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艳宦 第14节

小说:帝台艳宦 作者:青草糕

第13章 她心底忽然生出一个极大……

到了夜里,依旧是戚卓容守夜,只是今儿个小皇帝精神不错,缠着她讲故事给自己听。

戚卓容想了想,道:“那奴婢便给陛下讲一个先前在民间道听途说的故事罢。”

小皇帝躺在被子里,两只手捏着被角,歪着头看她:“好呀,你讲。”

“从前有个权贵,因为有钱有势所以行事霸道,连带着家里的奴仆都气焰嚣张。有日一个奴仆在外行事,于白日失手杀人,匆匆躲回权贵府中,不敢出门。苦主一家四处告状,奈何那奴仆有权贵撑腰,申诉无门,最后只得求助于京城中另一位做官的大人。这位大人在核实情况之后,当即便写了一封奏折弹劾权贵,斥其豢养豪奴,治下无方。最终奴仆伏法,苦主一家得了赔偿,对这位大人感恩戴德。”

小皇帝:“是个好官,不过这个权贵呢?他没有报复吗?”

“权贵自是觉得失了面子,但也不至于为了一个奴仆和京中官员翻脸。这位大人就看准了他不多计较,还写了一首暗讽的打油诗,连同路费一起赠给了苦主一家。那苦主一家回乡后,将这打油诗到处传播,连赶路的外地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奴婢便是外地人,先听了打油诗,再听了这个故事。”

小皇帝乐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那倒霉权贵是谁?”

戚卓容沉声道:“这昔日权贵——便是谋逆的庞王。”

小皇帝突然就噤了声。

“而那位大人,就是施行厌胜之术、即将被砍头的赵朴赵御史。”

戚卓容紧紧盯着他,小皇帝却不敢与她对视,扭过脸,目光飘忽,老半天才嘀咕道:“你和朕讲这个做什么……”

“陛下,按理来说,前朝之事不是奴婢这等人可以置喙的,只是那日崔太妃的可怜模样令奴婢印象太深,因此奴婢做不到视而不见。”戚卓容轻声道,“恕奴婢多嘴,敢问赵御史可曾冒犯过陛下?”

“倒也没有。”

“那陛下为何就对他厌胜一事笃信不疑呢?”

“母后会查的。”

“陛下,您才是皇上啊!怎能事事都交给太后!”戚卓容咬牙道。

小皇帝也来了气,从被窝里一骨碌爬了起来:“可是朕年纪这么小,又从来没有亲政过,朕哪里懂那些事情?还不都是吩咐下面人去做?与其被下面的人欺朕年幼好骗,那还不如信母后,至少母后绝不会害朕!”

他拧眉道:“崔太妃同你都说了些什么,让你这么帮赵御史?”

“崔太妃什么都没说,也没求奴婢什么,奴婢只是觉得她死得不值当。”戚卓容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去握小皇帝柔软的手,“陛下,崔太妃死得蹊跷,您难道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了又怎样,朕又不能让她死而复生。”小皇帝顿了顿,又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陛下。”戚卓容手指微微收紧,寝殿内只燃了一半的火烛,照得她眼瞳模糊,“是刘钧公公害了崔太妃。”

小皇帝抿了抿唇,没什么表情。

“崔太妃要去御书房见您,是刘钧挡在了门外;如今还敢在宫中下毒害人,视您为无物,这难道不可怕么?他如今敢杀太妃,往后便还敢杀其他勋贵,再往后,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啊,陛下!”

她的声音因为刻意压低而变得有些沙哑。

良久,小皇帝才道:“可是你不是已经投靠了刘钧吗,为什么现在又在朕面前这样说他的坏话?”

戚卓容顿时一惊,目露愕然。

她和刘钧虽然只会在私下以义父子相称,但是英极宫的人其实都猜到她已经被刘钧收入麾下。可是虽然宫人们都默认了这层关系,却断不可能去和小皇帝说,而她和刘钧在小皇帝面前也从未有过亲近之举,他到底是如何知道的?

况且他明明不喜欢刘钧,却又依旧爱缠着她玩耍,这到底是为的什么?

