破布从嘴巴里取出来,徐佑急怒交加,厉声道:“你是何人,胆敢在吴县行此不法之事,小心被太守府查知,拿尔等下狱问罪!”
“哈哈哈!”这人仰头大笑,神似癫狂,一把撕掉面罩,凑到徐佑眼前尺许处,鼻息几乎可闻,眼神有若毒蛇般充满了恨意,道:“徐郎君,吴县是顾陆朱张的吴县,不是他顾允一人的吴县。我抓了你,再杀了你,莫说神不知鬼不觉,就算事后被人知晓,哪又如何?”他的俊脸已然扭曲,恶狠狠的重复道:“哪又如何?”
徐佑乍然一惊,脸部的表情从不可思议到控住不住的恐惧,绝对是影帝般的演技,道:“陆绪,竟然是你!”陆绪的出现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但也不是多么的感到意外,当一个人被仇恨彻底蒙蔽了理智,做出什么事来都不足为奇。
毕竟,从天堂到地狱,陆绪的人生已经被徐佑彻底改变,报复,只是时间问题!
适才在外面曾劝阻的那个属下本打算阻止陆绪解开面罩,伸了伸手却没来得及,只好暗暗叹了口气,任由主子去了。
反正徐佑今夜必死,让他做个明白鬼也好!
“不错,是我!”
陆绪直起身子,看着战战兢兢的徐佑,居高临下的感觉实在太好,得意、兴奋和一丝大仇得报的畅快充斥心胸,若不是场景不太合适,他真的想吟诗一首来表表那股子比睡女人更舒爽的销魂惬意,道:“没想到吧?今日无限风光的徐微之,现在成了我脚下匍匐着的一只臭虫……”猛的抬脚踹在徐佑腰上,徐佑惨哼一声,翻倒于地,椅子砸的四碎,挣扎着往后爬了几步,斜靠着墙边坐了起来。
他以身为诱饵,钓出了陆绪,可为了下一步棋,必须拖延时间,故意示弱道:“陆郎君,你我之间不过斗文而已,算不得生死之敌。你是陆氏的嫡子,未来不期量,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犯不着冒这么大的风险来杀我……”
“求饶了么?”陆绪望向身后几人,大笑道:“我听错了没有?是徐郎君在向我求饶吗?”
“郎君,动手吧,杀了他早些回去歇息,我等留下来处理尸首,保证不留痕迹。”那个属下不知怎的,总是心跳不已,生怕夜长梦多,焦急的说道。
“急什么!”
陆绪好不容易将徐佑踩在脚下,猫戏老鼠也要多玩一会,道:“我和徐郎君数年未曾谋面,得好好的叙叙旧。你说呢,徐兄?”
徐佑勉强笑了两声,道:“叙旧不如找个窗明几净的地方,我请郎君吃酒……”
陆绪轻蔑的道:“凭你一个破落子,也配和我吃酒?”
“是吗?我依稀记得,当年钱塘湖雅集,还和陆郎君把酒言欢……”
提起陈年往事,陆绪仿佛又回到了那饱受屈辱的痛苦记忆当中,压抑多时的仇恨勃然而发,揪住徐佑的衣领,一字字道:“当年孤山之上,我中了你的奸计,成为天下的笑柄,徐佑,你可曾想过,终究我会找你讨回公道么?”
窗外风起,似有群鸟掠过夜空!
“想听实话?”徐佑轻咳了两声,道:“我真的从未想过你会找我报仇,当然不是因为陆郎君是谦谦君子,而是因为我不认为你有如此的胆量和手段。你啊,不过是陆氏门阀养在后花园的花,固然赏心悦目,可一旦出了府门,风吹雨淋,活不过两天……直说了吧,陆郎君这次是受哪位高人指点,才把时机掐算的这么准,正好赶在我离开太守府,身边又没有足够护卫的时候动手……”
“你!”陆绪气得再也忍不住,回手从下属腰间抽出短刀,架在徐佑的脖子上,冰冷的刀刃映着烛光,却照不出他眼眸里的恐惧,道:“咦,你不怕死?”
徐佑突然笑了起来,道:“我当然怕,不过,今夜怕是不能遂了郎君的愿!”
话音刚落,清明攸忽出现在众人眼前,不见如何动作,陆绪手里的短刀已经落到了他的手中,同时身子一软,噗通跪在地上,咔嚓声中,眼见着双膝尽碎。
另外三人大惊,还来不及反应,就被同时破门而入的方周等人拿住。陆绪痛的几乎要咬断了舌头,去也知道生死关头犹豫不得,大喊道:“我是陆氏子弟,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抓我,还有王法吗?”
方周笑嘻嘻的走过来,解开外面的黑色袍服,露出里面威风凛凛的穷奇,张牙舞爪,说不出的阴森可怖,道:“好教陆郎君知道,司隶府……”笑容一敛,冷酷的目光有若实质,道:“就是王法!”
将陆绪几人押回卧虎司驻地,方周只用了盏茶时间,陆绪就把通过黄三收买刺客劫掠徐佑,事后又杀黄三灭口等诸多阴事一一招供,然后签字画押暂时关入地牢。
事已至此,徐佑自然不方便离开,等到凌晨,王复连夜赶回,两人见了面,先叙别情,又在密室里私议了许久,直到天光大亮,徐佑这才悄然而去。
陆氏当代家主陆宗周接到下人通传,眉头微皱,卧虎司假佐王复算不得厉害人物,接替孟行春掌控扬州之后,也鲜有建树,近来忙于六天余孽的追剿,跟诸姓门阀来往不多,今日骤然上门,恐非好事。
“有请!”
