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官宴不过应景之局,吴小姐本不在意,更不理会被别人抢不抢风头。方才回府更衣时,她只换了件寻常玉带白的银条纱裙,手挽烟青色的披帛,双环髻梳得规规矩矩,正中簪着朵堆纱的烟青色镶水胆玛瑙的绢花。
梁锦官风情无限,吴小姐淡若云烟,只是一颦一笑间,高下立显。
偏是梁锦官兀自不觉,反以为自己的娇艳衬得吴小姐脸色黯淡,心里十分得意。想要调侃几句,却又想着吴小姐才情斐然,又是自己这一桌的主位。自己几次挑衅都吃过暗亏,不愿轻易出手。
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梁锦官且收了一较高低的心思,只与与吴小姐含笑契阔,说些衣衫首饰、时新的样子。
梁锦官在席上频频眼波流转,那目光又时常越过屏风的缝隙瞧向男宾那边,宛如尤抱琵琶半遮面,自以为掩示的高妙。
身侧的吴小姐自然察觉,顺着她的视线往屏风处看去,透过那缝隙正对着夏钰之的侧颜,一时恍然。
乌鸦也想上飞上枝头做凤凰,吴小姐瞧着梁锦官那一身娇艳的装束,眸间微微含笑,将嘲讽压在心底。只安安静静用着膳,目光澄澈如水。
午后回府时被嫂嫂训诫几句,吴小姐如醍醐灌顶,已然止了初时胡思乱想的心。不过是自己孩子家不懂事,妄想着急病乱投医,才生出那些不该生的念头。
嫂嫂亦是耕读出身,挽了小姑的手,字字言辞犀利:“不说那侯门显贵庭院深深,误了妹妹终身。便是妹妹靠着攀附贵人出人投地,吴家也是要脸要皮之人,要父亲大人如何面对同僚,你兄长又岂是那等靠着裙带关系的人?”
一口道破吴小姐的心事,又将是非利害说得明白,只把吴小姐听得面红耳赤,拿团扇半遮粉面,羞愧地低下头去。
嫂夫人为叫她放心,有些打算也不瞒着,说得开诚布公:“其实我们已有了打算。你兄长昔日有位同窗也未补缺,如今在淮州的历山书院教书育人。日前荐了你兄长,已有了回音。待过了父亲大人寿诞,我们便要启程去历山。妹妹莫乱了主意,家中二老还要仰仗你的照应。”
兄长能看得开,不挤这座独木桥,另寻一条出路,委实是个良机。吴小姐虽在闺中,也听过历山书院的大名,知道那是陈阁老一手创办而起,在江南士子中最有名望。替兄长欣喜、替自己庆幸,吴小姐真心祝愿兄长有个好前程。
心事已了,这等可有可无的官宴便更不在意,不过为着应酬些闺中姐妹,她不好缺席。吴小姐淡淡衣衫楚楚细妆,本没有贵重的首饰,随意挑了朵绢花应景,一众姹紫嫣红之中,反如青青白莲卓尔不群。
面对席上珍馐美味,梁锦官瞧也不瞧,只将目光频频望向对面,引得吴小姐秋波连连,暗地里吩咐丫头仔细瞅着,莫在官宴上兴些幺蛾子出来。
瞧着夏钰之多饮了几杯,出去吹风的机会,梁锦官也推说起身更衣,跟着起了席。
循着前头的身影出来,梁锦官仗着地形熟悉,立在芜廊的拐弯处,瞧着夏钰之一路前行,沿着回廊走到不远处粉墙下的树影中纳凉。
一旁只有小厮远远跟随,并不近身伺候,正是搭讪的好时机。梁锦官便招手吩咐丫头去泡一壶加了蜂蜜的凉薄荷茶来。
五月黄昏的风还带着粘稠,因是临着湖,添了些凉爽。夏钰之惬意地立在树下,咀嚼着肖洛晨带来的消息慢慢整理思路,并不急着回去花厅。
夜风轻流时,头顶树叶枞枞作响,夏钰之随手摘了片叶子含在口中,独自瞧着远近的风景。他挺拔的身子立在高大的榕树下,衬着一地琼华洒落,树枝摇曳,远远近近有花影铺沉,看醉了梁锦官的眼。
接了小丫头呈上的托盘,梁锦官拿手试了不凉不热的温度,便落落大方上前奉茶,并不怕在陌生男子面前抛头露面。
填漆描绘海棠花的红木托盘上,是青釉绘三秋桂子的莲瓣嘴瓷壶,青釉的金线盅小巧玲珑,里头一盏碧莹莹的薄荷茶,透着清浅的药香,十分沁人心脾。
梁锦官袅袅婷婷走到树下,福身敛礼,轻轻唤了句公子,便将手中茶盏奉上:“一盏薄荷茶最能生津止渴,替夏公子解酒。”
莫道无锡太守迂腐,单看这一盏醒酒茶就够十分可口。瞧着那茶汤清醇剔透,带着薄荷的香气,还有蜂蜜的甘甜,夏钰之暗赞太守安排的周道。
正是口渴之际,任凭面前梁锦官精心装扮,袖底暗香袭人,言语如何动人,还不如夏钰之面前的薄荷茶来得养眼。
夏钰之接了杯子,将清凉的薄荷茶一口饮尽,依旧意犹未尽。见面前的女子端着托盘并未离开,便自己提起壶来又斟了一杯再次喝干,才将杯子放下,重新向梁锦官道了谢,依旧立在树下。
梁锦官也不走开,绯红色的缂丝长裙上结着细长的丝带,将本就纤细的身姿掐成纤腰一束,腰间饰了一枚满月型并蒂荷花的玉佩,还挂了只通透的白玉双环。
上前一步接夏钰之的茶盏时,随着她的行动,那腰间的环佩便开始叮当,泠泠有声。梁锦官额前覆了纤长的刘海,此刻扬起头来,一双杏仁美目格外动人。
夏钰之方才发觉,并不是太守府上的丫头装扮,能穿着这一身缂丝,恐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千金。怕唐突了人家姑娘,便客气地说道:“一时疏忽,未曾留意,多谢姑娘赐茶”,连她姓甚名谁也懒得多问,便想告辞离去。
梁锦官离夏钰之不过三五步之遥,近距离瞧起来,比龙舟赛上更为动人。正是深深沉醉于对方动人的阳刚撖气息,觉得一次比一次更令自己侧目,那一颗悸动的芳心又雀跃了几分。
内宅里的绕绕弯弯,梁锦官见得多了。若是存心做妾,亦或一夕风流,大可设个酒后乱性的局,对方顾忌名声,或许能顺舟推舟。
只是,那便成了自己一辈子的污点,再也洗不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