她忽然觉得害怕。

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

“陛下圣明。”她后退两步,撩袍跪下,双手抵在额前深深伏拜,“奴婢确实是认了刘钧作义父,但并非是有意欺瞒,望陛下开恩,看在奴婢尽心服侍的份上,饶奴婢一命。”

小皇帝屈起一条腿,手肘搁在膝盖上,托腮道:“朕也没想把你怎么样啊。”

戚卓容沉默,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朕明白的,你觉得朕年幼无权,护不住你,所以想在宫中找个靠山。”小皇帝眨了眨眼,平静道,“虽然朕也有些生气,但刘钧在宫中多年,又深得母后器重,你初来乍到,想投靠他也是人之常情,谁让朕没本事呢。”

“陛下……”她声音微颤。

“你放心,你也是个可怜人,朕不罚你。”他咧嘴笑起来,“朕喜欢你那些宫外头带来的把戏,以后还要陪着朕玩呢,罚了你,朕岂不是没了玩伴?你若是真怕朕恼了,那以后就少和刘钧打些朕的小报告。”

屋内一时寂静,一朵烛花蓦地爆开,光影摇曳了一瞬,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奴婢……有一事不明,想请问陛下。”

“你问。”

戚卓容抬起头来,一双眼盯住他:“陛下是如何发现奴婢与刘钧的关系的?是陛下派了人盯着,还是奴婢行事有什么不妥?”

小皇帝摇了摇头,嘴角笑容愈深:“都不是。你行事没什么不妥,朕更没有那个人力盯梢,这都只是朕的猜想罢了,谁知一诈就诈出来。”

戚卓容试图从他脸上看到一些被背叛后的恼火或失落,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所以,你又是为什么坚持要插手赵御史的案子,还来向朕揭发你的义父呢?”小皇帝敛了笑意,正色道。

戚卓容很少能在他脸上看到如此认真的表情——这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表情。

她心底忽然生出一个极大胆的猜测,刹那间,她仿佛四肢都灌满了力量,眼底生出熠熠的光来。她屏息凝神,而后一字一顿开口道:“陛下,恕奴婢大逆不道地妄论一句,赵御史厌胜您不管,崔太妃枉死您不管,现在您以年幼为由,把权力都让给太后,待您长大了,那放出去的权还收得回来吗?”

“戚卓容!”小皇帝大怒,直接下了床,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低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这样诋毁朕的母后!”

戚卓容根本不惧他的斥责,直视他的目光灼亮逼人:“奴婢怎敢诋毁太后,奴婢是怕太后也被人花言巧语蒙骗了去!您让权给太后,太后也不可能事事亲自过问,权力层层下放,最后喂饱的都是什么人?现在,您的奏折不是自己批,朝也不是单独上,像个傀儡一样,对朝政没有任何决策权,您难道就想这样活一辈子吗?”

小皇帝似是被她不要命的发言惊呆了,愣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戚卓容,你说话好生难听!若不是朕脾气好,你现在脑袋都掉了!”

戚卓容无畏道:“奴婢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奴婢知道陛下并非糊涂冲动之人,甚至可以说是聪慧异常。陛下,如今的局势您也看到了,真正为百姓发声的人被栽赃陷害,本来安静度日的人也难逃一劫,长此以往,国祚何安?幕后的那些人,他们借的是您和太后的势,却糟践的是您的黎民,您的江山啊!”

小皇帝微收下巴,凝视着她,仿佛要将她看出一个窟窿来。

“陛下说得不错,奴婢认刘钧为义父,也只是图有个靠山。寻常打杂跑腿不要紧,可如今他明里暗里逼着奴婢做那些阴暗之事,奴婢实在难以接受,因此才斗胆向陛下禀明一切,望陛下重振天子之威,还这世间一个公道!”话音落下,她重重叩首,撞声沉闷而短促。

她的指甲用力地掐着虎口处的软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赌对,紧张得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呕出来。

良久,似乎过了有一万年那么长,头顶上方乍然传出几声闷笑。

她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抬起头来,瞧见那小皇帝正一手扶着床沿,一手虚掩着唇,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不像是怒极反笑,好像是真的极为开怀,而且为了怕被人听去,他已经很克制了。

戚卓容拧眉:“陛下在笑什么?奴婢哪句话说错了?”

“你没有说错,正是因为没有说错,所以朕才忍不住要笑。”他咳了一声,乌黑的瞳仁里闪出狡黠的光来,“朕在笑,朕果真没有看错人。撒泼打滚把你带进宫来,真是朕当太子以来,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戚卓容心底微惊,却明白自己是赌对了,不由大松一口气。

小皇帝虚扶了她一把叫她起身,而后坐在床沿,优哉游哉道:“大道理你都说完了,朕还想听点别的。”

戚卓容:“陛下想听什么?”

