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乙忍不住骂了一句:“看准些!”
就在这时,一名部曲忽然指向身后说道:“快看!”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只见烈火熊熊火光冲天,在黑夜中分外惹眼。鹦鹉洲上没有高山,如此火势在沙洲外都能看得清楚。对于这些部曲来说,这显然也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这些人只是想以火攻逼出暗藏林中的对头,不想把自己暴露于人前。再说毕竟还被官兵追剿,即便附近没发现战船踪影,把官军注意吸引过来总不是好事。
眼看火势如此,众人都有些心慌,甚至顾不上等着围攻逃出来的对手,只想快些逃跑。谢乙皱眉道:“谢大当初布置的时候,不可能让火势烧成这样。”
“莫管那些闲事了,先走为妙,再不逃就来不及了!”一名亲兵在谢乙身边大声叫喊着。
谢乙看了这名一眼,冷哼一声:“这点胆子还做军汉?这火离咱们远得很,今晚风向也不是朝这边的,不会烧到你身上。你就算站在这里不动,那火也不会”他话还没说完,却听军士一阵惊呼,他连忙把身形转回,却见众人前方隐约有火光出现。火势看上去不算太大,可是所在方向却是众人逃走的路上,这显然不大正常。不管何等冒失,都不会在自己逃生的路上放火。再者人都在这里,那火又是谁放的?看这火势越来越旺,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演化成一片火海。之所以现在感觉不到,乃是距离以及树木遮蔽视线,并非真的没有威胁。原本对众人有利的风向,此时却成了催命符。这些老卒都知道水火无情的道理,若不是训练有素谢乙本人又深得军心,只怕这时候已经四散奔逃。
谢乙心知不妙,连忙大喝道:“改道走!”随后带领众人换个方向,想要避开火势急行突围。之前谢乙还想着以命换命斩杀敌手,此时已然却只想着先走为上。他很清楚,单纯武艺方面的差距,还可以靠着人数填平。加上谋略层面的差距,便不是人力所能挽回。
自己的对头并非一勇匹夫,而是真正意义的战将,不止武艺高强更是懂得用计,自己乃至谢用之这等厮杀汉根本不是其对手。作为谢家的家生子,谢乙也曾听过主家祖上的赫赫威名。当年淝水之战,谢家祖上力挽狂澜的丰功伟绩为人津津乐道,更是谢家每个奴仆都必须熟记的典故。谢乙这等军汉没读过书,讲不出大道理,更不知道何为兵法。对于主家祖上丰功伟绩神机妙算怎么也记不牢,更理不清这里面的门道。倒是当了一辈子部曲的老父几句话能让谢乙记住:“咱们做军汉的只管按令行事,拿着刀枪往前冲,只要还有一口气手脚便不能停。贵人不用和人交手,只管和对手斗心眼,主公说得神机妙算就是这么回事。你就记着主公祖上玩心眼,胜过了对头就行你不要笑,打仗就是这么回事,谁心眼多谁就占上风。平日里咱们心眼直算计不过别人就注定受穷,打仗的时候算计不过别人,就是死路一条。日后若是你小子出息,自己有权掌兵的时候一定得记着,遇到心眼多的人赶快逃,千万不要上去拼命,那就是送死!“今晚的情形就应了自家老子的话,这对手从头到尾把自己和谢用之算得死死的。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算计之中,就连火攻都被人家料到,反过来对付到自己头上。这种对手自己如何敌得过?能及时逃脱都是万幸,还哪里敢想着把对方杀掉。这把火其实是对方放起来的,那些引火之物想必也是被他事先转移了地方,所以才让部下连续两次点火失败。谢乙想不明白对手为何要放火,就像他想不明白,沈光身法何以如此迅捷,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跑到自己这些人前面点火一样。
众人奔走未远,头顶处陡然传来一声弓弦响,一名谢家部曲应声扑倒。这次所有部曲都发现了来人所在,其赫然是藏身于树冠之上,由树上发动偷袭。这支人马已然有些慌乱,前后的火势让他们觉得自己成了瓮中之鳖,稍不留神就可能被火吞噬。为了逃命已经顾不上阵型整齐,只想着先逃出树林再说。射士自然也不例外,谁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挽弓搭箭,保持临阵模样。眼下虽然发现其所在,也来不及放箭。仓促间抽箭举弓向树冠瞄准,更多的人却选择发力狂奔,至于被射杀的袍泽,现在却是顾不得了。
树冠上,一个男子的声音陡然响起:“尔等已然陷入绝境,还不速速投降?”说话间只见人影晃动,一条人影从树上飞身落下,不等射士松弦,人已经落在他们面前。宝刀横空扫过,面前两名射士随之倒地。其他人刚要动手围攻,来人却是将手中宝刀一挥,又斩翻了一人,紧接着宝刀横扫让众人不敢向前。
谢乙喝道:“你到底是谁?”
