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鹿忘机的目光有些热切地看着少年:
“所以少尘,其实我内心里,很希望你能摒弃前嫌,和雄杰二人精诚团结,共为我左膀右臂。”
“现在这仙极门,百废待兴,想要复兴光大仙极门,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说到此处,鹿忘机充满期待地看着张少尘。
张少尘低头沉默不语。
鹿忘机见得如此,等待片刻,便又说道:
“少尘,其实你刚才一番话,倒也提醒了我。我看以白雄杰心性,未必能长久忠诚,说不定又要搅风搅雨。”
“所以,我对他的重用,你跟他的协作,或许只是暂时;少尘,你能不能稍微忍耐一时,静观后效?”
“掌门师叔,”张少尘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看着鹿忘机,“谢谢你刚才跟我推心置腹,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十分感激。”
“你这么做,我不能怪你。毕竟站在你的角度上,你需要这么做,站在你的立场上,我也能理解你。”
说到这里,张少尘略微顿了顿。
鹿忘机听到这里,觉得颇为乐观,便满怀期望地看着少年。
很快张少尘便接着道:
“只是,师叔,你有你的立场,我也有我的立场。”
“我真的得离开了。”
“希望您就像刚才我理解您一样,也请掌门师叔您,理解我。”
“这!!”
刚才听了前半段话的鹿掌门,还有些欣喜,浑没想到少年后半截,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以鹿忘机这样的雄才,也当场愣住,一时张口结舌,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没想到,张少尘会这么说。
甚至就算张少尘这么说,也不要紧,他最想不到的是,少年说出“离开”之语,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果决,如此的毫无征兆。
他好像不认识少年一样,用一种新奇而郑重的目光,重新打量着这个少年。
少年的眼神,清冽,坚定,如同这矗立天地间的武陵山一样,巍峨,凛然。
看了片刻,鹿忘机便叹息一声。
他放弃了劝说。
思忖了一阵,他便一脸真诚地看着少年,说道:“少尘,既如此,那可否约定,若有一天,白雄杰不在仙极门了,你便再回来?”
“再说吧。”张少尘一脸的淡然,“鹿前辈,你应知道,我离开,并不仅仅因为他。”
鹿忘机点了点头:“我懂了。子非可强求之辈,此番离别,只愿珍重。”
说着话,他朝少年,拱手郑重一礼。
“多谢前辈。”张少尘也躬身拱手回礼。
“临别之际,晚辈有一个请求,便请前辈看在晚辈为铲除龙沧江,出了力气的情分上,能答应下来。”张少尘道。
“请说。无论什么请求,我鹿忘机就算赴汤蹈火,也一定做到!”鹿忘机慨然说道。
张少尘摆摆手:“前辈言重了。赴汤蹈火倒不用。”
“哦?那是什么?”鹿忘机有些疑惑。
“便是请您善待尹月柔。”张少尘清声说道。
“是这个啊。”鹿忘机点点头,“这有何难?况且我本来就要善待她,经此大事,她也是我仙极门的有功之臣。”
“好,那便多谢了。”张少尘又躬身行了个大礼,然后便转身离去。
看着他洒脱离去的背影,鹿忘机表情遗憾,心绪怅然。
三天后,张少尘已是舟行长江之中。
离开了莫干山,北上到长江边上,他便买了只乌篷船,顺流而下。
他也没有雇船夫,而是催动灵力,独自御气行舟。
舟行大江,没过多久,便是黄昏。
彤红的夕阳,在少年背后的江波中,载沉载浮,于浩荡的江水中,投下霞波一路。
夕阳西下时,张少尘放弃了驾船。
他让乌篷船顺流前行,自己则端坐在船头,抓着一只酒葫芦,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
