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人的第一次强攻宣告失败。
………………
入夜。
风雪呼啸声中,夔安的营寨当中,灯火犹自未息。
在这中军帐中所设灯火,却是一件不知道从哪个士族家中掠来的一张雁鱼铜灯。全灯系铜铸,整体作鸿雁回首衔鱼伫立状,雁额顶有冠,眼圆睁,颈修长,体宽肥,雁喙张开衔一鱼,鱼身短肥,下接灯罩盖,雁冠绘红彩,雁、鱼通身施翠绿彩,用墨线勾出翎羽,鳞片和夔龙纹。
火光摇曳之下,那雁和鱼栩栩如生,有若活物一般。
夔安盘膝坐在大帐正中,聚精会神的打量着这灯台,眉头紧蹙,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其实,对于这羯赵的江山政权,他比石氏宗室更有感情,更希望石赵政权能长久治安下去,延续万年。
当年他还年轻的时候,被一个贩卖胡人奴隶的汉将领所抓住,然后与另外一个羯人绑在一起,被带着去卖给别人当奴隶。
和他绑在一起的这个羯人,就是石勒!
就这样他和石勒被卖去冀州做了奴隶,在路上,两人受到领队人的残暴对待,他们时常羞辱他,打骂他,还不给饭。两人一路忍饥挨饿,到了目的地后,他们被卖给茌平人师欢干苦力。这里被贩卖的羯人奴隶特别多,大家都在一起干活,石勒因为勇猛高大,而且谈吐不凡,很快成为了这些奴隶中最受欢迎的人,而师欢也因为石勒的出色表现,去除了他的奴隶身份。
两人在师欢底下干活的期间,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且强壮精悍的羯人奴隶,他们组成了一个骑兵小队,趁着战乱,去投奔了汉人的农民起义军首领汲桑。这个骑兵小分队,就是石勒起家的十八骑,石勒为长,夔安次之。
就是从这里开始,石勒开启了自己的传奇的一生,夔安也跟着他而大名鼎鼎。投奔了汲桑后,石勒带着十八骑跟着汲桑四处征战,战功赫赫。虽然后来汲桑兵败被杀,但是石勒带着十八骑在征战的过程中,逐步建立起了自己的威望与势力,最后自成一股势力,南征北战,最终建立羯赵政权。
这一段经历,回想起来是十分的传奇和富有英雄色彩,但是其中的经历却是极其艰辛,他与石勒也是无数次在生死之间徘徊。
故此,对于夔安来说,虽然羯赵政权是石氏宗室做主,但他却视羯赵政权如同自己的生命一般,希望羯赵政权能延续万年不息。若是有人想要灭了石赵,便是灭了他夔安的命。
在他看来,如今石赵政权最大的敌患便是司马珂。虽然北面的慕容燕国也气势汹汹,成为羯赵北面的大敌,但是燕赵之间毕竟互有胜负。而且小将冉闵的横空出世,被石虎任命为镇守北地的主将,燕国这两年不再往南攻,而转为其他方向。而南晋的司马珂交战,无论是当年赵军南侵,还是如今的晋军北伐,司马珂就没败过,这才是最可怕的。
更重要的是,慕容燕国的南侵,无非是想图谋幽州一州之地,而司马珂北伐的目标却是极其明确,就是将所有的胡人赶出汉地。也就是,司马珂的目标就是灭掉入主中原的石赵政权。
就在此时,门外侍卫传报:“启禀大都督,姚将军求见。”
姚弋仲此人英勇善战,而且对夔安一向敬重有加,夔安也颇为赏识此人,故两人私交甚好。
夔安听得是姚弋仲前来,当即便传其入内。
两人寒暄了一阵之后,便将话题引到了正题,讨论了一番白天的攻城之战,一致觉得晋军防守严密,强攻不是办法。
随即,姚弋仲小心翼翼的笑道:“末将倒是有一计,或许可破东燕城,若是唐突,还请明公恕罪。”
姚弋仲虽然作战勇猛,但是说话却相对比较谨慎。
但是夔安察言观色,却从他的眼中察觉到了十足的信心,眼中也亮了起来,微微笑道:“但说无妨。”
姚弋仲神色一肃,缓声道:“我军数倍于晋人,却不能破之,盖因其有城墙为固。末将想来,若是在其城墙对面,筑一土山,高于城墙,大军再登土山射击,则晋人城墙之固不复存在也,必可破之!”
