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节

最初的惊怒过后,红枣的理智开始回流。

高庄村生活七年,红枣深深理解和明白高庄村人对于城市生活的向往——干净的街道、体面的衣着、美味的食物、能科举的私塾、以及其他更先进的社会文明。

自古都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卖枸杞发了财的高庄村人现在家家都在筹谋进城买房,进城生活——这从去岁年底的进城买房潮就可窥豹一斑。

在这样的大趋势下,高庄村人为了孩子们将来的婚姻,为了将来能和城里人通婚,接受城里现有的婚嫁习俗几可谓是水到渠成,大势所趋。

现今的高庄村虽然还是块净土,但随着海棠和金凤的裹脚,这里迟早也会被裹脚布所污染——这不是红枣的悲观,而是可预见的未来,是被前世宋元明清千年历史所照鉴的未来。

家来几天,红枣把李金凤裹脚这件事搁心里过了无数遍,终于承认她无能为力——如果裹脚的风俗能轻易被她这个七岁女童给破了,那前世的教科书还能管封建压迫叫大山?

大山不是好移的。就是愚公这种蠢脑壳都知道移山要做好“子子孙孙无穷匮也”的长期战斗准备。

红枣作为一个成年人,冷静下来后自然不会螳臂当车,做和现世的社会主流相对抗的蠢事——红枣清楚记得中学的历史老师每次讲述好一个朝代都会以“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是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必然结果,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个人意志对历史进程只有加快或者减缓的催化作用!”这句话来做结尾总结。

不过自古都是“知易行难”。

红枣能看清楚历史车轮前进的方向,也能选择性遗忘自己先前知晓李金凤裹脚时的愤怒,但红枣真的不能接受自己裹脚——尼玛,光想就觉得疼!

怕疼的红枣前世去医院体检抽血被护士多戳一针都要在朋友圈哭唧唧。这世生活困苦,连带的红枣也不似前世那么娇气,但红枣增长的那么一点忍耐也就限于打猪草时手指戳到草刺后能自己默默拔掉。

红枣可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得似童话里的小人鱼一样每天行走在刀尖上——小人鱼好歹还有个王子养眼呢,她有个啥?

将来某个满脑子封建糟粕只知道以脚大脚小来衡量女人品德的直男癌?

呵呵,简直不能更悲催!

既然裹脚也是苦逼,红枣想:那她又何必裹脚呢?

所以,注定不能和光同尘的她还是好好想想如何能独善其身吧!

红枣知道她不该为裹脚的事儿迁怒李满园,因为不是他,迟早也会有旁人,比如郭氏娘家的姑姑,她家海棠去岁就裹了脚。但红枣还是说服不了自己坦然地去李满园家庆贺他上梁,然后亲眼见证族人们的集体沦陷。

她是无能为力,红枣想,所以她决不去现场自虐。

她得对自己好一点儿,在这个没有女权的世界。

李满园作为红枣的叔叔,他家上梁红枣不能无故不到。

于是红枣自早起就故意地赖床,然后等王氏进房来催时告诉王氏道:“娘,我身上发冷,鼻塞,头疼。”

“娘,我觉得我受凉了!”

王氏一听就紧张了,红枣是个懂事的孩子,她向来都很会照顾自己,少有生病。今儿她既说受寒发冷,那一定就是受寒了。

王氏伸手摸了摸红枣的额头,发现不烫,方放了一半的心——幸好没烧。

不过王氏也不敢怠慢。当下王氏就让余曾氏帮忙擀面条准备醋汤面。她自己则拿铜锅装水准备煮生姜红糖茶给红枣喝。

其时李满囤正在堂屋吃早饭。他眼见王氏让煮醋汤面当即问道:“红枣咋了?”

“可能有些受凉,”王氏回道:“煮碗醋汤面给她发汗,说不准就好了。”

“红枣受凉了?”李满囤闻言便丢了碗筷进屋去瞧红枣,然后出来后便和王氏说道:“刚红枣还说她浑身没力气。红枣这样儿倒是不好去满园家。”

李满囤厚道人。他觉得李满园家今儿办喜事,红枣既带了病就不宜去。

王氏闻言说道:“那我也不去了吧,我在家看着红枣!”

