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的马头先是齐刷刷向左偏转,先是头后是马身最后才是马尾。
这一系列变化,都是在电光火石间完成,随着战马的方向变更,大军冲击的方向,也从正前方变成了左侧。
翟让的人马是衔尾追击,原本在他们面前的,是玄甲骑的后背,这时候就变成了他们的手臂、肩膀和侧脸。
如果这时候瓦岗轻骑可以切入玄甲骑阵中,倒也未尝不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以刀锋切入横阵,也是骑兵的取胜之道。
可问题是目睹了之前玄甲骑如同砍瓜切菜一般的杀戮之后,就算是翟让身边的亲兵,也不免生出畏惧。
这些对手不是普通人,而是鬼神修罗。
这时候撞到军阵里,下一刻就会被他们切成肉酱。
谁也不想当这个出头鸟,谁也不想随便丢掉性命。
毕竟如今的瓦岗已经不是当初,随着瓦岗军声势日盛,大家手上的财货积累也越来越多,尤其是翟让的亲信就更不用说,谁还没发一笔横财?
当初搏命就为发财,如今发了财,又有几个肯搏命?
再说绿林人毕竟不是官兵,大家都担心只有自己不知死活冲进去,其他人在外面看笑话。
白白搭上性命,却无助于改变形势,这种蠢事谁又肯做?
这一刹那的迟疑,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就在这些瓦岗骑兵稍稍迟疑的同时,玄甲骑已经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由荡起的烟尘作为护身铠甲,向着远方奔驰而去。
倒不是说瓦岗军真的抓不住玄甲骑,毕竟两方都是成千上百的规模,不是一两个人赛跑。
就算动作再怎么快,总是能有一些部队落在后面,可供瓦岗军冲击。
但是这种部队,只能算是添头而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这时候就算瓦岗军把那些居于后队的玄甲骑抓住,也影响不了大局。
毕竟人家不是随便乱跑,而是阵型严整的战场调动,反倒是瓦岗骑兵还是按照绿林风范散阵前进。
这时候抓尾巴,多半是要死的不能再死。
“转!”
翟让头脑反应也极为迅速,能猜出徐乐这样用兵的目的所在。
他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
险些下意识下令撤退,或是按照绿林的规矩,大喊一声:“风紧扯呼!”
可是不能!自己身边还有柴孝和看着。
是自己主张追击,若是这时候又是自己带头撤退,还不被这厮鸟笑死?
再说事情未必就到了那个地步,自己带的也是绿林老底子,不是些不堪一击的流民。
不就是变阵么,谁怕谁?
自己的轻骑兵硬拼打不过你,难道速度也比不过你?
事实就是……比不过!翟让的命令传下去,军阵立刻变得混乱。
不是所有的瓦岗骑兵都能意识到风险所在,有人想要继续追击,有人想要服从翟让命令变阵,还有人想着没必要和这群铁甲怪物硬拼,应该先撤回大营再作道理。
到底是一群闲散惯了的江湖草寇,对于令行禁止这套军中规矩并不适应。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才得不到李密的重用。
换句话说,这些人更适合在单通手下做斥候侦骑而不是拿来阵战。
绿林人更注重自己的弓马武艺而不是全军配合,战场厮杀的时候靠着翟让等主将的威名维系,让他们听从指挥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速度上比正规军要差一些。
靠着武力以及胆气血勇,这种差距往往可以得到弥补。
可是今天他们的对手却不是以往任何一个对头可比,这种平日里不起眼的差距,这时候就足以要命。
就在他们或迟疑或骂骂咧咧地被迫拨马变向之时,玄甲骑已经抢先一步,完成了自己的调度。
上千铁骑奔腾,荡起的烟尘如同一条土龙。
大军就藏身于土龙之中,让对手难以看清他们的动作。
就在一次变向之后,随着徐乐军令下达,大军又是两次向左转。
三次转向完成后,战场的局势就从被瓦岗军衔尾追击,变成了自家锋芒直对瓦岗军侧翼。
不同于瓦岗骑兵的迟疑,徐乐和他的部下并没有任何迟钝,随着一声雄壮的号角声响起,以徐乐为首的玄甲骑兵化作一柄硕大铁锤,朝着瓦岗军重重地拍下!
第八百一十四章 草莽(十九)
波分浪裂、血肉模糊!如果说方才的那波对冲,瓦岗军算是吃了些小亏,这次的冲锋,就是彻底的崩溃。
玄甲骑毫不费力便切入了瓦岗军的腰部,随后就是一边倒的肆意杀戮。
马槊挥舞,直刀闪光,血肉伴随手臂的舞动而飞溅,生命随着健儿的呐喊而消散。
这些瓦岗军卒原本也是武艺高强的好汉,可是此刻就如同待宰犬羊一般,被人肆意屠戮全然没有还手之力。
事实上由于玄甲骑的阵型限制,他们所占据的战场宽度极为有限,还不至于一下子就让瓦岗军遭受毁灭性打击。
如果指挥及时的话,还是可以做出反应,及时变阵反击。
可问题就在于,指挥及时又哪是那般容易?
