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几天,刘子光回家吃午饭的时候都没见着父亲,母亲抱怨连连,说老头子好像打了鸡血似的,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回来,嘴里唠叨个不停,全是陆厂长的事迹,那股兴奋劲,简直像个年轻小伙子。.com
“你爸年轻时候没当过官,这会儿可过足了瘾头了,大车间主任呢,其实呢,连个党员都不是,还别说,一帮老党员还就听他的。”听着老妈名贬实褒的絮叨,刘子光也觉得有点意思,这个陆天明,蛊惑人心有一套啊。
“小光啊,你得空劝劝你爸,别那么卖命,累垮了身子还不是咱娘俩遭罪,毕竟年纪不饶人啊。”
刘子光赶紧说:“没问题,这事儿交给我了。”
傍晚六点,老爸从厂里打来电话,让家里预备一桌酒菜,要宴请几个老伙计,老妈又是一通抱怨,说冰箱里没菜了,这会菜场又关门了,上哪里去弄酒菜,正巧刘子光回家,听到这话忙说:“别愁,我来。”
刘子光一个电话打到和平饭店,安排了一桌酒菜,四个冷盘四个小炒,两个烧菜一份汤,都是那种份量很足的江北本地菜,外加一箱子淮江特曲,两箱啤酒,一条中档香烟,不到四十分钟就由面包车送了过来,菜都没凉呢。
又过了半小时,就听到楼道里传来畅快的笑声,老妈过去开门,果然是老爸领着一帮工友回来,其中不乏刘子光熟识之人,比如贝大叔、邓云峰,当然也有不少是生面孔,看他们粗糙的大手,淳朴的面容,朴素的工作服,就知道是晨光厂的老工人了。
看到桌上摆满了酒菜,老爸觉得倍有面子,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儿子,刘子光,咱江岸区的代表,至诚集团的董事。”言语虽然刻意平淡,但是那股自豪劲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
众人肃然起敬,刘子光却丝毫不敢托大,平易近人的拿出烟来散了一圈,叔叔伯伯大哥的喊着,给足了众人面子。
大家招呼刘子光上桌吃饭,刘子光也不客气,拿了双筷子就坐下了,但并不多话,也不吃菜,只是陪着大家喝酒,听他们兴奋的说着最近厂里的新闻。
陆厂长转业前是某部参谋长,人脉还是很深厚的,短短几天时间就帮厂里联系了一桩生意,据说能顺利拿下,至少小半年就不用愁了,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厂子基础设施建设落后太多,已经跟不上形势了,万一对方前来考察,那就泡汤了。
不过听工人们的口气,似乎信心满满,陆厂长已经去联系贷款的事情了,只要贷款一到,就能添置新的数控机床了,有了新机器,有了订单,厂子的明天就有了希望。
听到这里,刘子光却隐隐担忧起来,这些平头工人自然不会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要从银行里贷出钱来有多么的困难,现在全市银行都在全力支持李书记亲自主持的三个大项目,恨不得把家底子都掏空,这个当口去银行贷款,而且还是为这样一个频临倒闭的厂子贷款,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但是看到他们充满希望的脸庞,听到他们兴奋的对话,刘子光哪里忍心一瓢冷水泼过去,所以只是淡淡的笑着,附和着。
客人们终于酒足饭饱,满意而归,父亲将他们送到小区门口才回来,在这些工人面前,父亲俨然已经有些领导风范,但是在最亲近的人面前,还是说出了心底的担忧:“陆天明急了,得罪了不少人,将来的路,还很漫长啊。”
刘子光劝解道:“明叔是聪明人,做事步步为营,有理有据,不会有事的。”
……
市商业银行大门口,一脸失望的陆天明走了出来,门口两只巨大的石狮子将他的背影衬托的极为渺小,这已经是第几次被拒绝,陆天明记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自己精心准备的材料,打了多少遍的腹稿,都白费了。
工农中建,交通、招商,这些大银行都去过了,规模最小的商业银行也去了,贷款无一例外的遭到了拒绝,起初他很天真的想,象晨光厂这样的老牌国企,别人起码好歹会给些面子吧,哪知道竟然有些银行职员根本不知道有晨光厂的存在,更别说贷款了。
上午的时候,陆天明就去了国资委,想争取组织上的支持,毫无悬念的吃了个闭门羹,谭副厂长的表姐夫就在国资委当小领导,焉能不借着这个机会给这个不开眼的陆天明小鞋穿。
陆天明很不明白,为啥老国企反而成了后娘养的孩子,银行不是没钱,他也听到传闻说大笔资金都涌到那三个合资项目上去了,现在全市都传的沸沸扬扬,说这三个项目建成之后会如何如何,但陆天明就是闹不懂,没有强大的软硬实力和深厚的底蕴支持,光凭几座高楼,江北市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副省级城市?