李满囤想了想就同意了。王氏月份大了,在家倒是安心。

对于大房只李满囤一人来给满园上梁李高地颇为奇怪,但听说红枣受了风寒,王氏得留在家照看,也就罢了。

于氏闻言倒是搁心里掂量了一回。

自从知道王氏怀孕之后,于氏一直掐算着日子。现她算到王氏肚子里的孩子已有七个月,禁不住就暗自嘀咕:别是王氏有些变故,然后假托孩子的名儿吧?

不过,于氏面上啥也没说。

第127章 李满园家上梁(四月初十)

等三门姻亲和族人全部到齐, 李满园家的上梁仪式就正式开始了。

李满园家上梁第一步依旧是祭拜天地。

上梁是大喜事 。为了图吉利讨口彩, 钱氏今儿没逼李金凤自己走路,她让郑氏把金凤从屋里直接抱出来, 一直抱到到了供桌前的拜垫上。

观礼的亲戚四个月没见李金凤,当下见了禁不住都唬了一跳,然后就跟于氏、郭氏、李杏花以及钱氏她嫂子钱关氏这桌家里人打听。

“婶子, ”有嘴快地直接问于氏:“金凤这是咋了?生病了吗?”

大喜的日子说啥病不病的?嘴里也没个忌讳?于氏心里不满问话人的毛躁,嘴里只道:“金凤没事儿。她只是刚裹了脚,有些不适应。养几天就好!”

裹脚?闻言在场的女人还没咋样,邻桌的男人倒是好几个伸长了脖子够瞧。

等瞧到李金凤跪在身下的一双小脚后,几个男人都禁不住咂了嘴——真的好小啊!

城里富贵人家的妇人都是大门不出, 二门不迈,故而在坐的男人大都只是听说过小脚, 却从未见过。现当下突然见到, 自是啧啧称奇。

“真是小脚啊!没想到咱族里也有姑娘裹脚了啊!”抒发感慨的人一脸可算是守得云开雾散,苦尽甘来了的安慰。

“满园现不是住城里吗?”接茬的语气虽然轻描淡写, 但却透着一种啥都瞒不过我的自得:“城里姑娘都是这样。”

“城里姑娘都这样?”闻言有人禁不住开起了玩笑:“来说说你见过哪些城里姑娘?”

“咱嫂子知道你认识这许多姑娘吗?”

……

李高地就在席上坐着, 闻言脸当时就沉了下来——在满园焚香祷告祭拜天地的时候,族里这些年轻后生竟然在议论他们妹子甚至小姑的脚,族里风气啥时成这样了?这还能不能好了?

在座的李春山眼睛里一向揉不进沙子。他提起拐棍,在地上敲了咚咚敲了两下,人群一下子就安静了。

议论声虽然低了下去,但在场大部分人的眼睛还是牢牢盯在李金凤的脚上。

对此李春山也是无能为力。他能管住族人不说话,但却管不了族人的眼睛往哪里瞅。

在四周还算寂静的氛围下李满园一家祭拜好了天地, 站起了身。

随着起身后衣裙的下垂,李金凤的小脚被裙子遮盖住了。众人看不到李金凤的小脚方才把目光转到接下来的上梁仪式上。

一时间礼成,李满园满面春风地领着李贵富来坐席,钱氏在郑氏把李金凤抱回屋后也开始了上菜。

随着菜的上桌,原先桌上摆放着的酒坛子也拆了酒封,席间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受此气氛感染,刚被李春山的拐棍镇压下去的好奇又蠢蠢欲动地想冒头。

今儿李满园作为主人,陪李春山,李高地、李丰收和他岳父钱多有坐在主桌。

一众后生畏着李春山不敢来主桌寻事,便就找上了李贵富。

“贵富,”邻桌的李贵强走过来搭着李贵富的肩膀好奇问道:“你妹金凤的妹脚裹那么小,往后还能走路吗?”

