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锦哽咽道:“回陛下,从那日起便是如此了。一直浑浑噩噩的,有时候清醒也只是坐着哭。”
楚宁点头,又道:“锦姑姑辛苦了,务必要照顾好母后。朕宣政殿还有要务,明日再来看她。”
容锦应下,楚宁抬脚离去,却又被她叫住。
“陛下,太后心里是有您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呢?
容锦也说不下去,她看着陛下从稚儿长到这般大,看着母女两反目成仇,看着那个玲珑可爱的孩子长成现在这样冷血的模样。
容锦知道太后有错,可是她陪了太后整整三十余年。
便是她有错,她也得站在她那边,又能如何呢?
楚宁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她接下来的话。
她微微一笑,回首对容锦道:“锦姑姑,朕还记得朕幼时最爱吃您亲手做的核桃酥了,每次被母后责备后您总会偷偷做给朕吃,然后摸着朕的脑袋告诉朕,母后不是不爱朕,她只是有她自己的难处。”
“可是姑姑,难处不是伤人的理由和借口。朕的心真的会疼……”
容锦张张嘴,还想再劝解些什么。
楚宁已经撩起帘子走了出去,巍巍日光下,她的身影清瘦挺直。
她已经长大,再不是十几年前会哭着喊她“锦姑姑”的小姑娘了。
容锦本就沉着的心愈发下坠,终究是分道扬镳,越行越远了………
*
张知迁此后再未入宫,他接了楚宁的吩咐一心去查国子监监生失踪一案。
大理寺得了楚宁的旨意,全寺上下都把他当祖宗供着,叫他们往东便不敢往西。
张知迁对此很是得意,每日一例的呈报里都是嚣张狂妄的语气。
楚宁随他,如沈时寒所言。
只要这炮仗好使,炸便炸点吧。
不过还别说,真被这炮仗炸出了个小口子。
都城中有个乞儿在监生失踪那日曾见过他,还与他起了争执。后来,那乞儿一路尾随于他,到了城外的竹林。
再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张知迁在呈报中言,他现下便带着大理寺的衙役去翻竹林,是死是活总要翻出个好歹来。希望陛下恪守承诺,那俸禄一事可别忘了。
楚宁对他这爱财如命的性子很是无言,只在下面交代他要多加小心,别钱没拿到把命丢了进去。
楚宁本来也只是句戏言,不想当夜便有大理寺的人在宫外求见,说是张知迁于竹林遇袭,身受重伤。
彼时楚宁正和江晚月于月下对弈,手中棋子还是刚刚执起便猝然落下,打得棋盘七零八落。
楚宁仿佛没听清,又轻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内侍俯身回话,“大理寺派人来说,张知迁张大人于竹林遇袭,命……命不久矣……”
内侍胆战心惊,唯恐一句话说错惹了圣怒。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许久,才传来楚宁平静无波的声音,“传旨,朕要出宫。”
楚宁到大理寺的时候已近深夜,路上天黑无人,大理寺却是灯火通明。
大小官员都候在寺中,面色沉重。
谁不知这里间躺着的是陛下极为看重之人,虽是个从五品的官职,可那派头比三品的寺卿还要足些。
这一朝在他们手里遭了难,大理寺卿觉得,他乌纱帽不保矣……
再一看楚宁漏夜赶来,心下更是一凉。
完了,命也不保矣……
当即领着众人乌压压跪了一地。
楚宁却没搭理他,径直入了内间。
张知迁躺在床榻上,身上满是殷红的鲜血,那身青柏色的长衫都被染的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楚宁的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问他,“张知迁,你还活着吗?”
张知迁转过脸来,微微睁开眼,看见是她,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来,“陛下,臣有负您所托,挣不到大理寺的俸禄了。”
第44章 十五岁的苏监生
一句话,楚宁眼眶里霎时蓄满了泪。
她抿了抿唇,将眼泪逼了些许回去,才沙哑道:“说什么胡话呢!等你好了,替朕办好了差事,大理寺卿的俸禄朕还给你。”
张知迁看着她,眼里满是绝望,“陛下,臣若是死了,也算因公殉职,俸禄能不能也还是照样给臣?”
楚宁心中钝痛不已,她一时无法面对张知迁的目光,自然也没心思体会他话中含义。
刚想点头应下,门口便传来声音,“张知迁,欺君之罪,可是大罪。大理寺卿俸禄才几何,值得你这样去以命相搏?”