王复没穿官服,头戴平巾帻,身着文士袍,整个人平平无常,他以晚辈见礼,姿态颇低。陆宗周笑道:“假佐可是稀客,若有事但说无妨。”以他的地位不必和王复绕圈子,有时候直来直去也是某种世事浮沉后累计的智慧。
“非公事,复冒昧拜访,实为私事而来!”
“哦,”陆宗周昏聩无光的眸子里难以窥见丝毫的波动,道:“请讲!”
“贵府陆绪陆郎君因和钱塘徐佑有旧隙,暗中雇凶杀之,被我卧虎司徒隶侦知后当场擒住,人赃俱获,现已供认不讳。不过,兹事体大,复不敢擅专,特来请陆公示下,该如何处置为佳……”王复不卑不亢,就算面对陆氏的家主,也并没有畏手畏脚。徐佑将此事交给他办,一是借卧虎司的实力震慑陆氏,让对方就算想包庇,也不敢妄动和做的过火;二来也是给他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从陆氏捞取足够多的好处的机会。
“死人了吗?”陆宗周淡然道。
“死了一人,名为黄三,在吴县专责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事。陆郎君雇佣的刺客就是黄三牵线,后被陆郎君先行灭口,埋于郊外某处,也已起尸交由仵作验查。”
“徐郎君呢?”
“受了点轻伤,当无大碍,只是惊吓过度,没有几个月将息,怕是不能恢复如初。”
陆宗周捻了捻长须,道:“徐郎君那边我自会派人前去赔罪。黄三既然伏诛,从者皆按律定谳就是。至于陆绪,小儿辈一时妄为,或为手下人蛊惑怂恿,依假佐之见,该当如何呢?”
王复诚恳的道:“陆公千万别以为是我有意为难,若是寻常案子,不必陆公过问,我自然礼送陆郎君回府。可问题是,那个黄三,有九成可能是六天余孽……”
这个关头,谁牵扯上六天就是灭族的大罪,陆宗周的眸光终于有了极其轻微的变化,可陆绪是嫡孙,不能不救,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笑意,道:“陆绪虽然无知顽劣,但我相信他绝不会和六天有染,当然,我而已相信假佐奉上命督办六天逆案,自会明察秋毫,不至让无辜者蒙冤。”
“那是自然!”王复施礼告辞,道:“打扰陆公静修,复改日再登门叨扰。”
“来人,送假佐!”
王复离开陆府,候在门外的方周忍不住问道:“假佐,陆宗周怎么说?”
王复笑道:“得罪徐郎君,陆氏尚且不惧。可扯上了六天,陆老儿怕咱们天天登门索命,由不得他不低头!”
“好!”方周兴奋的拍下手,道:“门阀势大,看咱们就跟看猪犬无二,今日也让他们知道,万事有来有去,总不能由着他们一直得意……”
“这都是拜徐郎君所赐,若不是他发现黄三给那刺客的毒药是六天秘制,轻易谁能把陆氏嫡系子弟和六天余孽联系起来?要知道吴郡四姓,张文朱武,陆忠顾厚,陆氏的忠贞可是朝野皆知呐!”
最后这句带点讽刺,安子道重用萧勋奇为司隶校尉,萧勋奇虽出身门阀,可司隶府里自从事以下,大多为寒门寒士,和陆氏这样的华族互相不对眼,那也没什么奇怪。
“哈哈,我懂了,正因陆氏为忠名所累,所以陆绪这次掉进六天的泥潭,对陆氏才更具有杀伤力。陆宗周就是天上的仙鹤,也得低头吃咱们丢过来的馎饦!”
王复嘿嘿一笑,道:“馎饦太寒酸了些,好歹是天上的仙鹤,若能给咱们多吐点仙丹,送他重入青云又如何?”
徐佑下榻在绿竹楼,绿竹楼的主人是钱塘人士,靠得住,但凡钱塘县衙的官吏来吴县公干,一般都住在这里,此楼算不得奢华,但胜在清净安全,膳食也算可口。仅仅过了一个上午,顾允就再次登门,见着徐佑直接拉着他的手前后看了半响,确定没有受伤,这才松了口气,道:“若不是陆六叔来找我,我还不知你昨夜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微之,你放宽心,此事不管牵扯到谁,都要按国法严惩。我来之前,已经修书给朱四叔,他必会和我一样站在你这边……”
陆绪的父亲陆定襄也就是陆宗周的长子,现在荆州为官,家族事务多由老六陆定安负责出头协调。陆绪和徐佑有旧怨,天下皆知,若真的买凶报仇,事出有因,也不是不能化解,毕竟徐佑没有受太严重的伤害嘛,这就是门阀的逻辑。而顾允和徐佑交好,自是出面说合的不二人选,可陆定安也想不到,顾允为了徐佑,竟然毫不迟疑的置顾陆两家的世交于不顾,上来就表态要严惩陆绪为徐佑出气。
徐佑心下感激,口中却劝道:“飞卿,你别冲动,这件事卧虎司已经介入,陆氏想凭借权势逼迫于我,未必那么容易。不过,我也不能让你为了我和陆氏闹僵,别忘了,再过两月,你就是陆氏的乘龙快婿了……”
“若陆氏如此不明事理,他家的女郎不娶也罢!”
徐佑摇头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你听我说,其实要我不再追究,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陆绪竟和六天有勾结,这才是陆氏当下面临的最大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