夔安一听,眼中的神色顿时大亮,思索了一阵,又问道:“此土山若远了,箭矢到城楼上已是强弩之末。若是堆近了,又恐晋人自城墙之上放箭射杀筑土之人,须知那晋人有十石大黄弩,可射两三百步之外,何以解之?”
姚弋仲笑笑,胸有成竹的说道:“先建飞楼,靠城墙一面,以厚木板挡之,便可阻挡弩箭。待得飞楼建造之后,再筑土山,即可登山攻城!若在土山之上,架上投石机和强弩,居高临下而攻击城头,则敌军必然大乱。届时再以地面军马攻城,则东燕城必破也!”
夔安一听,当即拍案而起,满脸激动之色,慷慨的说道:“妙,此计甚妙,就依将军之计!若此番得以破敌,则将军乃大赵第一功臣也!”
在夔安看来,筑土山虽然工程浩大,但是他手里连同夫役,有十万余人,最多不过一个月便可完工。只要能攻破东燕城,活捉或者击杀司马珂,再浩大的工程,也是值得的。因为这一战,可是事关石赵国运之战。
………………
东燕城内,司马珂也正在行辕的大堂之中,陷入沉思之中。
他心中知道,只要自己还在东燕城中,近七万的羯赵大军便不会撤走。这样便给了南面的谢尚、夏侯长和桓温等人减轻了许多的压力。但是羯人也是孤注一掷,想要将他活捉或者击杀,至少是困在东燕城中不得出。
他之所以敢留在东燕城中,除了已筹划好了一招计策,想要坑羯人一把。同时有三千背嵬军在城内,想要突围而出,也是轻而易举。羯人的轻骑和步卒,是挡不住背嵬军的。不过这是最后的迫不得已之举,也是他最后的退路。
他筹划的破敌之策,也并非一朝一夕可成,须循序渐进,等待时机才可。
至于东燕城的防守和粮食,他并不担心。他有城墙为固,又有大黄弩这样的强弩,而且城内的箭矢充足,羯人若想强攻,便是自寻死路。
而且城中的粮草,足够两万多大军半年之用。若是到了开春的时候,羯人还不走的话,他便要在城中的空地,种植土豆和红薯。城内的百姓都已迁移,只留下两万多的守军,到处是空地,开垦出来千亩土地都不是问题,足以维持城内将士的口粮。
只是,若他被围困久了,不能坐镇指挥全局,难免生乱……
正思虑间,王辉急匆匆的奔了进来,急声道:“殿下,大事不好,羯人在在西面建造飞楼,……”
司马珂神色一凛,当即跟着王辉走出了行辕,侍卫牵来翻羽神驹,司马珂翻身上马,带领着众侍卫,飞马奔往西门。
他迅速的登上城墙,抬头朝远处望去。
只见一百五十步之外,一面长达两里多的飞楼,已经在建造了三四尺高。建造飞楼的匠人,正在紧张的忙碌着,到处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在那飞楼的后面,无数的羯人和汉人民夫像蚂蚁一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运送着各种材料。那飞楼在临城墙的一面,都是在柱子上先钉上一面高大而厚重的木板,然后躲在木板后作业,以防晋军的弩矢。
司马珂望着面前的飞楼,心头有点疑惑。这飞楼盖在一百五十步之外,能有什么用?
那种重型的投石机不可能搬上飞楼来攻城,若是以弓弩攻击,以羯人的弓弩能力,在这个距离之内,就算是居高临下,箭镞射到城楼上根本无法对晋军产生有效的杀伤力。
他的视线越过那尚只有数尺高的飞楼,朝远处望去,顿时明白了过来。
在西面五六里地之外,过万的羯人,正在掘土,将地面挖了一个大坑了,那挖出来的泥土堆成了一座座的小山。
“筑土攻城,有意思!”
司马珂笑了,脸上露出很有趣的神色。
可惜,羯人不知道,大唐的太原之战,史思明也曾筑土攻城……
第334章 地陷之计
邓遐望着对面的飞楼,急声道:“须速速建造投石机轰之,否则一旦飞楼建造而起,羯人居高临下,则我军城池之固尽失矣!”
