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贵就算做梦,也不会梦到自己会和一群土匪,加上许多拿着锄头棍棒的山民,去抵抗御赐金刀九拔都张弘范麾下的一万铁骑。
在邵武溪遇伏,一千新附军全军覆没,押运的粮草全被抢走,李世贵一想,就算回两浙,损兵、丢粮的罪名,说破天也逃不过去,免不了脖子上要吃一刀。倒不如留在福建,两浙那边,上面有沈育德沈师爷关照,下面有几个相好同僚照应,只要自己的人不回去,往上报个“战死”不就完了吗?范大都督最为体恤下情,是决不会株连家属的,报了战死,批下几十两赈济银子也未可知呢。
这些年造孽的银子也挣了几两,虽说自己胆子小没沾人血,可跟着鞑子跑,毕竟是些丧良心的事啊!可千万别搞得生儿子没***等哪天风声过了,悄悄溜回家,老子就关起门做富家翁,管你妈的牛打死马马打死牛,天下这么乱,最好还是窝在范大都督二十万大军弹压下的两浙家里,鞑子不敢太过分,土匪更不敢上门,安全!
李千户大人本是个生意人,宋末战乱,他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忽然起了个功名心,从贾丞相手里买得个统制官,跟着范大都督,当然,那时候范大人还不是大元朝的两浙大都督,是大宋朝的殿前副都指挥使、安庆知府。
范文虎降元,李世贵也跟着投降,他是个生意人买的官,见风使舵乃是应有之义嘛!之后因为不是范家嫡系,又胆小如鼠,四五年待在千户任上就没挪过窝。
这次范家军出征闽西,李世贵花钱买通了绍兴师爷沈育德,得了个押运粮草的差使。他自认为运粮有损耗克扣可以发财,又不用上前线动刀动枪,是桩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哪知道半道上遭了抢,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佩平金符的大元千户,变成了那啥,兴汉讨虏军的俘虏。
我呸,什么讨虏军,满嘴“肉票”、“扯呼”、“风紧”、“招子亮”的黑话,当我李世贵傻子么?范大都督麾下颇有几个土匪招安的同僚,平时说的就和这些人别无二致,你们还不是受了陈淑桢那婆娘的招安,看样子,刚脱下土匪皮还没几天呢。
不过,鄙视是鄙视,当初在战场上,李世贵可是“阵前起义”的有功人员。
当时,过江龙和海里怪二话不说就要砍了李世贵,军师齐靖远赶紧宣布降者免死的政策,李大人做惯了生意的,立刻打蛇随棍上,说自己是阵前起义。
齐靖远告诉他,“战前反正叫做起义,打起来之后就只能算投降,投降了就是俘虏。”
李世贵眼睛一转,赶紧说自己早就准备弃暗投明跟着陈大帅杀鞑子,本来就预谋半道上拐个弯把粮食运到陈大帅军中的,可你们突然杀出来,衣服花花绿绿的,又没个旗号,我怎么知道是讨虏军呢?还以为是土匪呢,这才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这下轮到齐靖远脸红了,他嫌讨虏军的军旗太大太花哨,这次伏击就没扛出来,军中没个旗号,这条理是李世贵占住了;同时,伏击闹这么大场面,从头到尾没死一个人,讨虏军一冲,范家军的老兵油子非常识相的躲到两丈以外,趴地上双手抱头,似乎也算得上没有抵抗……
楚风以细致精密的条令条例体系,将军队变成了工厂流水线,海陆军的两位司令也是严肃认真的个性,直接导致这支军队的精神面貌有点类似于十九世纪的德国陆军,往好了说,是精确的遵守纪律,往坏了说,就是比较死板。
齐靖远是正宗的匠户子弟,最早参加汉军的那批老兵。上级的命令、军队的条条框框,他绝对不加质疑,所以李世贵钻起空子,尽管心里有点抵触,但还是严格对照规定,给算成了起义。
这下轮到三位大当家傻眼了,明明是老大一场功劳,变成敌人主动起义,这差距也太大了吧?海里怪、过江龙气得大眼瞪小眼,直后悔刚才怎么没一板斧劈了这老油条,还是雷老虎把他们劝住了,按照雷老虎的说法,现在既然受了招安,就得学着军师那样“以德服人”嘛。
不过李世贵也没得意多久,范大都督缩回两浙,本来前方屯着二十万人的粮草,现在只剩下三万兵,就算吃到明年也尽够了,当然不用再往闽西运。以讨虏军这么一支刚脱下土匪皮的军队,当然不可能去打城市,没有运粮队,敌后破袭也就失去了意义,于是齐军师领着大伙儿南下往漳平靠,看看能不能找点事做,反正军令是自由出击,往哪走都是奉命行事。
昨天翻过戴云山,到了漳平东南面五十里,半夜宿营时,满天花花绿绿的旗花火箭炸开,东南西北各个山头上都是焰火,比临安府上元节放烟花还热闹,李世贵还寻思这些山上刨土的苦哈哈,倒是有兴得很,扳着手指头算算,什么节庆都不是,难道闽西之地四月二十七才过元宵?