久违的清冽声音,楚宁愣愣回头。
沈时寒长身立在屋门处,清清月光落在他身后,看过来的眉眼一如既往的清隽深远。
楚宁喃喃出声,“沈大人?”
与此同时,床榻上方还奄奄一息的张知迁立马爬了起来,这手脚敏捷的模样,哪里像个将死之人。
楚宁亦听见声响,又愣愣回头。
见此场景,如何不知是被他蒙骗住了,当即脸色阴沉下来。
张知迁见状暗道不好,连忙道:“陛下息怒,全是沈大人的主意,与臣无关啊!”
竟是沈时寒的意思?
楚宁再回头,看着他的眼里也带着愤懑不满。
她眼角还盈着一滴泪,是方才一时情急哭出来的,现下颤巍巍地悬在那里,煞是好看。
沈时寒朝她走了过来,将那滴泪用指腹轻轻拭下,方才微微笑道:“陛下怎的换了一颗这样柔软的心,莫不是要将这大理寺都哭淹了?”
听出他话里的打趣,楚宁愤愤打掉他伸过来的手,又瞪了躲在暗处偷笑的张知迁一眼,才道:“沈大人真是好计谋,朕都多少次被算计了,竟还次次落进陷阱中。”
她又抬头看他,眼底是烛火燃烧愤怒的光,“沈大人现在是不是很得意?”
张知迁觉出不对来,抬脚便想跑,只是还是将将跨出,就被沈时寒截了下来,“张大人还是解释清楚了再走吧,不然那脚跨出去还有没有就说不一定了。”
张知迁抬头,门口处候着的十三笑嘻嘻地看着他,手中的长剑在月色下泛着凛冽的寒光。
竟是已出鞘了。
悻悻地收回脚,张知迁知道逃不过了,只得老老实实回头解释道:“陛下误会了。沈大人并没打算瞒着陛下,是臣想着陛下若是蒙在鼓里,想必效果更好,这才私自瞒了下来。”
“效果更好?”沈时寒明显不信。
张知迁咬咬牙,又道:“是臣利欲熏心,想着再多讨些好处,所以瞒了下来。”
沈时寒这才算是满意了,又垂眸问面前的楚宁,“陛下想如何处置他?”
楚宁声音冷冷,“既利欲熏心,便扣半年俸禄吧。”
张知迁脸色顿时耷拉下来,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一直到去了偏房看见跪在地上的乞儿,他的心里才略略宽慰些。
比起这位装了小半年乞儿的监生,这半年俸禄也算不得什么。
监生姓苏,乃青州人氏。
只是现下蓬头垢面,看不出一点读书人的模样,蓬头垢面的,倒真与街上乞儿无异。
沈时寒冷声问他,“为何国子监好好的监生不当,躲去墙根底下当乞儿?”
苏监生眼里的泪当即就落了下来,他看了看自己粗糙不堪的双手,苦笑道:“学生如何不想回国子监,只是性命当前,若是回国子监只得一死。无奈之下,只能躲在暗处苟且偷生。”
楚宁从看到他的那一刻就猜得差不多了,青州堤坝一事牵带出一连串贪污腐败,克扣下达款银的官员。
只是做得再严密,又哪有不透风的墙呢!
苏监生便是那个他们没有防备到的意外,意外被他们发觉,自然是要杀人灭口的。
第45章 如果没有先例,朕便是先例
楚宁走到他面前,蹲了下去。
少年抬起头来,泪痕划过的脸庞依稀可见眉目清明,只是眼底的惘然太甚。
他才十五岁,便见证了官场里的阴暗龌龊。
楚宁不知,他日后还能不能守心如一,当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只是,到底想再强求一下。
楚宁看着他迷惘的眼,问道:“苏奚,你可愿相信天子,会还你一个清白公道?”
苏奚点头,哽咽落泪,“学生相信。”
他抬起头,看着楚宁,又说了一遍,“学生相信陛下。”
最后,他跪直身体,俯身拜了下去,声音沉重严肃。
“学生国子监监生——苏奚,参见陛下。”
*
楚宁从大理寺出来的时候天还暗着,只天际一抹红光如霞似火。
这天,即将破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