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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瓢泼一般的大雨依旧在下,就好似是把天给捅了个大窟窿。
由于有着极东鲸海处的湿润空气,东北素来江水丰沛,这是这片土地和北方其它地区不同的一点,几乎不会为干旱所困扰,也直接使得此地成为风调雨顺之所在。不过东北的降水,一半儿是雪,一半儿是雨水,每每进入夏季大约是农历的五月,阳历的六月,都有一个持续相当长时间的降水期,就好像是热带季风气候地区的雨季一样。
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绵亘千里的大山,到处都是悬崖峭壁,险峰密林。
由于天降大雨的缘故,发源于山中的河流全部都是水位暴涨,一条条素日见到的小溪,都是成了水流湍急的浊溪。平日不过是八尺一丈的宽度,现在却是宽阔了三四倍之多,浑浊的溪水从上游凶猛的冲下来,晃晃而下,水流湍急,发出了一阵阵煊赫的巨响,其中还夹杂这上游冲下来的大量的泥土,沙石,以及不少的树枝树干。这些树枝树干,粗可一抱,细的也足有人腿粗细。让人瞧了都是不由得为之骇然,若是在水中给砸上这么一下,可不是好受的,筋断骨折都是轻的,说不得直接就命丧黄泉了。
大雨之下,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能见度极低。
而就是在这种极端恶劣的环境下,一支庞大的军队,却正是在这群山之中蠕动着。
没错儿,就是蠕动。
随处都是溪水密林,到处都是悬崖峭壁,根本是无路可以通行,只是在摸索着前进,而石头上面也是异常的湿滑,难以站住脚,稍一不留神便是要滑下万丈深渊,所以士卒们都是小心翼翼,蹑手蹑脚的跟做贼也似,这般行军,速度能快的起来才是怪了。
狂风卷起,一面黑色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大旗下面,一个气质沉凝威严的年轻人正在拄着一根树枝,蹒跚前行。
尽管身为海西女真的主帅,但是阿敏却并未给自己增加什么优待,也是一手牵着马,一手拄着拐,不过他周围有许多侍卫簇拥着,自然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这已经是阿敏得到了嘉河卫被偷袭消息之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正德五十三年五月初二。
四月三十当日晚上,得到了消息的阿敏传下命令,大军星夜启程,赶往嘉河卫。
阿敏所在的位置乃至鹧鸪镇以西百里的三川口,从三川口通往嘉河卫,有两条路。一条乃是从此直接向西,抵达都鲁河畔之后,沿着河道一路向北,先抵达五屯河卫,然后再抵达嘉河卫。这条路很平缓,所过都是一马平川,极为的开阔,既不用担心被伏击,又适合大队的骑兵奔驰,速度会快一些。但是问题是,这条路的路程实在是太远了一些,足有七八百里之遥,大军想要抵达嘉河卫,怕是没有三四日是到不了了。三四日的时间,只怕黄花儿菜都凉了。
第二条路则是由此向西北而去,抵达萝北,然后继续向西北而行,抵达嘉河卫。这条路,比之第一条要近了至少三成的距离,但是问题是萝北——阿敏很清楚,这座县城已经是被武毅军所占据了,自己只要是从其周边五十里内通过,怕是绝对逃不过武毅军的耳目。至于再绕远,自然是会起到效果,但是绕那么远的路,还不如走第一条呢!
阿敏心中已经是认定了连子宁认为自己不会去驰援嘉河卫,所以他是绝不愿意自己的行踪被武毅军发现的——连子宁一旦知道消息,定然就会拼命拦截,那么自己的战略目标,岂不是全盘泡汤?
