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这样, 你以为……”雷骏说到一半没说下去,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 从里头抽出来一根, 点上之后又骂了句, “操。”
雷骏蹲着抽了根烟, 过了会儿站起来, 走之前说:“你这算什么,为了让自己好受点?别他妈净整那些没用的……没用,这事过不去, 也没法过去。下次别再让我碰见你,饶着点走,我怕我忍不住找人把你打残了。”
贺朝想说不是, 但那些话在嘴边转了好几个弯, 还是没说出口。
雷骏也没打算跟他多说,说完拍拍裤子走了。
贺朝没直接回教室, 他爬上六楼——教学楼楼顶虽然锁着, 不过那把锁用根铁丝就能开开, 也不知道是哪一届的开锁匠研究出来的方法。
他推开门走上去, 顶楼的风很大, 吹乱了发型, 也吹得人清醒几分。
天台上偶尔有人会上,角落里还堆着几只捏瘪了的啤酒罐,风吹过去的时候哗啦啦往边上滚。
贺朝躺在天台上, 眼睛一眨不眨地往上看, 好像看到初三那年的自己,还有虎头虎脑的方小磊。
“实验室里应该没人了吧,都这个点了。”
“朝哥,这个实验老师不是说很危险吗,我们这样偷偷进去……”
“视频里那些步骤我都背下来了,没问题的。”
“你从哪里拿的钥匙?”
“偷的。”
“……”
许许多多的声音在耳边环绕,拖着他,往深不见底的地方去。
浓浓黑烟,呛得人无法呼吸。
消防车的声音。
还有保安打电话的时候,着急的语调。
最后一个女人厉声质问他们:“谁准你们私自进去做实验的?!刘老师在里头隔间,差点就没救出来,这责任谁担?!”
这事闹得很大,学生偷钥匙私自做化学实验,出了意外不说,还差点弄出人命。
德育中学化学实验室管得严,实验室里专门有个小隔间,是值班老师的办公室。那天正好轮到刘老师值班,谁曾想得到刘老师下班了还没走,而是由于工作太累,趴在桌上睡着了。
如果不是保安提醒,说没见到刘老师出校门,他们甚至都不知道里头还有个人。
“到底怎么回事?方小磊你不说是吧,贺朝你说。”
“钥匙我偷的,”贺朝听到自己的声音一点一点响起来,虽然遇上这样的事也慌了神,但他还是照实说,“实验也是我做的。我让他陪我一起去,跟他没关系。”
女人坐在座位上,她手里拿着红笔,拇指指腹推着笔帽,来来回回半天,最后她冷静下来,捏捏眉心说:“我知道了,你们先回班……这件事先不要往外说,谁问都不能说。”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方小磊怕的都在发抖。
“老师说了她会想办法,”贺朝拍拍二磊的脑袋,说,“这事跟你没关系,要罚也是罚我。”
当时贺朝还不知道班主任说的想办法,所谓的办法就是丢掉那个差的保个好学生——直到方小磊被勒令退学。
以方小磊的成绩,考高中基本不可能,与其拉低学校升学率,不如顺势把人弄走。
离中考没剩多少天,等他知道的时候,已经于事无补。
联系不上二磊,说是回老家了。既然敢打这个主意,也是吃准了二磊家里对孩子没报什么期望,学个手艺早点赚钱反而更称他们心。
校方的态度也跟班主任一样,放出去的退学通知再收回来这不是打脸。
他这个该退学的被所有人留着供着,不该退的却走了。
“贺朝,老师这里有一份中考模拟卷,你做做看,做完了拿过来我单独给你批,”女人笑着说,“马上中考了,你安心复习。”
贺朝想到这里,觉得一阵反胃。他撑着坐起来,近乎狼狈地抹了把脸。
就在这件事发生前不久,方小磊还经常过来问他题目,整天捧着书,把雷骏都吓懵了。
方小磊说:“我想好好学习,不能再这么玩下去。”
雷骏拍拍他脑袋:“哟嚯,二磊,出息了啊,打算填哪个学校?”
“嘿嘿……我想考二中。”
“因为分数线最低?”
是为了减轻负罪感吗,贺朝问自己。
中考弃考,辍学一年,最后来了二中,次次考试拿倒数第一……是为了这个吗。
好像又不是这样。
有些事很荒唐,隐隐约约有无数个“为什么”往外冒,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抓住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直到晚自习下课贺朝都没回教室。
下课铃响,万达他们欢呼一阵,拎着包成群结队下楼:“今晚来我房里看小电影吗,我在家下载好的,科幻动作片,听说贼酷炫……”
万达说到一半,又扭头问:“俞哥来吗?”