小皇帝摸着下巴:“不如告诉朕,你和刘钧之间,到底是有什么恩怨?或者说,你入宫来,到底是为的什么?”

第14章 这宫里头,岂容得下假太……

戚卓容已经很清楚,这个小皇帝绝不能再用先前的眼光看待,无论他从前是以何模样出现,从今往后,她都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君王。

他从未完全信赖过她,而她如何回答他的问题,也决定了自己的未来。

“启禀陛下,奴婢入宫,就是为了讨要一个公道。”

“谁的公道?”

“奴婢亲人的公道。”戚卓容恨道,“奴婢自幼父母双亡,随奴婢一起长大的只有一个捡来的弟弟,奴婢视他为亲人。天照二十二年,奴婢与弟弟修筑太平府湖堤,结果完工后迟迟不结算工钱,工友们听说是先帝要来,觉得那些蠹虫也不敢当着先帝的面为非作歹,因此便号召大家在先帝抵达前一日齐齐在湖堤边闹事,奴婢私心觉得不妥,但弟弟年轻气盛,也一起去了。那些人果然生怕事情闹大被先帝知道,当天便结算了欠款,孰料先帝只在太平府待了一日便走,他走后第三日,太平府尹便抓了当天在湖堤闹事的所有湖工,以扰乱治安、冲撞圣驾之名齐齐抓进了牢里,也不知是在牢里经历了什么,竟死的死,伤的伤,死的被草席一卷丢到了监牢外让人认尸,伤的则疯疯癫癫被家人接了回去,家人也怕再遭报复,不敢再声张。而奴婢的弟弟,就是死在了监牢里。”

她倒也不是全然撒谎。她到英极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以整理宫人名册之名义,将“戚卓容”的资料认真翻了一遍。不得不说,哥哥也是有本事,这冒充的人也不是随便选的,这“戚卓容”今年十八,太平府人,父母双亡,家中再无其他亲眷。

她略一思索,便想起昔日搜集到的关于刘钧党羽的罪状,先帝曾有一年南下游江南,一路上少不了当地招待,刘钧和各地官员勾勾搭搭,借各种工程名义中饱私囊。她与哥哥流浪之时也曾到过太平府,夜宿破庙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分了他一些馒头,那年轻人便同他们讲了自己和弟弟的故事。当时他生了重病就快死了,只求他们两个路过的好心人将自己埋在城郊外的大树底下,与弟弟葬在一处。

不知道自家哥哥是不是看中了这个“太平府人、父母双亡”的身份,往后做事如果露了马脚也好有理由搪塞,但既然她接了这个身份,那不如认真用起来,把这个已故年轻人的遭遇嫁接到“戚卓容”身上,反正当年湖工那么多人,大多是临时工,连契都没有签,做一日算一日的工钱,更换频繁,谁也说不清湖工都有谁。何况哥哥既然敢用这个身份,那便说明有足够的底气,小皇帝想要核查她的来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朕很同情你的遭遇。”小皇帝看她的眼神有些怜悯,“但这听起来似乎都是太平府尹的罪状,与刘钧有何干系?”

“奴婢深知官官相护,就算把这件事捅上去恐怕也没什么用,所以一直想寻些别的机会。”戚卓容脸色郁郁,“陛下曾问过奴婢是不是会武功,当时奴婢说的是跟乡人学过几招,粗通拳脚,其实是奴婢有所隐瞒——弟弟死后,奴婢悲愤异常,太平府贸易繁华,常有江湖人士往来,奴婢便刻意蹲守,终于得了位热心大侠指点,学了些江湖功夫在身上。学成之后,奴婢夜里翻墙潜入太平府尹家中,想要他的项上人头,结果因为不认识路,误入了府尹书房,却反而被奴婢翻出了他与刘钧的书信往来,奴婢这才知道原来修筑湖堤也有刘钧的参与,而且将湖工抓起来杀鸡儆猴也是刘钧的授意。”

据那年轻人所说,他为了看清书信,不得不偷偷点了根火烛,结果招来了巡逻的家丁,他慌乱之中翻窗逃出,等到天亮后混迹在商队人群中出了城,躲藏在山林里。结果没几日,他便发现自己身上起了脓肿溃烂,疑似中毒。他不敢进城看病,生怕被府尹的人在医馆抓住,只能在破庙中生熬,最后熬到了她和哥哥前来落脚,告诉了他们这桩事。

