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苏黛的故事6

“是你!”苏黛吃了一惊,死死盯着这诡异的小小身影,“你怎么成了这样?这里是哪里?我怎么来到这儿的?刚刚不是……”

她声音渐渐低下来,一只手探入怀里,摸到那支挽月晴岚,挽月晴岚通身发着热,像烧燃的碳一般灼着胸口,让那里闷得透不过气来。

男孩略带嘲讽地注视着她,再是一道闪电劈下,照得他小脸惨白幽异,如同浮在黑幕中的一张面具,虽然漂亮,却毫无生气。

“……是你弄出来的幻境吧,快放我出去!”苏黛抓紧船舷,打算借力坐起身,这才发觉身下这艘“小船”其实是一具骸骨,而被她抓住的“船舷”不知道是骸骨的哪个部分,形状怪异尖利,她的手掌被划破,有血从掌中渗出,只闻“嘶”的一声,电光闪烁中那血滴入骸骨,转眼被吸收得干干净净。

苏黛心中越加不安,挽月晴岚可以破除幻境,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发挥作用,这无边无际的幻境真实而又可怖,黑暗之中危机重重,她觉得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里的力气在强大的压制下也似乎被一丝一丝地抽走。

“别指望你身上那支笔,它身上带有的魔气被激化,你才能跟我来到这里,不过,”男孩的目光在她手上停留片刻,又闭上双眼,火上浇油地说了一句,“很可能你进来了就出不去了。”

苏黛暗暗捏紧拳头,尽力平缓呼吸,借着天空中闪过的电光警惕地观察着他。男孩身上披了一张破旧的兽皮,赤着的小臂和脚踝处都缠着几圈草绳,白得泛青的脸藏在凌乱披散的长发中,尚嫌稚嫩的五官因着高挺的鼻梁和略凹的眼窝显出几丝锐利,眉心光滑并无什么印记,不过他紧蹙的眉锋和不断轻颤的睫毛却流露着明显的隐忍和痛苦之色。

忆起两人陷入这里之前的情形,她猜测,这位未来的魔君,应该也是身不由己落到这个幻境之中的。

“你现在是几岁,凌少君?”苏黛忍不住问道:“五岁,还是六岁?”

凌随波不答,因紧闭着双眼,那摄人的锋利光芒敛去了些许,忽略凝滞在他身周的沉沉魔气,他看起来和普通的小孩差别并不大。

尽管知道对方强大而危险,但看着那瘦小的模样,苏黛还是有了一丝不应有的幸灾乐祸和居高临下之感,此前在他高大身躯压迫下的憋屈也仿佛消失了不少。

“看你的情形,这事在你身上应该不止发生过一次,”苏黛瞧见他额上沁出的点点汗珠,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你应该知道怎么出去吧?”

凌随波仍未回答,此时黑瞑海水翻起道道水墙,狂浪疯涌,惊雷如炸,不远处的海面现出一个巨大的旋涡,晦雾凝成一只只鬼爪争先恐后拉扯着船身,骸骨船载着两人,飞一般地朝那旋涡冲去。

苏黛大急,饶是她心思灵敏,一时之间也毫无办法,眼见连人带船就要被旋涡所吞噬,凌随波忽地张开眼睛,一个巨浪打过来,将已被卷到旋涡边缘的骸骨船拍向空中,惊呼声中,苏黛人从骸骨上跌落,海面上无数阴诡狰狞的雾手缠上来时,一条金鞭已卷住她的腰,将她重新拖回船上。

苏黛惊魂未定,抓牢船沿急咳一阵。方才有海水呛入喉间,腥臭的味道让人几欲窒息,腰上勒的那根金鞭像是扎进了皮肉里,更是让她腹中犹如翻江倒海一般难受。

“可以松开了。”她缓了好一阵,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撕开一条裙边,用布条把自己牢牢绑在骸骨上。

幼童模样的凌随波打量着她,缓缓收了金鞭。

桀桀啸声中一浪浪的水墙拍过,苏黛浑身湿透,衣衫全数贴在身上,她狼狈不堪地绑好自己,一抬头撞上对面小孩停留在她身上的阴沉目光,不由恼羞成怒道:“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小孩隐在乱发中的脸庞没什么表情,羽睫颤了颤,移开目光看向风暴中心。

“喂!”苏黛定定神,大声冲他喊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怎样才能出去?”