望着天上白花花的太阳,陆天明觉得一阵眩晕,他想起了当年在西北戈壁滩上拉练的情景,当初的环境要比现在恶劣百倍不止,部队的人,哪是那么轻易被打倒的,他挺了挺腰杆,上了奥迪车。
这辆奥迪还是前任厂长留下的量的a6,没出过力,保养的极好,本来已经封存在车库,为了装点门面才开了出来,司机小张是个下岗青工,本来帮人家开夜班出租车的,听说厂子要人才跑来的,被陆厂长点了名当驾驶员。
“小张,这车怎么样?”陆厂长问。
“没的说,德系车就是好,扎实,可靠。”穿着整洁西装的小张抚摸着方向盘由衷的赞道,他以前开的是捷达,自然和奥迪不可同日而语。
“走,外环路上飙一圈!”陆厂长说。
“好嘞!”小张虽然不明白陆厂长为啥突然要飙车,但是这正合他的心意,方向盘一打,直奔外环路而去,奥迪车在相对空旷的外环路上一路狂奔,见车灭车,小张兴奋的不得了,一瞅后视镜,却发现陆厂长凝视着窗外一动不动,似乎变成了雕像。
陆天明习惯坐在车里思考问题,在部队的时候每逢遇到难题,他总是让司机开着北京吉普带着自己在荒郊野外狂奔,闻着汽油味,让坎坷的道路颠簸着自己,头脑反而会更加犀利。
但是在这高档奥迪车里,却感受不到颠簸和刺鼻的汽油味,只有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速度,这就是速度的感觉。
在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只能一往无前的奋进,稍有停顿就会被淘汰啊,陆天明心中豁然开朗,大喝一声:“回厂!”
奥迪车回到厂里,陆天明对小张说:“好好给车做个美容,打上蜡,弄得漂亮点。”
小张纳闷道:“明天有领导视察?”
“不是,这车准备处理掉。”
小张瞪大了眼:“这车要卖了,咱厂就没有充门面的好车了。”
陆天明苦笑一声:“频临破产的厂子,做领导的有什么脸坐奥迪,人家乡镇小企业家开着破桑塔纳,生意照样做的红红火火。”
……
一条消息在晨光厂传开,新厂长准备把厂里的小车全卖掉,一辆不留,当所有待卖车辆逐一停到厂部门前的时候,闻讯赶来的工人还是吃了一惊。
一辆奥迪a6,三辆破萨特,三辆桑塔纳,两辆金杯面包,还有很久以前留下的一辆老式皇冠,一辆广州标致550,两辆天津大发面包车。
到底是老牌企业啊,随便收拾收拾,就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现在二手车不好卖了,即便是奥迪a6,帕萨特这种比较长盛不衰的车型也卖不上价,早上个十年,还能开个拍卖会造个势,现在只能找几个二手车公司的业务员来看车了。
几个车贩子来到晨光厂,围着准备拍卖的这堆车看了又看,品头论足,以内行人的眼光一顿猛贬。
“再好的车,哪怕奔驰宝马呢,落地就贬值,这a6连个l都不带,过时了,现在走私车又多,同样的价钱都能买个新的了,谁买你二手货?”
“卖不上价了,这帕萨特是最好的b5,公里数又多,用的厉害,到手还得大修,最多也就值个六七万。”
“三辆2000成色也不行了,年头也老,最多两万,你看行就行,不行拉倒。”
“这几辆老爷车就别拿出来卖了,砸了当废铁吧。”
几个车贩子口沫横飞,拼死的压价,围观工人们气的不行,但也感到深深的悲哀,可怜的晨光厂,竟然连砸锅卖铁都要受到屈辱。
三个车贩子得意洋洋,站在那里抽烟,还不时拿出手机看时间,催促道:“卖不?麻流的给个话,还有事呢。”
司机小张刚想脱口而出说不卖,一只大手放到了他的肩膀上,转头一看,是厂长陆天明。
“卖,这些车全都卖,但是价格必须公道。”陆天明斩钉截铁的说。
车贩子们对视一眼,吃定了对方急需用钱的弱点,很默契的嚷道:“就这个价了,多也多不到哪里去,你要不信就打听打听,除了我们三家之外,整个江北市就没有更正规,更公道的二手车公司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怒骂:“放p,孙三儿,麻子,强子,你们仨哪凉快哪呆着去。”
三人扭头一看,脸上顿时挂了笑容:“这不是玄哥么!怎么您老也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