她明白,那府尹之所以还留着和刘钧的书信,也是怕万一事发,自己没了退路还能拉刘钧下水,而之所以涂了毒,也是生怕有人抓住他的罪证。不过这件事,不必告诉小皇帝。

“奴婢已经惊动了府尹的家丁,便不敢再回太平府,索性一路出发,在一些商户里做帮佣,赚点路费后,再继续北上。而这途中奴婢也想明白了,就算杀了一个太平府尹,还会有应天府尹、凤阳府尹、永平府尹……擒贼先擒王,治下先治上,奴婢倒不如来一趟京城,看看这大太监刘钧究竟是个什么样。”

小皇帝似笑非笑道:“你胆子真大。”

“奴婢孤身一人,最坏也不过是把自己赔进去,没有后顾之忧,自然也就无畏无惧。”

“朕就知道你不是来当太监的!”小皇帝哼了一声,斜睨着她,“别以为朕没注意到,朕刚从地道里爬出来的时候,你还穿着一身普通黑衣,结果后来突然就变成了内宦制式,你这是欺君之罪!这宫里头,岂容得下假太监!”

戚卓容眉头一跳,正心惊之际,又听到他叉着腰说:“你憎恶刘钧,就可以装太监了?把这皇宫当什么?莫不是打算假借太监之身,行祸乱宫闱之事?朕又不瞎,看见好几个宫女与你眉来眼去!当时朕没吭声,不代表朕不计较!”

戚卓容:“……”

陛下,你小小年纪,怎么把人想得这么龌龊呢?

不过这样误会也好,她索性就坐实了这个假太监真男人的身份,再次跪下道:“陛下明鉴,奴婢当时年纪不够,也没有资历,入不了皇城军营,想要接近刘钧,除了当内宦,奴婢别无选择啊!正逢宫中内宦招新,奴婢便报了名,后来被分到了行宫做洒扫,但是没什么机会见到他。庞王造反那日,奴婢不想枉送性命,因此才脱掉了内宦袍服,换了件便于逃跑的黑衣,想等人少的时候溜出去。奴婢的名册可没有造假,上面清清楚楚画着奴婢的脸,盖了大内印章,陛下不信可以查。虽然奴婢确实没有净身,但奴婢只求公道,怎敢在宫里胡来?至于您所见的那几个宫女,无非是觉得奴婢得您宠信,想与奴婢打好关系罢了,奴婢也只是客气客气,何来眉来眼去之说啊!”

谁知小皇帝却兴致勃勃道:“所以你是怎么躲过验身的?”

戚卓容:“……”

你一个小孩子,要知道这么多做什么?!

她硬着头皮道:“陛下深居宫中或许不知,民间有些百姓走投无路时,是会主动自宫以表进宫决心的。这些都是可怜人,那些负责登记的人也通常会网开一面,接受他们。先前奴婢也说了,奴婢在民间学过许多障眼的把戏,这些人由于是自宫,所以手法并不好,身上往往难看得很,也容易有味道,奴婢便是用一些小把戏让验身的老太监不愿离奴婢太近,这才混过了他的眼睛。”

这话从她一个女子口中说出来,简直羞耻异常。

眼看小皇帝若有所思,仿佛触及了什么知识盲域还想再问的样子,她又连忙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听这些污秽东西做什么?审核不严,往后让奴婢重新拟个更严格的验身流程出来便是,只有奴婢才知道哪儿有漏洞。”

她这么一说,小皇帝果然忘了再追究她到底怎么脱身的,只道:“戚卓容啊戚卓容,你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了,朕没罚你,你不仅不感恩,反倒还向朕讨起权力来了,脸皮是有多厚!”

戚卓容立刻道:“脸皮不厚,又怎能为陛下做事?陛下深受刘钧之苦,奴婢愿为陛下身侧一把刀,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你这个人撒谎成性,惯会说一些花言巧语来糊弄朕。”小皇帝指着她道,“朕再问你一句,你必须如实作答。那天晚上,你第一次见到朕,不知朕是太子,可是想把朕丢下?”

“……回陛下的话,确实如此。”

“哼,朕就知道!你也就是看中了朕是太子!若朕只是个普通皇子,早就死在叛军之中了!”小皇帝撇嘴。

戚卓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戚卓容,朕再问你,若以后刘钧下马,你要的公道得以昭彰,你打算做什么?”

这太远了,她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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