遭遇突如其来的打击,不管是绿林还是官兵,都会手忙脚乱,这时候就全看带兵主官的本事。
翟让麾下大将王儒信在绿林中也是成名人物,他大喝几声,口内连连吆喝着:“怕个鸟!那些铁龟儿又不是没碰到过,莫乱!变……”他的一个阵字还未出口,一支雕翎箭却已经不知从何处飞至。
饶是王儒信久经大敌武艺高强,却还是来不及作出反应。
等到他发现一点寒芒飞到面门之前时,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闪避动作,眼睁睁看着这支箭顺着自己张开的嘴直接灌入。
精铁箭头先是贯透了自己未完成的军令,随后裹着那命令贯穿了自己的咽喉。
连一声痛呼都没发出来,王儒信的尸体便直接从马上落下。
几个身旁亲兵甚至都没察觉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看到自家主将落马。
紧接着便是阵阵如同怒雷的马蹄声响起,周身黑甲面罩怒目金刚像的魔神,挥舞大槊朝着自己杀来。
瓦岗军阵第一时间就被拦腰斩断成了两截,由于翟让这支人马属于亲兵性质,其军将位置完全是看关系决定。
和翟让越是亲厚,在军中的职位就越高,战场上自然离翟让越近。
他的亲族乡党以及旧部嫡系,全都在他身旁左右拱卫冲在全军最前,后军并没有得力军将指挥。
此时骤逢奇变,后军便成了无头苍蝇。
翟让手上可供指挥的兵马,实际只有开战以前的三成不到。
“扯呼!”
翟宽对着翟让一声大喝,提醒自家兄弟千万别犯蠢,同时恶狠狠地盯着身旁的柴孝和。
柴孝和虽然身处危局,神色却淡定自若,点首道:“走!”
“走不成了!”
翟让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随后朝着翟宽大喝道:“你护着柴大去见魏公,某在此遮挡一阵。”
“不可!”
“争个球,来不及了!”
翟让骂了一句,随后掌中长枪晃动,高声吆喝:“不怕死的弟兄,随我来啊!”
他很清楚,自家兄长是为了自己着想,也很清楚自己此刻的行为凶多吉少,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由不得他后悔或是改变主意。
倒不是说他不能全身而退,事实上凭借他胯下良驹以及身边这些足以托付性命的心腹,如果一心想要逃走,就没谁留得下他。
但是如果他真的落荒而走,那他也就不是翟让,不是这中原绿林成千上万好汉认可的草莽共主。
为王在前临阵在后,又算什么英雄?
徐乐的人马第一次完成阵前回转时,翟让就知道这次怕是遇到了硬点子。
阵前回转的难度不仅在于部队的指挥以及服从,更在于自身的手段本领,尤其是对于战马的驾驭。
虽然不是疾停或者直接转向,这种因势利导的调整,也不是容易事。
连人带甲那么重的分量,就算是那些积年惯匪,也知道这其中的危险。
战马转向搞不好就是人仰马翻或是马腿折断的下场。
能够如此从容调度,且不伤损马匹,绝不是寻常人物。
如果一两个人能够做到也就罢了,好几百人完成这种高难度动作,却没有一个人落马受伤,甚至连队形都不曾有四号变化。
单是这一个表现,就足以粉碎翟让的信心。
所谓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没有。
只这一下翟让就知道,不管甲杖还是训练配合还是自身技艺,自己这些部下,和对面的玄甲骑兵相比,相差只能用天壤之别来形容,根本不存在颉颃的可能。
这已经不是胜负的问题,而是自己这些老兄弟有几个人能活着回去的问题。
面前的对手,已经不是绿林人所能抗衡的强大存在,不管是当年的张须陀,还是不久前遭遇的骁果军,都不足与这支玄甲铁骑相提并论。
绿林人遇到这等情形,第一反应自然是逃之夭夭。
可是别人能逃,翟让却不能。
身为绿林盟主,便要有对应的心胸胆量,换句话说,平日里大家尊你为首图的什么?
还不是打掳之后能够公平分配财货,遇到危难时有人替自己舍命断后?
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是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能后悔,否则就没资格算作好汉。
天下间总有些人把名声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翟让就是其中之一。
正是因为这份胆识,才能让他得到无数豪杰拥护,瓦岗军迅速壮大最终成就这番基业,可以说与翟让这种心性脱不了关系。
可是同样因为这等心性,他今日注定命丧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