司马珂淡淡的笑道:“若是制作简易投石机,一百五十步外攻击飞楼,根本无济于事。若制造重型投石机,至少得半月方可。羯人此飞楼只是为了防御弩箭,极其简易,只需三五日即可搭建而成。其并非以飞楼攻击城墙,而是要在飞楼之后,筑造土山,再在土山之上以重型投石机攻击我之城池。”
邓遐不禁吃了一惊,失声问道:“如此奈何?”
羯人真要筑造土山,高于城墙,甚至比城墙更高,再把重型投石机推上土山,往城楼上投石,则根本无法抵挡。
司马珂满脸的云淡风轻,笑道:“无妨,孤自有妙计,速速召集诸将,到孤行辕议事!”
说完便带着王辉等亲兵,下了城楼,回往行辕。
邓遐原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司马珂如此的淡定,视城外的飞楼如无物,不禁神色一呆,当场愣住。
然而,身边的其他天策军将士,却齐齐的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释然的神色,紧张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
一名队主见得邓遐还在发愣,笑着说道:“邓司马何故忧心,大将军说没事,那就是没事。我等跟随大将军今已五六年,便知大将军妙计百出,多智如仙,自有妙计破敌,还请邓司马宽心!”
邓遐望着城楼上的天策军将士,只见这些将士一个个满脸信心百倍,心中对司马珂的敬佩之情,又增加了几分。
连续数年的未尝一败的战绩,使得司马珂成了晋军心目中的神,哪怕是再强的敌军,这些晋军也没有半点的惊慌。而对于一只军队来说,信心和士气,往往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所在。
……
大将军行辕之内,司马珂端坐在正中,等候着诸将的到来。
他的行辕,原本是东燕郡守的府衙,地下是有地龙的,摆设也相对较为豪华。但是司马珂没有烧地暖。以他的体质在这种寒冷的天气,并没感觉到有多冷,将士们还在寒风之中守卫,不烧地暖更能体现与将士们同甘共苦。
不一会,毛宝、周琦和邓遐,以及几名军司马都前来大堂之中议事。
司马珂见众人都已到齐,便开始发号施令。他令每座城门只留一千五百名精锐将士值守,且分成三班轮值,再留三千辅兵负责后勤伙食等事宜,其余一万多兵马参与挖掘地道。
地道分做两条,一条通往北门的羯人大营,夔安的中军大帐正在北门大营;一条通往西门,一直挖到羯人准备筑土攻城之地。
众将士听得司马珂这么一说,顿时就有点明白了,问道:“掘地道偷袭敌营?”
不过众人却又有点不明白,掘地道到羯人大营,需要精选锐士,若是能一举击杀羯人的主将,的确是对敌军一次沉重打击,但是掘地道到土山之下,又有什么用?
司马珂见众人这般神情,心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在座的大都属于猛将级,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激励士气,排兵布阵这些都都做得很好,但是缺少了出奇制胜的灵醒。这一点,他们相对比桓温、庾翼和谢尚等人就差了些。
司马珂淡淡的笑道:“孤非是要偷袭敌营,而是为羯人掘墓,令其天崩地陷,尽葬于地坑之中。”
这么一说,毛宝便率先反应过来了,眼中顿时露出兴奋的神色,随即思索了一下,又问道:“殿下果然用兵如神,此计必可大破敌军!就怕掘土期间,先自塌了,殿下可有良策?”
不等司马珂回答,邓遐眼中神色闪烁,哈哈一笑,便接话道:“殿下真兵神也!至于防塌此事容易,只需每挖一丈,即以木板贴顶,再以木柱顶之,即可令其不塌。待得挖成之后,在木柱之旁放置柴薪,再点火烧之,则必地陷也!”
邓遐已经说得够明显了,周琦也反应了过来,脸上也露出了欣喜的笑意,又问道:“挖出来的泥土,必然堆积如山,何以处之?”
司马珂道:“可用来增强城墙的厚度,加固城墙。”
邓遐想了想,又问道:“既然如此,何不直接挖到敌军四面大营,再地陷之,则此战便可全胜也。”
司马珂摇摇头道:“在敌营地下大面积掘土,必然有响动,虽然隔着地面,若仔细听,总能听出一些端倪来。故只能在白日里敌军最活跃,人声喧哗之时再掘土,否则恐被敌军所察觉,则此计便暴露也。然而,即便是在人声喧哗之时挖掘,就在敌军大营脚下动工,被敌军察觉的风险亦大。今只挖北面一营及西门土山之下,土山之上喧哗声较大,且有土山阻隔,几无声音,唯独挖往北面大营之处,或有被敌军察觉之患。但若四面掘地通往四营,则被敌军察觉的风险亦增加三倍,不可取也!”