“连你家阿爷沈折冲都不认识,还敢做这没本钱的营生?”来人虽然孤身陷阵,态度却格外从容。反倒是谢家这些部曲听到其名号有些慌张,一些人匆忙后退,以手中刀矛指向来人,却不敢上前攻击。那些持弓射士明明已经拉弓搭箭,也不敢放箭伤人。
谢乙一声怒吼:“肉飞仙?我知你是长安侠少之首,可孤身一人就敢上岛,未免太过目中无人!”
“孤身一人?谁说我是孤身一人?你阿爷如今乃是朝廷折冲将军,怎会孤身前来?你当这火是作甚?尔等虽然没什么见识,但总该知道举火为号这句话吧?如今朝廷大军已然从四面八方来攻,弹丸之地须臾可破,你们还以为自己有胜算?再告诉你们件事,那艘五牙舟,也指望不上了!谢乙最担心的,其实就是五牙舟的安危。他留下来就是准备送死的,但是想要保住家小不失,后人有个吃饭门路,就得保证五牙舟以及大部分部曲可以逃脱。听到沈光如此说,他只觉得心头一紧,甚至顾不上厮杀连忙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火号既是发给官兵,也是发给徐乐。乐郎君已经去烧那五牙舟,你觉得它能保得住么?”
第六百三十章 南行(二十三)
谢乙带兵前去搜捕徐乐一行同时,谢用之便派了一支人马前往五牙战舟所在加强戒备。随后便命令剩余部下抓紧时间搬运财货、粮草,准备连夜出发,离开鹦鹉洲另寻他处栖身。夜晚行船并不安全,哪怕是老水手也不保险,正常情况下应该等到天亮再行出发。可是现在情况危急,容不得从容布置。乃至连钱粮物资也不能悉数搬运,除去必要之物,大多数物资只能就地丢弃。若是在平日,这种丢弃辎重财货的命令,肯定会引发部下不满,甚至有人开口反对。可是今晚这道命令执行的顺畅无比,那些部曲得知要离开鹦鹉洲,脸上都挂着笑容,至于丢弃辎重等等更是不当回事,全都欣然领命。这些人固然不像谢九等人那般早怀异志,却也没有谢用之对主家的忠心。对他们来说,为家主效力更多是迫不得已,逃固然不能逃拼命也可以拼,可是要说到送死,就没人愿意。得知沈光带兵前来的消息之后,这些人便悄悄收拾行囊准备离开鹦鹉洲另寻其他巢穴,乃至逼迫谢三出面试探背后,也是这些人共同心愿。如今得遂所愿自是满心欢喜,至于辎重等等压根就不在意。反正这些并非自己的东西,丢了便丢了。至于自己的财货早就打点好,根本不会受损失,也就谈不到担心。
望着这些难掩欢喜心思的部下,谢用之心头酸楚。未战先丧胆,谢家的兵马几时成了这等模样?当年面对苻坚百万大军也敢一战的北府军魂,从几时开始居然消亡殆尽?在鹦鹉洲上众人还可勉强称为一支军伍,与经制鹰扬得区别只在于听命于谁而已。此番离开,只怕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变成一群真正的水贼,和那些打家劫舍之徒并无区别,主公想指望靠他们恢复家业,只怕是不容易。自己到时候又该如何向家主交待,又如何对得起主公对自己的栽培?好在这支部曲还留有三分良心,挨了四十军棍难以行走的谢蛟被两个亲兵抬着同行,并未丢下让他自生自灭。看着依旧呼痛的谢蛟,谢用之心里反倒有几分羡慕。自己犯下的罪过怕不是区区一顿军棍就能抵消,将来的下场只怕更为凄惨,到时候不知是否会有人关心自己的命数。
抱着这等心思,谢用之带领部下一路来到五牙战舟停泊之处,望着高大巍峨如同移动城池的战船,谢用之的心中才略略升起几分豪气。有这艘战舟在手,就有一笔翻身的本钱。天地广大,何愁无处觅豪杰?自己手上有战船甲杖,还有一笔可观财货,背后更有谢家为支撑,比起寒门起家的刘寄奴不知强出多少。说不定此番出行另有奇遇,能为主公再打出一片天地也未可知。
值守队正见谢用之前来,连忙上前行礼参拜。谢用之摆手制止,随后问道:“可有甚怪异处?”
