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缓缓驶出码头,微风抚来,带来潮湿的水汽。
沈如意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样心旷神怡的景象,此刻自然看得目不转睛,闫管家尽职尽责陪在她身边,生怕她从船上掉下去。
而此刻的雅室内,裴明昉同沈怜雪相对而坐,皆是闭口不言。
刚才路上的那些闲谈与惬意,仿佛都不翼而飞,现在的裴明昉看起来颇有些紧张,他反复推着桌上的茶盏,把里面碧绿的茶汤推得微微晃动,浮在上面的泡沫荡漾开来,把上面氤氲出花朵绿叶的图案打散。
沈怜雪看着裴明昉如此紧张,心中也突然一跳,她也不知怎么的,竟也跟着紧张起来。
于是,只有两个人的雅室里,一时间竟是悄然无声。
没人去看外面的风景,也无人在意开心大笑的女儿,他们的是心神和余光都落在彼此身上。
楼船缓慢前行,不多时便远离了人群,往金明池深处行去。
窗外,是一波又一波的水声,水汽钻入鼻尖,让所有人都不自觉深吸口气,感受着盎然的氤氲春意。
就在这时,裴明昉抬起头看向沈怜雪,轻声道:“之前政事堂出了些事,我想同你讲一讲。”
沈怜雪有些惊讶,但还是道:“大人请讲。”
裴明昉轻咳一声,然后道:“之前团团在金玉楼遇到了尤家六小姐,但这位六小姐却并非在尤家生养,是今年才刚认回来。”
“其实尤家认的是她的父亲,据说他父亲是尤宰执年轻时走失的庶子,寻找多年才终于寻回。”
裴明昉一字一顿道:“其实这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真实的情况是,这个儿子是尤宰执在国孝时同婢女厮混,有孕生下的孩子。”
国孝不得婚丧嫁娶,不得喝酒宴饮,更不得夫妻同房,举国上下都要为大行皇帝哀痛。
然而尤宰执却偏偏犯了这么一个错误。
沈怜雪很是吃惊:“竟还有这等事由。”
裴明昉点头:“文人重德行,尤宰执位高权重,尤家权势滔天,其他混事也就罢了,此事却犯了不忠不孝之大罪,实在耸人听闻。”
裴明昉垂下眼眸,语气淡漠:“因此,台谏联名上书,请命弹劾尤宰执。”
三十几年前的事,为何如今又重新被翻出来?
沈怜雪的那双桃花眸子飘然落到裴明昉脸上。
“大人,你是吗?”
裴明昉听到这个问话,竟是蓦然笑了。
他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舒然:“娘子,还是你懂我。”
沈怜雪看着她,抿了抿嘴唇,同他一起笑了。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裴明昉才轻叹出声:“原本这一次弹劾万无一失,人证物证惧在,任由天皇老子来了尤家也翻不了天。”
“但是,靖王出手了。”
裴明昉的语气中并无沮丧,他也一点都不颓唐,甚至带了几分志得意满的笃定。
“晋王在府中被人刺杀,重伤不愈,而靖王则成了如今官家最亲的弟弟,成为了板上钉钉的储君。”
“他道如今朝政虚浮,人心惶惶,尤宰执为官三十载,是两朝元老,当以他来护人心。”
“当年之事,年代已久,认证物证皆能伪造,因此,他以靖王之位为尤宰执请命,请以保住尤宰执的官职。”
但是这并不可能实现。
台谏弹劾非同小可,且是所有台谏一起联名,即便官家近来因晋王之危几次三番昏厥,却到底还是官家。
“官家给了手谕。”
“褫夺尤宰执的爵位、封号,降其官位为工部侍郎,命其于家中反省一月,一月之后任用另议。”
这既给了靖王脸面,又罚了尤宰执,算是官家近来做的最明智的决定。
这个局面虽并非裴明昉一开始的的预见,却也把尤宰执从政事堂赶了出去,也算是成功的第一步。
沈怜雪听完了裴明昉的话,也松了口气。
她紧紧攥着手心,认真问:“大人,是为了我们之事。”
裴明昉缓缓吐出一口气,却摇了摇头:“也是,也不是。”
“他终究不能再留在政事堂,有碍国本。”
沈怜雪却并未因这句话而丧气,脸上笑意更浓:“大人一心为民,令人敬佩。”
这一次,裴明昉未再多言。
两人沉默许久,沉默到沈怜雪以为他的话已经说完,裴明昉却突然抬起头,定定看向沈怜雪。
沈怜雪也下意识回视他。
裴明昉目光深邃,那双凤目坚定地落在沈怜雪的面容上,那在沈怜雪面前总是带着细碎笑意的面容,此刻也严肃起来。
但他的严肃,却又并不摄人。
沈怜雪就那么安静地任由他看,她双手在膝上交握,心跳如鼓,显得十分紧张。
但她却没有退缩。
裴明昉起身,冲沈怜雪长躬倒地,一字一顿道:“沈娘子,裴某甚是心悦你。”
————
一阵春风抚来,池水荡荡,暖意融融。
沈怜雪认真听着裴明昉的话,待听到这一句时,她桃花眸子微微一颤,卷翘的睫毛微垂,目光缓缓落到了放在膝上的手指尖。
她经年在厨房里打转,手指上有着抹不去的茧子。
但她从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亦或者觉得难看,她觉得那就是她身上的印记,是她之前二十几载人生里留下的记忆。