众人听得司马珂这般说,对司马珂的计策已然了然于胸,便分头行动,准备挖掘地道。
………………
东燕城,西门。
羯人正在日夜赶工,白天固然忙碌不息,到了夜里又换上一批人,打着火把,继续修筑土山。
远处的平地,被挖了一个巨大的土坑,方圆达一里多,土坑边上的泥土堆积如山。无数的汉人或担,或抬,或用独轮车装填,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好不热闹。除了汉人,就连羯人也有两三万人参与了其中,协助运送泥石,送往西门的飞楼下。
羯人的飞楼早已建成,晋军虽然屡屡以弩箭干扰之,但是却无济于事。羯人的土山也越堆越高,已经高达一丈,长达一里多,宽达二十余丈。
东燕城高达四丈,按照姚弋仲的计划,就是要将土山建得高达五丈,居高临下以投石机攻击,砸得晋军无法在城头立足,再辅以地面部队登城,一举攻破西门。
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之内,投石机架在土山之上,除了攻袭城楼,几乎整个西门地界,都在投石机的打击范围之内。失去了城墙的掩护,羯人和晋军的战斗力相差无几的情况下,就是残酷的血拼。或许一场血拼下来,羯人也将损失惨重,但是能够攻下东燕城,擒获或者击杀司马珂,彻底扭转中原之战的局势,对于夔安来说,损失再惨重也是值得的,必将不惜一切代价。
在羯人看来,城内的晋军毫无有效的对付土山的动作,只是无谓的用弩箭袭扰,对正在筑土山的羯人来说,前头有飞楼阻挡,能够越过飞楼,抛射而下的弩箭并不多,杀伤力也是微乎其微。
随着土山越堆越高,城外的羯人将士的信心越来越足,似乎东燕城破已是指日可待。不但夔安、李农和姚弋仲等人松了一口气,石斌更是整日充满兴奋之色。
云台山一战,他的臂伤至今隐隐作疼,用不得大力,开不得弓不说,最重要的是被浓烟熏死的一万五六千的步卒,更是他心头的刻骨之恨。若是此战不得胜,就算他是石虎的亲生儿子,也难免受到重罚,虽然不至于被处死,日后在石虎诸子之中的地位也更低了。
但是若此战能擒获或斩杀司马珂,不但报了一箭之仇,也可将功补过,抵消云台山之败的影响。
而对夔安来说,司马珂一死,中原之地的战局也将彻底的扭转,石赵政权也将转危为安。虽然还有北面的慕容燕国在虎视眈眈,但燕国只是对石赵暂时造成一定的威胁而已,还不足以影响石赵政权的存亡。
这个亲手将石赵政权扶起来的羯人老将,心头顿时也安心了不小,对献计的姚弋仲更是大加赞赏。
…………
就在羯人正在热火朝天的大筑土山之时,司马珂的挖掘地道的行动,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
晋军在北门和西门附近,分别挖了一个长达三丈见方的洞口,不断从洞口里用粗实的麻绳吊上来一筐筐的泥土,然后运往四门。
西面的地道,早已通到了土山之下,因为土山沉重,故此地面留的厚度也极厚,达五六米,再加上土山的厚度,此处几乎不用担心地面听到动工的声音。而且司马珂的目标就是让土山崩陷而已,故此土坑的面积也只是比土山的面积略大而已。故此进展极快,再有六七日,便可竣工。
而北门的地道,已经接近了羯人的大营,那是羯人主帅夔安的中军大帐所在。只是为了造成地陷的效果,所以地面留得极薄,只有两米的厚度。厚度太薄,便担心羯人察觉地下的动静,故此都是上午到下午黄昏的时候挖掘,相对较慢。而且为了坑杀更多的羯人,司马珂的计划是挖出一个两百步见方的大土坑来,所以至少还需要半个月才完工,几乎与羯人筑土山同步。况且,土坑面积越大,越容易地陷。
随着时间越来越近,羯人的土山也越来越高,土山之下的土坑已逐渐完工,但是羯人大营之下的土坑,才挖了不到百步见方。
这日早晨,司马珂用了早膳之后,带着王辉等亲兵在城内巡查了一通之后,又去各处城门楼上检查了一遍,最后停留在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