队正摇头道:“叔父放心,一切如常。”谢用之这才长出一口气,心中石头暂时落下。他最怕的就是徐乐或者沈光直接杀来此地损毁船只,设若果真如此,自己就彻底输光老本,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对于这支人马来说,五牙战舟乃是他们最为宝贵的战具。对于谢家来说,这条战船则是恢复家业的指望,其重要程度甚至不在整支部曲之下。以谢家如今的财力势力,能够为部下搞来这么一艘战舟已经是极限,如果有所损毁,也不可能更换。谢家想要重振家名恢复祖宗荣光,又离不开这艘战船,是以谢用之的使命之一,就是必须保证这条船安然无恙。必要时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倒也不怪谢家小气,哪怕是以大隋国力之强盛,五牙战舟总数也极为有限。其中原因固然是因为五牙舟过于庞大,寻常小事犯不上使用。且大隋混一海内之后主要的敌手乃是突厥,没有水战需求五牙舟没有用武之地,建造这样的战船所需花费太大也同样是重要原因。连大隋朝廷都因财货而舍不得大规模制造的船只,如今的谢家就更加置办不起。能够把这么一条船弄到自己手中,且抹平首尾,已然花费了谢家海量财货还搭上了许多人情。谢用之也清楚,就算是自己的命,也不如这条船值钱,养护上格外用心,防护上更是不敢有丝毫大意。谢家家主知道自家实力大不如前,如果像其他世家门阀一样,以钱粮、部曲下注,根本吸引不到别人注意。哪怕赢了,也分不到多少好处,万一败北更是会输光老本。反倒是这么一艘大船能够惹人关注,只要跟对了人,等到日后天下易主,新君必然会记住这艘五牙舟,论功行赏时少不了谢家那一份。为了保证主家需要时这条船可以在人前露脸,谢用之不惜财货购置桐油生漆,既可防止船体被水侵虫蛀,也能保证船体光洁如新。每日专人昼夜轮番值守,除非持有军令,否则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
自从得知沈光带兵前来的消息,鹦鹉洲上戒备森严,停船所在更是严加防范。其值守兵力比起以往足足增加了一倍,论及戒备,比起关押韩约的牢房有过之而无不及。除去对主家的一片忠心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如今这艘五牙舟不光是主家必要保全的重要战具,也是这支部曲积存财货之处。自徐乐所乘商船上所得绢帛财货尽数堆积船上,虽然其中有部分已经不堪使用,但是所余之数依旧非常可观,足够这些部曲过上几年逍遥日子。谢家毕竟还要保持世家体面,更怕日后被人翻出旧账影响家声,平日对部下控制极为严格,不许他们随意外出打抢。偶尔攻克州县所得钱粮除去供养军队之外,大部分都被主家拿去使用。众人虽然是把脑袋拴在腰带上卖命厮杀,所得财货极为有限。这也是谢家驭下之术,不让部下发财,免得他们生出逃亡之心。他们手里没钱,就算想逃也无处可去。这种手段在乱世中未必一定是错,只是穷怕的人马见不得钱财,眼看着这么多绢帛堆在那,哪怕是头领都难免两眼通红,下面士卒就更不必说。这些巡逻士兵既要守着战船,更要小心着不要丢失了财货,身上的责任甚重。除此以外,如今船上更装有一批新到桐油,其价值也非同小可。这年月桐油价格昂贵且不易得,虽说大隋朝政日非,谢家又广有人脉手段非常,可想要长期购置也不是易事。五牙战舟船体庞大,谢用之要想保证其不被虫蛀又能常保光洁,所用桐油不是小数,饶是有谢家做后盾也偶尔会供应短缺。是以其不久之前刚刚购置了一批积存在手以备不时之需,日后流浪江湖不知何处安身,这些桐油就更是宝贝。桐油原本存在沙洲之上,谢用之担心其被徐乐所用,特意挪到战船上保存。有这么多值钱的东西放在这里,防范上自然格外小心,值守兵马乃是心腹亲随,带队的队正更是自己嫡亲侄儿。既然他说无事,也就没什么可担心之处。谢用之率先上船,部众摇动绞盘,借绞索之力把这条巨舟一点点拖出泊地送入水中。绞盘声咯吱作响,如同野兽磨牙,漆黑的夜色中,一头巨兽自睡梦中逐渐苏醒。谢用之立在船头回首望着鹦鹉洲一语不发,随着一阵水声,船体轻微颠簸,船上的谢家部众全都松了口气。只要到了水里,这条命就算是保了下来,不管徐乐还是肉飞仙,都不在话下。谢用之依旧绷紧面孔一语不发,受他影响,其他人也不敢说话,偌大一条船上除了呼吸声便是船桨划水声。