凌随波看向她,只说了一个字,“等。”

“等?要等多久?”

“时间会很长,也许你坚持不到那时,”凌随波嘴角挑起一抹冷冰冰的笑意,“你若在这里丧了命,也只能怪你自己。”

苏黛闻言虽是又急又悔,但看他的模样也并不轻松,知道此时问不出什么结果,遂也不再开口,心道先把眼前这场危机挺过去再说。

骸骨船险之又险地扑腾于狂峰浪迭中,却始终徘徊在张开幽冥大口的旋涡边缘,厉风强浪如万马千军来回肆虐,苏黛身体不断被抛起又落下,不一会儿浑身的血肉和骨骼都似被焚烧碾碎,犹如生受炼狱之刑一般痛苦难当。

她咬紧牙关,努力护住神台的一点清明。生死间也不知挣扎了多久,海浪渐涌渐平,天际中无边的黑云也缓缓散去,现出一轮清亮饱满的圆月。

苏黛此时已是奄奄一息,精疲力竭之下,双臂却还死死地抱着一根骸骨。

一直纹丝不动坐在船头的凌随波脸上现出一种奇异的神色,专注地盯着不远处旋涡消失的地方。

月光正笼罩在那片重现平静的海域上,粼粼轻波中,一艘玲珑瘦长的兽骨船于晦雾中徐徐拨浪而出,直直朝这边驶来。

凌随波的双瞳微微收缩,原本已放松的肢体陡然绷紧。

又来了么?这次又是什么?

半闭着眼睛瘫在船上的苏黛也跟着紧张起来,连忙扯开还绑在骸骨上的布条。

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一丝危险。船上升着一面黑色的风帆,稀薄飘忽的雾气一直笼罩在小船周围,当海风刮来时,雾被吹散,小船也随之消失不见,而当雾气重新凝结,小船也就再次显形。

是幻影。

船很快悄无声息地驶到了两人旁边,直接从骸骨船中间穿行而过。

这艘幻影船上有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高大魁梧,气威势凛,他穿一件黑色单袍,衣衫下纠结的臂膀和隆起的胸肌清晰可见,长长的棕发结成数条辫子,亦是深眉高鼻的异域长相,眉心之间淡淡闪烁着一枚金色飞鹰状的印记。

女人微微喘息着仰躺在甲板上,身上盖着一件斗篷,凌乱发丝下一张苍白的脸如玉石刻就,美轮美奂,然而神色疲倦,表情呆滞,一双美目也空洞无神。

男人立在船头,皱眉注视着自己左臂臂弯里的一团东西,片刻后,掀开覆在那东西上头的一张兽皮。

他臂弯里的赫然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但浑身青紫,气息微弱。

甲板上的女人忽然坐起来,一把掀开身上的斗篷,颤抖着叫道:“你要做什么?”

男人回过头,温声道:“千音,你好生歇一会儿,已经不远了。”

女人的声音尖利起来,“他还活着!你把他给我!”

男人摇摇头,断然道:“他撑不过去的。”

女人怔了怔,忽然扑过来,抱住男人的腿,“你不是说不远了吗?不要丢下他!”