所以阿敏在地图前面矗立良久之后,终于选择了第三条路,也是几乎根本不会被常人纳入视线之中的一条路,也是极为艰难,几乎是无法通行的一条路——由三川口往北而行,沿松花江上溯,穿越浩瀚的木鲁罕山。
而出了木鲁罕山之后,不过三十多里就是嘉河卫了,快马奔驰半个时辰可至。
这条路,只是理论上存在的,但是通常根本不会作为考虑,因为木鲁罕山实在是太过于难以通行了。这座大山乃是兴安岭之余脉,并不是极高,甚至连一座超过两千米的山峰都没有,但是以地形崎岖著称,到处都是悬崖峭壁,山林险恶,尤其是里面溪水大大小小不知道几万条,统统汇入了北边儿的松花江,这些溪水,更是行军路上的天然阻碍。
不过缺点这么多,优点自然也是不容忽视的——若是走这条路,至少也能缩短一天的行程。
对于现在的阿敏来说,一天,就是可以救命啊!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这条路,带着大军一头扎进了这莽莽群山之中。
情况比阿敏想象的还要艰难许多,大雨中的山林,更是增加了通行的难度,时不时的就有士卒因为地上过于湿滑而跌落悬崖。这两日以来,因为毒虫毒蛇中毒,跌落悬崖这种事故而折损的士兵差不多已经接近了五百人。
这对于现在只剩下不过一万五六千的阿敏所部来说,已经是一个很难承受的数字。
不过好在,一切都将过去了,这大山,即将能够看到尽头。
“大人,前面不远处就是一线天了。”是探路的士卒回来报告。
“哦?到了一线天了?”阿敏闻言精神一震,这该死的大山,终于要走出去了。
他大声道:“把这消息传下去,令士卒们出了一线天再行休息!”
“是,大人!”
消息穿了下去,众人都是精神大振,行军队列中响起了一阵阵兴奋的欢呼声。他们在大山里头折腾了两天,也着实是给累坏了,恨不能赶紧找个平坦的地儿好生睡上个几日。
穿过了一条略微平缓的河谷之后,阿敏已经是能遥遥的看到了一线天。
木鲁罕山之中,陡峻的峡谷不少,但是像一线天这样的,也唯有一处而已。
这里是整个木鲁罕山的西大门,过了这一线天,便是一片低矮的丘陵河谷,穿过那片河谷,就是空阔宽广的平原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一线天顾名思义,乃是一处极为狭窄的谷道,两边都是高峻陡峭的悬崖,中间只留一线青天,仰望天空。就像是一位巨灵神用通天巨斧在这里狠狠的斩了一斧子,把整个山都给劈开,在这里形成了一条峡谷。峡谷长十一里,最窄的地方不足五丈宽,只能容不足二十人人并行,便是最为开阔的所在,也不过是数十步宽度而已,而两侧壁立千仞,石壁光滑竖直,就连猿猱也难以攀援。从下面朝上看,只能看见一线青天,便是盛夏的正午,下面也是光线昏暗,阴冷难当。
这是名副其实的一线天。
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当然,也是极危险要的所在。
在这边儿入口处,左边矗立着一座险峰,并不很高,大约只有二三百丈,但是平地崛起,极为的威武雄壮,而且极为的陡峭,难以攀登。其整体构造形状,却是像一个放大了无数倍的人一般,尤其是双腿中间的位置,竟还开了个巨大的裂缝,看上去惟妙惟肖。山岩都是淡淡的灰色,隐没在无尽烟雨之中。
看的一线天,基本上就相当于是看到嘉河卫了,在山中跋涉了两日的士卒都是都是兴奋的欢呼起来。有的已经是迫不及待的向着谷中行走而去。
阿敏却是心里一紧,簇紧了眉头,心中隐隐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他之前未曾来过一线天,对此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因此也没想到,这里竟然是如此的陡峭高绝。而作为大军统帅,看东西的角度和思考的路数自然是和别人不大一样的——他立刻想到了,这处可是一个伏击的最好所在啊!
他拧着眉头看了半响,终于是大喝传令道:“让士卒们原地休整半个时辰。”
他刚才方自说了,要等过了一线天再休息,这会儿却又是未过的时候便说休息,当真是有朝令夕改之嫌。不过士卒们管不了这么多,一听能休息了,立刻便是发一声喊,各自散了去找能遮雨的所在。
阿敏也在侍卫的簇拥下了来到了这里最好的地段儿——那疑似巨大人像的山峰的****,胯下之地。这****天然一条巨大的裂隙,就像是一个开口极高极大的山洞一般,里面很深,一眼都看不到底,黑漆漆的。山洞刚进去的部分很是开阔干燥,雨丝也淋不进来,地面上是平整的石头,只有少许的野兽粪便,看来在某一个时刻这里曾经被那么几个野兽占据。
士卒们虽然都披着蓑衣,但是在这种大雨之下几乎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里面的衣服铠甲都是已经湿透了,黏在身上,又冷又湿又黏,很是难受。这会儿到了干燥地方,不少侍卫出去寻了些木头来,自然是极为潮湿,一开始点的时候都是浓浓的黑烟,但是过了一会儿,里面的潮气给烘干的差不多了。而且这寻来的树枝多半是松树,里面油脂含量丰富,没一会儿便是熊熊燃烧起来。
山洞中升起了十来个大火堆,大伙儿烤着火,身上终于是舒服了一些。他们想把一副扒拉下来烤烤,却是碍着阿敏在此,都有些不好意思,便都偷偷的拿眼瞧他。
阿敏扫了大伙儿一眼,哈哈一笑:“你们呐,都是一帮大老爷们儿,这还拘束?我先脱!”