李草鞋这时来到谢用之身旁赔笑道:“谢大,咱弟兄几个没什么本事,也不好吃闲饭,不如就让我们去守着那些钱粮财货如何?”谢用之横了李草鞋一眼,冷声道:“那些财货又不曾生出翅膀,既不会飞又不会逃,用不着看管!”他本想直接把人赶走,但是眼下用人之时,再说也确实有地方需要人看守,又改口道:“谢蛟头领那边需要人手,你们几个前去侍奉着。官兵不知在哪里埋伏着咱们,随时都可能开战,没事不要随便走动。”李草鞋似乎没听出谢用之言语里的威胁以及不信任,反倒是点头哈腰地道谢,随后带着几个伴当一路前往谢蛟的船舱。这条五牙战舟船体庞大,固然依靠风力、水流推动,但是进退趋避也需要大量水手。偏生谢家人所行之事不能见光,不能雇佣水手力夫,所有操船之事都是自己人操持,就连李草鞋等人都上不去前。每到五牙舟出动时,除了战兵,余者都不能休息。今晚谢乙带了一百士兵前去搜捕徐乐等人,船上的人手就更加捉襟见肘,除去甲板上的守卫外,基本所有人都去操纵船只,没有几个闲人。谢蛟也是因为实在无力工作,才能在这种时候依旧有权休息。李草鞋等人一路来到谢蛟的船舱前,舱外站着一个谢蛟亲兵放哨,见李草鞋等人前来并不搭话只把身形一让,李草鞋等人推舱门而入。船舱内谢蛟趴在那里不住呼痛,听到舱门响边呼痛边抬头看,见是李草鞋等人进来,脸上痛苦之色尽去,转为满面笑容,一个翻身跳起,身形灵敏全无半点伤病之态。
第六百三十一章 南行(二十四)
“谢头领好本事,若是换成小的这等草包,挨了这几记军棍怕是没有三两个月走不动路。您老居然还能健步如飞,真是天下第一号的好汉!”李草鞋看到谢蛟翻身而起,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反倒是上前行礼陪笑,显得和谢蛟十分熟络。李草鞋没有多少本领,却能在谢家部曲环绕之下生存下来,靠得就是自己这张嘴。所谓“好汉出在嘴上,好马出在腿上”。李草鞋别看未曾读过书更不识字,可是在江湖上打滚,也练就了一副过人的头脑,外加一张油嘴。固然登不得大雅之堂,用来敷衍这些军汉倒是足够了。只不过他再怎么能说会道,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毕竟这支人马乃是谢家的私兵,不管做任何事都要服从谢家命令,他和军汉厮混得再如何熟惯,到了杀头的时候,那些人也不会手软。原本他想着分了财货就逃之夭夭,或者干脆偷些绢帛逃走,总好过留下来当替罪羊。没想到沈光带兵前来的消息导致整个鹦鹉洲戒备森严,他想逃都逃不掉。李草鞋盘算多次,怎么看此番都是必死无疑,直到谢蛟出现,才让他看到了一线生机。谢蛟在军中地位不高,可是资历深厚,算是谢用之父辈的人物。这等人第一个主动拉拢结交李草鞋,显然背后另有深意。几番言语试探下来,李草鞋就断定谢蛟不过是出头鸟,在他身后有大批头领为支持。正是如此,其才有胆子和自己结交,商议如何落草之事。也正是有那些人的力量,谢蛟才敢在谢用之面前耍花样,就连打军棍都都能从中弄鬼。听得李草鞋夸奖,谢蛟摇头道:“你阿爷不是外面那些没见识的穷汉,把这些鸟话都收起来吧。谢用之眼里不揉沙子,纵然那些行刑的都是自家兄弟,手下也不敢留情。再怎么高举轻落,身上也得挨几下狠的,否则如何骗得过他?总算弟兄们手下有准头,否则我这几个月哪都不能去,怕是真要误了自家性命。你别夸我是什么好汉,自古以来哪有怕死的好汉?我承认自己是个孬种,只想舒服地活下去,不想为家主送死。你若是能帮我,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帮不了我,下场你自己心里有数。“李草鞋依旧满脸笑容:“能帮,一定能帮。小的毕竟在江湖上闯荡过,知道没本钱的生意应该是怎样做法。也不是跟头领吹牛,要说起武艺,小的拿不出手。可要说到怎么当强盗,谢大反倒不及某。只要咱们手里有财货,就不愁找不到帮手。咱们也不用那么多人马,更用不着这大船。有几艘小船,三五十兄弟,便足够做草头王,顿顿有酒有肉,也不用每天提心吊胆做这玩命勾当!“谢蛟对这话也颇为认可:“没错,老子就是不想再玩命!入他娘的,老子手上有刀,就该喝酒吃肉。给世家豪门卖命,就更应该吃喝得比别人好。可是你看看,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卖命换来的钱财,还要给主家拿去大半,哪有这种道理?如今先是恶了唐国公,又惹来肉飞仙。再跟他们,不知道还要惹下怎样的大祸!