男人蹲下身子,扶住她的胳膊,单手将单薄的女人搂在怀里,“是离魔洲陆地不远了,但前面那片海域,反而是最凶险的地方……我告诉过你,魔洲大陆上自古以来纷争不休,强者为王,战败的魔人都会被放逐到黑虚之海上,这些战败者中不乏力量强横的魔族头领,他们不甘于此,总想伺机翻身,因此总是盘旋在陆地附近的海域不愿离去,天长日久,魔身陨灭,但魔魂仍游荡在那一带,尤其一些强大的魔魂,会吞噬其他弱小一些的魔魂来壮大自己,变成凶戾暴虐的魔魑……”

女人目中涌出泪水,失魂落魄地盯着他臂弯里的婴儿。

“我也不愿意这样,但多留他一刻,你我的感情便会多脆弱一分……”男人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女人,然而语声冷静得近乎残酷,“所以再往前,只要进了那片海域,我不会有余力来护住你和他,两个之间,我只能选择保全一个。这孩子原本便是混血,先天魔力不足,我原本想带你回魔洲大陆,多受些魔气的滋养再生下他,可没想到你竟然会提前生产,而且又是难产,他虽勉强落了地,也只剩了半口气,连哭都哭不出来——千音,长痛不如短痛,留着他在身边,只会拖累你我——”

“那就留他,不用留我!”女人急声叫道,略为嘶哑的语声含着几分歇斯底里,“朔羿,留他!”

“千音!”男人目光一沉,语气严厉起来,“别糊涂!这孩子的情形你看不出来吗?就算我护他过了这片海域,他还能活多久?而你此时虽伤了些元气,但只要日后好生调养并无大碍,我绝不会留下一个无法成活的孩子而舍弃你。”

女人不说话了,目中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千音,来日方长——”男人再次放柔语气,试图宽慰她。

“不用再说了,”女人像是已被说服,抬手抹去颊上泪水,轻声道:“你让我再抱抱他,就一会儿。”

男人也很干脆,将臂弯中的婴儿交给女人,又把母子俩抱到一边,替女人盖上斗篷。

“就一会儿,”他微皱着眉头说,“就快进入前面的海域了,千音,天意如此,你也别怨我,要怨,也只能怨他生不逢时。”

女人微阖着眼,侧过身将婴儿紧紧抱在怀里,在他颊上亲了一口,白皙的双手轻微动了动,纤长的手指静静翻飞起来,越来越快。

男人站在船头,并没有注意到女人偷偷摸摸的举动。他仰头看着天际,眉头越凝越深。

平静的海面隐隐有了波澜,夜空中原本清亮的圆月光芒开始黯淡,丝丝黑色的雾气如阴魅的藤蔓,牵绕纠结着,从圆月的边缘开始往中心侵蚀。

海浪汹涌起来,潮水越卷越高,狂风席卷而来,风中夹杂着若有似无的呼号声,凄厉狰狞,墨色海水翻出浓稠的腥味与煞气。

“不好,”男人陡然回头,“千音——”

女人的双手已经停止了结印的动作,转过头平静地凝视着他,一丝艳红的鲜血从她嘴角溢出,顺着玉颌滴落。

男人快步来到她旁边,俯下身一把掀开盖在她身上的斗篷。

斗篷已经被鲜血洇湿,她身下汪了一滩血泊,粘腻的血在甲板上蔓延着,像焚烧的火一般灼得男人瞳孔紧缩。

与此同时,趴在女人胸口的婴儿浑身一颤,一声嘹亮而中气十足的啼哭声划破苍穹,黑色的诡雾在那一瞬间完全吞噬了月光,海面猛然炸开,滔天巨浪翻滚咆哮,凶灵激荡,魔魑横嚣,有血红色的魔蛟虚影极快撕开晦浪,破风乘雾直蹿天际。

“你听,他哭了……哭得这般响亮,”女人用尽力气搂紧怀中啼哭不止的婴儿,气若游丝地说道,“答应我,让他活下去……”

她星子般的双眸在这一刻异常明亮,然而那璀璨的光芒只一闪,便湮灭于无边无际的黑暗混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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