说罢便是先把自己的战甲衣服给卸下来,只剩下一条鼻犊短裤,大伙儿看了,纷纷哄笑,也都脱了,有的不讲究儿的把,把自个儿扒成了光鸡,露着一身的大黑毛儿,大伙儿哄笑骂上几声,也无人在意。
阿敏自不用自己动手,衣服战甲都有侍卫拿去烤干,烤干了身上的湿气潮气,果然是爽利的多了。
外头俺巴孩大步走了进来,看了这一山洞的光鸡,便是他心中阴郁,也是不由得咧嘴一笑。大伙儿见了他过来,纷纷起身行礼。
俺巴孩摆摆手,道:“都坐下吧,这会儿了还有什么拘礼的。”
他走到阿敏身边坐下,侍卫们都是有眼色的,一看便知道这二位巨头有事相商,纷纷离得远远儿的。
“怎地不走了?不是说出了一线天再休息么?”
俺巴孩声音有些嘶哑,这两日着急上火外加累的,嘴唇都有些红肿了,跟俩腊肠儿也似。
“我总有些不好的感觉,你看这一线天,这般陡峻,若是武毅军在此设伏,咱们岂不是全军覆没也没的说?”阿敏缓缓摇头道。
俺巴孩一愣:“你不是说没伏兵么?”
“我说没伏兵就没伏兵?武毅军听我的么?”阿敏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很是不悦道:“事到如今,须得处处小心,断不可有一丝之轻忽大意。”
他伸手指了指外面那些各自避雨的士卒:“这是咱们最后的班底了,绝不容有失,若是再出什么岔子,你我就是丧家之犬啊!”
俺巴孩重重点头,他沉吟片刻,道:“我去带人探路。”
说罢便是站起身来欲往外走。
“哎,你就不要去了,吩咐别人去吧。”阿敏赶紧止住俺巴孩,道:“万事小心为上。”
“放心吧!”俺巴孩点点头,径自离去。
过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外面的雨缓缓的变小了,从暴雨如注开始变得轻缓起来,到了最后,竟是重新变成了蒙蒙细雨。
那似乎震慑充斥于整个天地间的喧哗雨声,都是小了许多,以至于让大伙儿的耳朵都是有些不适应,觉得周围实在是太过于安静了。
当俺巴孩大步走外面走进来的时候,雨竟然停了。
这持续了整整两日三夜的大雨,竟然停了!
乌云散尽,天空中一片澄澈的碧蓝,天空高阔,美丽至极,露出了天边的一抹灿烂斜阳。一道彩虹斜斜的横亘于山峰之上,此景可以入画。
这会儿方自让人响起,原来这会儿已经是傍晚了。
傍晚时分,最好不过。
山间响起了无数女真士卒的欢呼声,许多人直接脱下衣服,让还带着夕阳余温的阳光照射到自己身上。
雨中行军,山路崎岖坎坷,委实是太苦了。
俺巴孩大步走进来,满脸都是按捺不住的兴奋,道:“我已经着人查探了,他们走了一遭,并无伏兵,两边儿的悬崖,根本不是人能爬上去的,想要伏击,怕是还不如跟咱们打一场硬碰硬的大战更容易呢!”
阿敏看了他一眼,见他衣甲颇有破裂之处,显然是亲自探路去了。他心里微微一叹,也不点破,俺巴孩为何如此着急,他心知肚明,甚至更可以说是比谁都清楚。
“只不过,俺巴孩,对不住了啊!你拼死要保护的那人,我一入城,就要杀了他啊!”阿敏心中微微升起歉意,口中却说道:“可当真?”