阿爷这条命,不能稀里糊涂地送掉,这次我得给自己谋个出路!”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李草鞋,右手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直刀刀柄,李草鞋笑容依旧,双手看似随意地比划,实际远离直刀。“这话天经地义,人总得为自己多想想,不能稀里糊涂就把命卖给别人不是?您只管放心,小的保证说话算数,只要有钱咱们就能逍遥自在。也慢说是肉飞仙,就算是唐国公亲自带兵,也没处寻咱们去。这年月天下大乱,想找人没那么容易!只不过小的得说一句,谢大对那些财帛看得紧,怕是没那么容易得手。就算得手,我们人在水上,也没地方可去。”
“这不用你操心!”谢蛟一摆手:“他不仁别怪某不义,往日这支人马以他为首,如今……却说不准。弟兄们都已经商量好了,他若是带着我们走活路,大家便依旧让他做首领。若不然……那就只好对不住了。不过眼下先去取了财货,再说其他!“李草鞋心知谢蛟这话多半是谎言,如果他真的已经控制了局面,直接带领人马火并谢用之就是,哪里用得着先取财货?他越是如此越证明自己心虚,虽然之前他拉拢到了一批人马,可是随着谢乙带兵追击徐乐等人,这些心怀异志之人顿时群龙无首。谢蛟的才具威望根本不足以让那些人按自己命令行事,是以他只能兵行险着,先取了财货再说。到时候或是以财货收买部下,或者直接带着钱财投水逃生,都未尝不是办法。
他心里有数嘴上不说,反倒是主动搀扶着谢蛟向存放绢帛、桐油的仓房走去。这五牙舟上下五层,财货和粮草都放在舱底,得下一层甲板才行。除去李草鞋的几个伴当,谢蛟只招呼了两个亲兵,以及一个小头目加入,这便是全部的人马。这些人神情紧张,谢蛟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李草鞋故作不知,心中暗自觉得好笑:一个个平日自称豪杰,如今取几文财货也要吓成这样子,又能比自己强出多少?这三个人想必就是谢蛟能够联络到的所有部下,若是只有这点人,倒是省了自己不少气力。就是不知他们能拿得动多少……存放财货的重地,自然不会无人看守。哪怕如今人手紧张,仓房外还是站了四名扎束整齐手拿弓刀的兵士。在他们身后灯座上,放着两盏油灯照明,可以看清对面来人。
一见谢蛟等人过来,这几人立刻举起手中武器问道:“可有军令?”
“有你娘个腿!”谢蛟毫不客气地骂道:“你们疯了?还真想跟着谢大一条路跑到黑?也不想想,就算这次杀得出去,下次还能不能有这么好的运气?跟着他迟早是个死,还不如趁活着,过几天像样的日子。一句话,让路还是不让路?让路的话,财货见者有份。若是不让路……“谢蛟说到这里手已经按住刀柄,身子略略下蹲,做出即将发动冲锋的动作。李草鞋等人也各自把手放在刀柄上,一名亲兵则举起了手中的弓。以人数论,他们的人比守卫为多,而且四层这里没有其他守军。即便有人从上面下来增援,这几个守军怕是也活不成。几个守卫对视一眼,又看看面前的谢蛟,慢慢地将手中兵器放下。为首那名亲兵说道:“大家自己人,怎可动刀子?你这话说得没错,咱们见者有份。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这时候顾不上谁是头目,只能按着人头分钱财。谁要是敢多拿一丝一毫,休怪弟兄们刀下不认人!”
几人说话间已经让开身形,谢蛟满不在乎地冲在最前面,一把推开舱门冲进去,其他人随后鱼贯而入。虽说嘴上说得不许多拿,可是到了这时候谁又能放心?往日里身为部曲时,有军法为绳墨,谁敢乱说乱动登时就要丧命。如今既然铁了心做贼,谁还会守着那些规矩?往日里约束着这些部曲言行,也是支撑着这支人马存在的规矩正在一点点瓦解,当事人对于这种变化并未察觉,只是觉得曾经的亲密袍泽,如今正变得陌生且不可信任。舱房内也有四盏油灯提供照明,将舱房内情形照得清楚。房间里财物堆放得到处都是,既有那些绢帛、桐油,也有之前存在鹦鹉洲上的些许钱财。其总数虽然不算太多,但是落到一个人头上,也是笔可观的数字。众人看着满室财宝两眼放光,如狼似虎般冲过去,不管不顾地开始向身上缠或是向包袱里放。谢蛟并未冲向那些绢帛,而是一刀劈开一口木箱上的锁,掀开箱盖,伸手进去捞摸。那里放着些金银饰物以及酒具。他一边把饰物向怀里胡乱塞,嘴里则嘟嘟囔囔地骂着:“谢大,我入你十八辈祖宗!当初阿爷就说把这些分了,主公也不会知道。你偏生不肯,就好像这些财帛是你的一样,为了它们险些要了我的命!结果怎样?最后还不是落到阿爷手里?”
其他人或是夺绢帛,或是寻钱铢,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如何多捞摸几文上,却没注意就在他们身后,一口木箱缓缓打开,从箱子里慢慢钻出一个男子。
男子身躯高大健壮,动作却轻盈如猫敏捷似狐。从开箱到起身,并未发出半点声音,这些人又被财帛迷了眼,谁也未曾在意。男子伸手将洞开的舱门关闭,随后自腰间缓缓抽出直刀。油灯光照在刀身上,凛凛寒光闪烁。一名李草鞋的部下无意中抬头,正看到面前舱壁上映出的刀光以及持刀人的影子。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可是刚一转身,男子已经一刀挥出!