沈怜雪抿了抿嘴唇,睫毛轻颤,脸上却难以自抑的泛出薄红。
她的瓜子脸白皙小巧,这一抹红晕如同天边的晚霞飞过,好似染红了沉寂的天。
沈怜雪微微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裴明昉。
而此刻,在她对面掷地有声的裴宰执,也别开了目光。
若是沈怜雪能抬头看他一眼,定能看到他红成桃花的侧颜。
裴明昉的垂在身体两侧,他紧紧攥着腰上的荷包,手背青筋暴起,看起来异常用力。
裴明昉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如鼓心跳缓和下来,吵得他越发紧张。
他甚至怀疑,就连对面的沈怜雪都能听到他的心跳。
嘭咚,嘭咚。
那是他今生所愿。
两个人随着这一句话都安静下来,一个不知要如何回答,另一个则紧张万分,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全部噎了回去,此刻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大约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瞬间,两个人不约而同听到了外面女儿的惊呼声:“哇,池子里有大鱼,好漂亮。”
紧接着,小丫头就问闫管家:“闫婶婶,这能吃吗?”
沈怜雪先忍不住,轻笑出声。
裴明昉也跟着勾起唇角,刚刚绷起的紧张气氛一瞬便被那小丫头戳破,再也不复存在。
裴明昉深吸口气,回头看向沈怜雪:“沈娘子,我所言皆发自肺腑,绝非肆意糊弄,也绝非轻慢玩闹。”
他声音轻柔,娓娓道来:“大抵是去岁冬初,有一日我有事未去政事堂,在南牌坊街口遇到了被骑驴者冲撞的你跟团团。”
“那日不过匆匆一瞥,但与我而言,却怎么都无法忘记,以至后来再见,我总能轻易回想起那一日光景。”
“那一日路上那么多行人,大家都惊立不动,唯你虽害怕,却依旧选择挡在女儿面前,把她牢牢保护在怀中。”
“那一日你的面容,就那么轻易刻在我心上。”
“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诧异,我居然对一个陌生人一见钟情。”
说到一见钟情这四个字的时候,裴明昉的声音干涩,有着显而易见的羞赧。
沈怜雪的心绪随着他的娓娓道来而平复下来。
她微微松开交握的手,把手心的汗在裙摆上轻轻擦了擦,然后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嗯。”
“是……是很令人诧异。”沈怜雪轻轻出声道。
她的声音温柔而和煦,就如同这池上的微风,温柔抚慰人心。
裴明昉唇角轻扬,渐渐露出一个放松般的笑颜。
“嗯,是啊,后来我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时,自己也很诧异。”
“其实过年之前,我想同你实话实说的,说一说过去的事,再同你说我的心境,”裴明昉道,“我也不算年轻,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三十载来我头一次对另一个人动了心肠,我能想到的,只有真诚和坦白。”
裴明昉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可我没想到,偏偏就在那个时候,查到了过去的线索,让我看到了当年那件事的端倪。”
“我当时很痛苦,很难过,又有些怨天尤人。”
“你说我懦弱也好,无能也罢,但我当时真的想不透,为何老天要这么对我,这么对你,这么对团团。”
“我们生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为何要有这般命运。”
“哪怕你因为过去之事不接纳我,我都不回如此难过纠结,但偏偏,命运就是这么无常,让我们在阴差阳错之下有了割舍不了的交集。”
“那并非我一开始所想的,我所期盼的美好故事,却也是另一种,亦或者是一模一样的结局。”
“我所想的,无非就是追求于你,获得你的青睐,然后同你跟团团成为一家人。”
“虽过程有些崎岖,但最终结果却是一般无二。”
裴明昉摊了摊手,整个人却放松下来:“说起这事来,我就想要感谢团团与你。”
“最要感谢的还是你,你一个人把团团养育得这么好,养育成了汴京中最可爱懂事的小囡囡,她那日的话,把我从泥沼里重新拉出来。”
“而你,则彻底让我重返人间。”
“我真的没想到,到头来,是由你这个受了最多伤害的人,给了我走出来的勇气。”
原本最应该被人宽慰和救赎的受害者,却反而成了所有人的救赎,她的温柔与坚强,她的豁达与笃定,都让人不自觉放下心中的枷锁,一步一步跟着她往前走。
似乎只要跟着她一起前行,就能走到最终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