第二天就不得了,山路上,各村各寨的人,漫山遍野往鼓鸣山走,一问才知道,昨夜不是焰火,而是陈家发的聚兵令,闽西山中,只要接了令,全村拿得动兵器的人,就得连夜往规定的方向赶。
哪里有仗打,讨虏军就往哪里去,三位大当家正嫌脓包新附军阵前起义,这份“投名状”有点拿不出手,既然陈家几十年来第一次发聚兵令,那里必然有大场面,及早赶过去,好好打一仗,正好做送给陈大帅的见面礼嘛。
过了华安城,得知要去鼓鸣山和张弘范对阵,李世贵吓得差点尿了裤子,妈妈耶,御赐金刀九拔都,这位战无不胜的元朝名将,李世贵曾经在校场上隔着二三十丈的距离远远瞧上一眼,那威严、那眼神,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九拔都麾下的兵马,更是威武雄壮,熊腰虎背的身材、百战精锐的气势,骄兵悍将啊!凭这些山民就想挡住他的一万铁骑,那不是痴人说梦吗?千户大人毫不怀疑,张弘范伸出根小指头,都能把自己打得粉身碎骨。
李世贵和手下的老兵油子们不敢去张弘范刀下送死,可他们也逃不掉了。新附军的各级将领从亡宋跟着贾丞相那阵开始,就比赛着吃空饷、喝兵血,范家军非嫡系的千人队,能有个七八百就算天地良心的了,李千户这次带着别人的兵出来遭瘟,临出发一个个肚子疼脑袋疼屁股疼小脚趾头疼,泡病号又去了两三百,手上实打实的也就五百号人。讨虏军是三股大绺子合伙的,实兵上千,人家也不是傻子,你这“阵前起义”忒也蹊跷,行军队列上自然也特别照顾了一下,两个夹着一个,叫你没法溜号。
现在,就更别想跑了,各寨义兵怕不有上万,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裹着,就是最滑溜的老兵油子,也没法钻空子开溜,只得被一路裹挟着往鼓鸣山赶。
青壮男子,大脚畲妇,刚高过车轱辘的孩子,满头白发的老人,数不清的山民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聚成了长龙,提着刀枪棍棒,背着干粮袋朝最初升起焰火的地方行进。
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仿佛不是去战场上送死,而是到山脚下开一场社火祭赛似的。李世贵好奇的扯着人问:“你们是去当炮灰,并不是去喝喜酒、赶庙会,为什么喜气洋洋的,好像嫌命长呢?”
老人停下来,上下打量一番,笑呵呵的道:“听口音,将军不是本地人吧?自然不懂得咱们客家人的心思。欠了情,就得还情,欠了命,就得还命,老丈活了七十年,就怕到死还欠着情、欠着命,这下好了,干干净净的来世上,干干净净的走,这心里面,舒坦!”
“老丈这话,说的对,又不对。”旁边一位身穿长衫,儒士模样的年轻人凑上来说:“报恩,固然是该报的,可这次并非为了陈家私恩。试问陈家投降蒙元鞑虏,官禄名爵难道会低于两浙范文虎、江湖吕师夔吗?人家起兵抗元,还不是为了保我等百姓平安!便是在下没受过他的恩惠,也要投笔从戎,和鞑子周旋一番呢。”
老人愕然,摸着花白的头发楞道:“以此说来,咱们苦卤寨欠陈家的恩情,岂不是永远还不完了吗?”
“那也未必……”
说话间,几人随着大队转过山坳,到了一处畲寨。这里的男人和健妇已拿起武器奔赴前线,留守的小孩、老人和少女,煮了鸡蛋、烙了米饼、熬了绿豆稀饭,抬到大路上劳军。
“吃点吧,自家母鸡下的蛋,热滚滚的呢!”
“刚烙的米饼,大哥尝尝嘛!”
“稀饭,绿豆稀饭,夏天喝了清热败火!”
畲人拿出平时舍不得吃,过节才享用的美食,他们已倾其所有,因为他们知道,已经离开的亲人,恐怕有许多回不来了,送给这些到鼓鸣山去的人,就跟送给亲人一样。(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a href="http://" target="_blank"></a>,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