血光飞溅!徐乐那英俊面孔在昏暗灯光、雪亮刀锋映照下,凶恶似修罗。望着满地死尸,以及被李草鞋死死抓在手里的绢帛,身旁还滚着几枚染满血污的钱铢。徐乐冷冷一笑,迈步从谢蛟尸体上踩过去,来到存放桐油的罐子面前,低头朝里面看了看,又劈手取过一匹绢帛。自言自语道:“蠢材!财宝放在你面前,却分不清贵贱。以你这等眼界还想去做贼?“说话间他来到门首侧耳倾听,过不多时,他脸上露出笑容,紧接着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摘下一盏油灯,一手持绢帛,一手持油灯,向着桐油罐走去。在他眼前还有数十个桐油罐以及大量的绢帛,对徐乐而言,这就是今晚最值钱的财货,万金不易!
第六百三十二章 南行(二十五)
“糊涂!两个大活人不见了,为何不早说?现在这个时候才讲?”甲板上,谢用之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朝负责值守的带兵军将发起了脾气。这军将名叫谢忠,乃是谢用之的嫡亲侄儿。他虽然也是谢家子弟自幼被当作部曲培养,但本领并未练成。除去听话之外,再没有什么长处,能够当上军将,也全靠阿叔的面子。在谢用之眼中,这个侄儿和亲儿子没什么区别,平日里格外关照,犯了错也自然不会留情。打骂都是家常便饭,举起棍棒皮鞭抽打也是常有。此番谢忠犯的错足够斩首,也怪不得谢用之发火。五牙舟乃是谢用之一行人逃生关键,上船之前特意询问是否有异状,就是担心不测。他对谢忠信任有加,既然侄儿既然说无事也就不疑有他。可直到船驶入水中,谢忠才小心翼翼地过来告诉谢用之,其实方才在巡逻时,有两名部署下落不明。至于两人是几时离开的,又去了哪里并未发现,只当是两人开了小差开溜。谢用之今晚积攒的火气,此时终于不可控制地爆发。先是一脚踢倒谢忠,随后抽出直刀指在谢忠鼻端问道:“你身为谢家军将,自然该熟知军法,知情不报贻误军机该当何罪?”
“叔父听侄儿一言!”谢忠语气慌乱,语调更带着几分哽咽:“那两人平日就总爱说些不忠不义的言语,几次三番想要逃走,说是不想再过这苦日子。此番有了财货之后,就越发不愿留下受苦。只不过他们和谢九不同,这些话在人前从来不说,只在没人的时候胡乱讲两句,看到叔父连大气都不敢出,是以无人得知。侄儿素来与他们相善,才知他们的心思……”
“那你为何不讲?”谢用之越发愤怒,他发现自己始终被部下蒙在鼓里,居然连下面人心思都不知道。谢忠道:“侄儿哪里敢讲?叔父若是知晓此事,必要斩他们的人头。可是咱们军中何他们心思相近者不知多少,难道个个要杀?若果真如此,咱们这支队伍怕是难以维持。况且他们也没做什么,只是说几句话而已,何必让叔父知道?此番我等离开鹦鹉洲,大家各安天命。侄儿觉得,他们既不喜欢留下,又何必强人所难,让他们逃走也就是了。”
“那你现在才报与我,就是吃准了某如今身在水上,无法派兵去搜拿他们?你倒是讲义气!”谢用之紧咬着牙关,语气里满是杀意。如果现在脚下的不是自己亲侄儿,刀早已经落了下去。他很是后悔,当初不该把这么个无用之辈保举入军,不但没学会自己的武艺,怎么就连脑子也这么蠢?他当真以为自己杀人只是因为嗜杀?军法无情,没有这等严刑峻法又何以约束部下。谢忠不但不懂带兵,还当众同情逃兵?这话要是传入家主耳中,就算自己叔侄有几条命都不够死。眼下大军失去巢穴,正是人心不稳之时,有逃兵不可怕,可是逃兵居然被包庇乃至被认可,就是个不妙的兆头。正该杀几个人整肃军纪,怎么头一个犯到手上的就是侄儿?再说他知不知道,这值守戍卫失踪是何等严重之事,他怎么就敢如此大而化之,以为只是保全两个朋友?谢忠显然没明白叔父苦衷,听到叔父询问一语不发,显然是默认。谢用之一把将谢忠提起,在他面前怒喝道:“混账东西!你可知自己闯下大祸了!你怎知两人是逃了,不是遭了毒手?又怎知不是有对头,已经上了这条船?现如今我手上只有几十人可用,又如何找法?“谢用之边骂心里边敲着小鼓,他心里也盼望着那两人只是开小差偷溜,不是出了其他纰漏。船上不比鹦鹉洲,若是被徐乐那等猛将闯进来,就算能杀了他,也不知会闹出怎样的乱子。万一损毁船体,自己又该如何交待?他正骂得起劲,忽然眼神无意中向鹦鹉洲上望去,紧接着整个人便僵住了。张着口却没有言语,两眼死死盯着鹦鹉洲不错神。谢忠原来还在向叔父哀告认错,看倒谢用之这副模样,也不免有些慌乱,也随着谢用之的眼神回头望去,紧接着便扯开喉咙大叫道:“起火了!鹦鹉洲起火了!”漆黑的夜色中,鹦鹉洲上火光熊熊,把整个沙洲变成了一个巨大火把,连这艘五牙舟前进方向,都被这火光所照亮。可是船上众人显然不会感激这场火为自己提供照明,反倒是心惊肉跳,不少人也随着惊叫起来。虽说鹦鹉洲上的财货都已搬走人也不想再回来,可终究是住了好久的地方,难免有几分感情,看到自己前脚刚走就被付之一炬难免心中伤感。更重要的是,这火到底是谁人所放?岛上又出了什么事?谢乙与谢用之的决定下面人一无所知,还以为谢乙真的带兵杀了徐乐之后再来寻自己这些人。且不问他能否抓住韩约、徐乐等人,至少不会主动放火。难道这火是徐乐那几个人放的?再不然就是官兵已然杀了上去?