俺巴孩重重点头:“我以性命担保。”
“好!”阿敏霍然起身,吩咐道:“传令下去,一盏茶只看后,立刻起身,穿越一线天后不再休整,直杀嘉河卫。”
大军休息了这么一段儿时间,情况也是变得好了很多,精神振奋,方才都就着火堆喝了口热汤,吃了口已经给泡的稀烂的玉米馍馍——值得提上一嘴的是,武毅军玉米的高产已经是传遍了整个关外,除了福余卫这个紧跟其后的受益者之外,阿敏在主政嘉河卫期间,也是在下辖的各个县治,大量的推广玉米。他当时并不知道这玉米到底有多好,但是却还是竭力推行,几乎是一年之内,嘉河卫下辖的十几万亩土地,都是种上了玉米。
这大概是来源于他对连子宁的那种复杂的情绪——痛恨和怨毒自然是不必说的,毕竟两人那是亡国灭种的大仇,绝无调和之余地。但是同时,他心里也是非常认可连子宁的能力和见识,不自觉的就有一种感觉——人家连子宁都这么搞,那肯定是极有道理的,且不管别的,学了再说。
跟这两位异族相比,反倒是除了松花江将军辖地之外关外其它地区的汉民在这方面做得非常不好,推广极为迟缓。出现这等情况,一来是因为汉人因循守旧的习惯,不愿革新冒险。另外则是官员们尸位素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理作祟。
阿敏也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一大批玉米种子,分与农民种下——当然,嘉河卫外头的土地都已经变成了女真权贵的田庄,那些汉民也成了为之耕种的奴隶。
他学的不怎么得法,但是玉米本身的高产量和东北土地的肥沃程度摆在这儿呢,底板儿好,再差能差到哪儿去?尽管产量不如武毅军辖地那般高,但也远远超过原先种植的春小麦,丰收的粮食大有结余,手中有粮心里不慌,也成为了阿敏今年能够悍然南侵的一个重要推动因素。
大军休整完毕,重新向着一线天进发。
一进入一线天里面,本来已经亮堂的天色顿时又是黯淡下来。
峡谷中遍布岩石,路面崎岖,抬头只见一线青天,不知道有多高,看的时间稍微一长,便是让人眼晕,脑袋发花。
两边山上时不时的传来一阵阵凄厉的鸟鸣兽吼,更增阴森恐怖之感。
身处这种环境之中,不少人都是心中忐忑不安,一阵阵的难受,就好像是走在一条通往地狱的路上。
反倒是阿敏这会儿已经是很释然,坐在马上,竟然微微眯起了双眼,整个人看上去极为的放松。
他方才仔细瞧了一下,便是看出来,这一线天绝无可能大规模攀登,看来自己这一次是多虑了。
一线天并不长,只是狭窄而已,也并不比这一路上女真人走过的其他道路更加的难走,是以差一盏茶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之后,大军便是已经出了一线天。
出了一线天,眼前一片开阔。
谷外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区,大约只有不到七八里地长,而站在谷口,远远望去,远处便是一片无尽的旷野。太阳悬挂在西边的天际,整个原野都是被镀上了一层绚烂瑰丽的红色。一条长河横亘于远方,波光粼粼,声势浩然。
谷口的灰色岩石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淡淡的白光。
女真士卒们在大山里转悠了两天,这会儿瞧见这些平素看腻了的景致,感觉仿若是绝世美景一般。不知道什么时候欢呼声第一次响起,最终化作了一阵巨大的呼声。
阿敏也是长长地吁了口气,微微一笑,并不约束这些兴奋的士兵们。
瞧着西边儿嘉河卫的方向,他的眼神忽然便的凌厉起来:“连子宁,等着吧,这一次,定要让你心里疼的流血!”
待士卒们欢呼过后,他伸手一指前面,大呼道:“上马,驰援嘉河卫,宰了那帮汉狗子!”
“杀!”士卒们纷纷上马,嚣张的大叫。
除了谷口,地形一路往下,谷口那片丘陵地区,说是丘陵,其实不若是一座座矮山一般,都是土山,坡度很缓,上面长满了密林,树木极为高大。土山之间的间隔极大,便是骑兵与其中奔驰也没什么妨碍的。
一万五千大军拉成了长约二里的队伍,向前缓缓行进。
而就当部队的前端到达这片区域中部的时候,忽然一声极其尖锐的鸣镝之声响起。
紧接着,便是响起了一阵巨大的,刺耳的,让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啸声。
那是某些东西带着极高极大的动能撕裂空气所发出声音。
紧接着,两边的密林中便是飞出了无数的炮弹,重重的砸在了女真人的队伍之中!
伏击,来自于武毅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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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向前推移半个时辰。
“雨停了。”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但还是能听出来,其中有着掩不住的振奋。
“停的好啊,这次连老天爷都站在咱们这边儿。”另外一个略年轻些的声音响起,笑道:“这雨停了,咱们那火器,便是能发挥出十成十的威力,若是雨不停,怕是三成都发挥不出来。”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