长江浩渺,天地悠悠。
在这样雄大壮阔的景物中,已是无根无绊的张少尘,更觉得自身的渺小。
酒入愁肠,更助愁思。
他便在心中,有点落寞地想:
“还是我,不够强大。”
“无论我觉得自己,多么努力,可在别人的眼中,我还是不够强大,没有足够的分量,没有足够的筹码。”
“否则,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
载酒中流,随波逐流。
借酒消愁,愁思更愁。
当喝到明月东升、波翻白浪之时,张少尘酒气上涌,索性踢去鞋履,纵身一跃,跳到江中,凌波剑舞。
踏浪狂行,剑舞如轮,在月光、星光,剑光、波光中,醉舞狂歌半晌,总算散发了酒气,舒缓了心怀。
舞剑发泄之后,张少尘的情绪明显好了一些。
重新跳回到船上,看着明月朗照的大江,他振奋想道:
“我还有希望。”
“虽然渺茫。”
“但正因为渺茫,它才叫‘希望’。”
看着满天星斗,他又朗声诵道:
“宜观星辰辨南北,不随萤火逐东西。”
他重新振奋,重新坚定。
不过很快,酒气上涌,他便醉卧船头,幽然睡去。
长江的清波,映着漫天的繁星,让小舟好像航行在满天的星河之上。
船头的侠客,醉梦香甜,正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意境……
此时,在那洞灵山中,不知是否有心灵感应,今夜的独孤羽霓,也特别感叹。
在汉阳峰头,看着明月星河一阵,她忽然想起自己过世的爹爹,曾有的“嫁妆”之语,便回到通灵宫自己的香闺中,打开了义父留给自己的那只红漆箱子。
一般来说,女孩儿在出嫁之前,是不能打开父母给自己准备的嫁妆箱子的,所谓“好女不论嫁妆衣”嘛。
可现在,对她来说,这条风俗惯例,还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她打开了箱子。
睹物思人,看着满箱的绫罗绸缎,她心中没有喜悦,只有惆怅和悲伤。
漫无目的地翻来捡去,忽然独孤羽霓在压箱底的地方,发现了几张泛黄的绢纸,上面写满了字。
她立即想到,这纸笺肯定不寻常。
她便将它们珍而重之地拿到灯烛下,凑在灯光前,细细地读上面的字。
从信纸的出处,以及落款来看,很显然这份信笺,是独孤横行写的。
再看看落款处的日期,却还在独孤羽霓两三岁时写成。
这封信,独孤横行写的是对当年之事的解释。
这当年之事,就是鹿忘机跟龙沧江摊牌时所说之事。
独孤羽霓当时正在现场,又怎会不清楚?
即使当时听得不够全面,事后她也早就发动一切力量,补全了所有的信息。
但就因为这样,看着义父留给自己的亲笔手稿,独孤羽霓才越看越是难过。
因为,在这份信笺中,独孤横行对龙沧江的奸恶之事,明显隐去不提;信件通篇,只为了告诉独孤羽霓,她的身世,告诉她从哪里来,她真正的生父生母是谁。
可能连独孤横行也没想到,当他的义女看到这份信时,她其实已经知道当年的真相了。
而正因为这样,少女将心中已知的真相,对照信件中的隐恶扬善,便更觉得悲伤。
从这封信中,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了一位杀伐果断、遭遇坎坷的魔道大豪,在平淡文字下最深沉的大爱。
她忽然泪下如雨。
放下信笺,她又去打开了梳妆匣。
抽开最底部的那层妆匣,在匣中,正静静地躺着一支珠花银钗。
这珠钗,珍珠没什么光泽,银钗也有些灰暗,显然比较廉价。
她伸手拈起了这支廉价的珠钗。
她似乎想将珠钗扔掉,但作势一阵,终究没有扔。
她又吹灭了灯,走到了床边,和衣躺倒在床上。
她将劣质的珠钗捂在了心口,在寂静的黑暗中无声地流泪……
正是:
雨落不上天,
水覆难再收。
昔日芙蓉花,
今成断根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