人于彷徨时往往容易朝最坏的方面考虑,这些兵士原本看到火光心中慌乱,再想到官兵就更觉得忐忑,偏生这时有人大喊起来:“官兵来了!你们看,那不是官兵?”火光中,只见有数十艘小舟如同蚂蚁一般向鹦鹉洲上靠过去,从上面陆续有人跳下。虽然看不清他们的打扮,但是这种时候不但不跑,反倒是主动登上鹦鹉洲的,自然非官兵莫属。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众人平日里与官军厮杀不止一次,也未见得害怕。可是今晚情形特殊,兵士连夜逃离,本就士气低迷。再见巢穴被焚官兵上岛,认定己方一败涂地。这些士兵就越发慌张,整个甲板上乱成一团。
谢用之怒吼道:“闭上你们的嘴!区区官兵有何可惧?他们尽是些小船,能奈我何?只管撞过去,谁敢拦咱们的路,就用拍竿对付!这等小舟纵有千百,也拦不住我们!”到底是军中老将,所带的部队又是统帅多年,哪怕威信不如谢乙也能让士卒畏惧。这几句话喊出来,甲板上骚乱顿时被压了下去,士兵们至少嘴上不敢再说什么,紧咬着牙关死死盯着那些小舟。正如谢用之所说,那些船只体型太小,根本对五牙舟造不成威胁。派出的哨探未发现官兵踪迹,想来也是这个原因。那些探子都盯着官军战船,并未防备小舟,结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这些小船并非战舟,所承载的兵力更是有限。这些小船的兵士加在一起也不过百人,确实不需要畏惧。饶是如此,谢家部曲也不敢大意,大声吆喝着让下面的水手快点划桨。甲板上的兵士则握紧刀矛弓弩,准备与官兵厮杀。只不过那些官兵似乎得了眼疾,对于这么大一艘五牙舟视而不见,全都往岛上冲。至于船上这些谢家部曲,自然也不敢主动挑衅,只盼着彼此相安无事。谢用之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生疑。他毕竟不是那些军卒,没被大火官兵乱了心智。他看得出来,这火虽然不小,但也远远没到火烧整个鹦鹉洲的地步。如果真是如此,官兵也犯不上杀上岛去。其实只是鹦鹉洲缺乏高山挡不住火光,加上夜晚漆黑,才格外惹眼罢了。光指望这火伤不了自己部下筋骨,那些官兵哪来的胆量,就这么杀上去,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而他们对自己这条船不闻不问的原因又是什么?还不等他想出结论,忽然船上喧哗声再起,不过这次的动静并非来自甲板,而是来自下方的舱室。谢用之脸色一变,刚要吩咐人去下面看看,就见一名满身血污的兵士连滚带爬地跑上来大叫道:“头领,大事不好,下面起火了!”
糟了!谢用之心思电转,瞬间明白了一切。两名失踪的戍卫根本不是逃跑,而是被人杀了。杀人者趁机摸上船,又跑到下面放火。一想到四层存放的桐油、绢帛以及三军口粮,谢用之只觉得阵阵头皮发麻。
顾不上询问下面情形,谢用之回头喝道:“莫管那些官兵,都随我下去救火!”其实不用他吩咐,众人也知道得去救火。不提那些财帛,就光是那些粮食,也得冒着性命危险去救回来。众人吆喝着自甲板一路向下,迎面就见有水手仓皇逃窜,双方迎头碰个正着。
谢用之断喝一声:“回去救火!”
领头的水手大喊道:“头领,救不得了!”