谢俞说:“不来。”看什么小电影,他还要写两套试卷。
洗过澡,谢俞挑了几套a市各大高校期中考试卷出来,打算提前做,虽然后面很多内容还没学到,但他这段时间上课不动声色地翻书翻着看,也领会得差不多了。
这种难度的题目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是谢俞拿着笔,做着做着却有点走神。
贺朝收到谢俞短信的时候正要关机。
说是短信,真的短,只有两个字,在哪?
贺朝打算当没看到,但是手碰到屏幕,鬼使神差地,也回过去两个字:网吧。
-爆吧?
-嗯,你要来?晚上不睡觉?
学校附近网吧有好几个,其中爆吧知名度最高,因为它保护措施做得好,遇到老师来网吧查岗的情况会给他们紧急通知。
甚至网吧里所有工作人员都认得出学校里最爱查岗的几位老师的脸,尤其是姜主任,只要碰到疯狗,立马拉响一级警报。
立志要给广大学生创造一个安全又放心的上网环境。
谢俞很少去这种地下网吧,他不太喜欢那种空气不流通、光线又暗的环境,坐在里面跟个颓废少年似的,嘴里叼着根烟,长长的刘海遮住忧伤的眼眸。
但是谢俞翻墙出去的时候,他突然有点看不懂自己……他到底在干什么。
天已经黑透了,外面只有路灯还亮着,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一股凉意顺着衣服下摆钻进来,谢俞正准备跳下去,听到不远处有个声音说:“脚不想要了是不是,你挺能耐啊,都这样了还能翻墙。”
“……”
贺朝从街对面走过来,光线太暗看不清楚表情,然后他慢慢地走近了,站在墙下又说:“你翻出来干什么?”
谢俞说:“打游戏。”
介于谢俞平时的表现,这个理由完全站得住脚。年级倒二晚上睡不着觉想出来浪迹网吧,太正常了。
贺朝没让他直接跳下来,他在下面接着他。
“瘸子,”贺朝张开双臂,仰着头看他,“跳。”
谢俞:“你他妈才瘸子。”
爆吧在金榜饭馆对面,从服装店侧门上去,走几步台阶,开在二楼。
某位姓贺的颓废少年,脖子里挂着耳机,手指在键盘上敲啊敲的,人家叼烟,这人嘴里叼着根糖。
身上还是校服,没换。
都这个点了,爆吧里人不少,有几个有点眼熟,谢俞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月考的时候在最后一个考场里见过。
贺朝也没什么想玩的游戏,桌面上看哪个图标顺眼就点进去了,他正漫不经心地打着,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那只手食指曲起,在他桌面上敲了敲。
贺朝顺着看过去,看到穿着件白色卫衣的、头发还没干透的小朋友问他:“你们经常来这通宵?”
“也没有经常吧,”贺朝说,“一个月……也就那么几回。”
谢俞点点头,觉得自己对差生的世界又多了一层认识,之前他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然后他低头在手机备忘录里打上一行字:网吧通宵,一个月两次。
两个人组队打了几把游戏,打到最后谢俞困得不行,趴在座位上睡着了。
贺朝摘了耳机,也没再继续玩,他侧头看了同桌半天。发觉刚才一个人在网吧里那种疯狂想抽烟的心情居然就这么被熨平了,从刚才站在墙下,把这人抱了满怀开始,就一点点平复下来。
网吧光线昏暗,和着电脑屏幕上发出来的光一块儿打在谢俞脸上。
贺朝盯着看了一会儿,挪不开眼,把嘴里那颗糖咬碎了。
第二天,贺朝和谢俞两个人一起顶着黑眼圈上的课。
“你们俩这什么情况,”万达啧啧称奇,“你们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还是被咱班学委逼出了黑眼圈?”
薛习生一直没有放弃,贺朝跟谢俞的桌上经常会出现各式各样的便利贴,上头写着各种公式和单词,有时候还会来几句心灵鸡汤。什么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学到老活到老,加油啊你离成功只差一点点。
如果不是薛习生家里零花钱给的少,他可能还会买一堆课外练习给他们。
贺朝一来就往桌上趴:“不是,昨晚网吧通宵了。”
万达问:“俞哥也是?我说你昨天怎么不跟我们一起看小电影呢。”
“什么小电影,”贺朝通宵过后头有点疼,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说,“我同桌不是这种人,你别带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