刚李贵强看到郑氏把李金凤抱进抱出,故而有此一问。

“当然能!”涉及妹妹终身,李贵富立刻强调道:“我师母的脚就是这样,家常都是自己走。”

对于爹娘给李金凤裹脚这件事,李贵富一直很纠结。

李贵富的师母和师奶都是小脚,李贵富便就和他爹娘一样以为城里好人家的女人就该裹脚。

但他妹李金凤自裹脚后撕心裂肺的哭喊却又让李贵富禁不住心生怀疑:裹脚真是为了金凤好?对金凤好,不该是给她好吃好喝好衣裳,让她日子过得好吗?这裹脚裹得金凤见天的哭喊哀求,连饭都咽不下,人瘦得和菜干似的,能是为她好?

这怎么想怎么不对啊!

李贵富虽说只念了三个月的书,且三个月里念得还是《蒙学》,完全没碰触过圣人之言,但他对于辩识好歹也是自有评判。

李贵富私下找他娘钱氏说了自己的疑问,结果钱氏却说自古“娶妻娶德”,这裹小脚就是富贵人家检验女子忍耐柔顺女德的有效法子。他妹金凤只有过了这一关才能证明自身拥有身为女子该有的忍耐德行。

一直以来女子都被教导忍耐柔顺的女德,而裹脚过程中巨大的痛苦就是女德的试金石。

钱氏的话听起来似乎没毛病,于是年幼的李贵富再没了劝他爹娘不给他妹金凤裹脚的理由。

现李贵富就希望他妹李金凤这脚赶紧地裹成三寸金莲,然后就不用再哭了。他真是被她哭得都想跟着一处哭了。

想起李贵富的塾师是秀才,他师母就是秀才娘子,李贵强默了一下,然后转问李贵雨:“贵雨,你师母也是小脚吗?”

李贵雨的塾师原是庄户出身的秀才,且考中秀才时已年过三十,故而李贵雨的师母也是庄户出身的天足。

李贵雨原没在意脚大脚小这件事,但今儿听李贵强这么一问,便莫名觉得自己的塾师就矮了李贵富塾师一头,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回答。

李玉凤也在酒席里。今儿她和同族的女孩子们坐在了一起。刚李金凤刚出来时,李玉凤就听到同桌女孩子们小声的惊叹声,而待开了席,这议论就更多了。

“嗳,刚你看到了吗?金凤妹妹的鞋是大红色的,鞋面鞋帮还绣了花,好好看啊!”

“是啊,她的脚看着真小巧啊!”

“金凤,这是裹脚了吧?”

“小脚真好看,怪不得城里姑娘都要裹脚呢!”

……

“玉凤姐,金凤是不是和你姑海棠一样裹了脚?”

为刚刚一句城里姑娘戳中心肺的李玉凤没想到问题会问到她头上,当下下意识地应道:“是啊!”

“玉凤姐,红枣今天怎么没来?她也裹脚了吗?”

“红枣是受凉了,她没有裹脚。”李玉凤嘴上驳斥得大声,心里却有些发虚——她家几房人就数她大伯家最发财,红枣也是她姐妹中最有机会嫁进城去的。现金凤都裹了脚,没道理红枣不裹啊!

如果红枣也裹了脚,那姐妹里是不是就只有她大脚了?

猝不及防地,李玉凤感到了恐慌。

喝了几口酒,李春山想起刚才的事就问李满园。

“满园啊,”李春山问道:“好好的,咋想起给金凤裹脚了?”

“咱庄户人家裹啥脚啊?瞧孩子瘦的,都没个人形了。将来可怎么说婆家?”

“二爷爷,”李满园陪笑道:“我花钱给金凤裹脚就是盼她将来能嫁个好人家。”

“这城里好人家娶媳妇都只要小脚。我这不是盼着金凤能嫁进城吗?”

“金凤现在瘦不要紧,等过了这一阵儿,我杀几只鸡给她好好养养,把她身子给养回来。”

“城里娶媳妇都要小脚?”李春山疑惑了:“不能吧?”

李春山年岁大了,家常并不进城。而他年轻时进城也都是在杂货铺和北城门外活动,确是没见过小脚妇人。

“真是这样的,二伯。”李满园挠挠头,思索当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目光扫过邻桌的李贵林,李满园赶紧道:“二伯,不信您可以问问贵林。贵林在城里念过书,知道城里的事情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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