“混账!跟我回去,抗令者斩!”说话间谢用之抽出直刀横在路上,眼看他那副凶神恶煞嘴脸,水手不敢言语,只得随着他向下冲去。众人刚刚来到二层与三层连接处,便被滚滚浓烟呛得掩鼻后退。烈火扑面而来的烧灼感加上浓烟,即便是谢用之也冲不过去。此时他也只能承认,这些水手说得没错,这火是救不得了。勤于保养的走道加上桐油,导致船只过火速度快得吓人。船体虽然庞大,却也抵挡不住火焰威能,火势从四层迅速蔓延到了三层并且越烧越旺,那名兵士若不是运气好,也未必能上得来。人站在舱口,就能听到下面传来鬼哭狼嚎一般地惨叫声以及求救声,显然那些没来得及逃脱之人,都被困在火场中。比起这些出声的,没出声的那部分人情况更为可虑。这些人都是杀人放火的行家,明白在火海中最致命的并非火焰而是浓烟。不管何等了得的好汉,被烟气一呛都可能呼吸不畅乃至失去神智,真到了那一步人就彻底没了救。
谢忠哀嚎道:“叔父,这可如何是好?”谢用之紧咬着牙关:“准备小舟,大家……先走为上!”
第六百三十三章 南行(二十六)
大隋昔日制造五牙战舟,乃是为了攻伐南陈一统天下所用。彼时大隋国力强盛如日中天,攻必取战必克,全军上下亦充满锐气,以四艘五牙战船就敢直冲南陈水军舟师大阵。水军将士从不认为自己会吃败仗,也不认为自己的船会被击沉。船上所配小艇,只为便于往来运兵攻城略地,不曾想过用来逃生。谢用之等人虽然没有当年大隋官兵这份锐气,却也认定五牙舟足以纵横水上无人可制。再说这船乃是主家视为珍宝之物,这些人哪怕丢掉性命都得保住战船,从未想过会有弃船逃走的一天。因此对于船上逃生小舟并不在意,哪怕是谢用之登船时,也只关心是否有人潜入,没顾上小艇是否周全。直到此时眼看火势越来越旺无从压制想要弃船逃生时,才想起那八艘小舟。越是平时不曾在意之物,临到用时就越容易出纰漏。谢家部曲此时才发现,船上理应配备的八艘逃生小舟不知几时只剩了半数,另外四艘船已经下落不明。这等时候顾不上追究责任,更顾不上找失踪船只。七手八脚把这四艘船放入水中,随后飞身跳上小舟。
起火点乃是第四层的仓库,由于过火速度太快,第三层水手有部分没能逃脱。此时甲板之上的,大约有两百余人。可是四艘小舟充其量只能运载其中半数,余下半数无论如何也上不去。战船虽大难敌火势,眼看下面几层已成火海,用不了多久火势就会蔓延而上吞噬整条战船。这时候谁先上船谁便逃得活命,留下的只有死路一条。平日里再怎么亲厚的交情,这时也抵不过生死考验。众人你推我搡,拼命地向小船上跳。自家带兵官长又或是亲族长辈,这时候都不如自己性命来得要紧。有人大叫着摔倒在甲板上,却没人伸手搀扶,而是踩着袍泽脊背冲到甲板船舷,用力向小船跳去。上了船的兵士眼看五牙战船火焰飞腾,火蛇钻透船板飞出,在水面上张牙舞爪的样子,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风向变化,把火吹到自己的船上,更怕那些不顾一切的袍泽把船砸翻或是砸沉。大喊大叫着催促快些离开,全然忘记了自己之前是怎么哀求船多等片刻。
谢用之这条船上已经塞满了人,但是他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谢忠在旁急道:“叔父,再不快走就怕来不及了!”
“乱喊个什么?某自有主张!”谢用之头也不回地斥骂着自家侄儿,随后又说道:“某既为一军之主,就必须留守到最后,只要有一个袍泽没走,某便不能走!”正说话间,又是一阵哀嚎声传来。有些兵士没能跳上小船,而是落入水中。能在鹦鹉洲盘踞的,自然都通水性,此时为了保命更是竭尽全力游到船边,伸手扒住船舷,想要船上的人把自己也拉上去。可是这些小舟本就装不下多少人,人上得太多船只吃水过重,眼看着大半个船身没入水中。再被这些人胡乱拉拽,随时可能倾覆。船上人本就想逃,再见这等情形更是两眼通红,大声斥骂要那些人放手。一个军将抽出直刀怒骂道:“入娘的!再这般胡闹,阿爷也得陪着你们喂王八!你们且放开手,等阿爷上了岸,再来接你们就是。都是水上男儿,在水里泡一阵又能怎的?
难道连这一时三刻都等不得?”
这等话自然没人肯听,有人在水里骂道:“混账东西!你说得这是什么鸟话!有本事你下来泡一阵,换我上船去!小小一个火长也敢在你阿爷面前耍威风?”
另一人则大声呵斥道:“谢狗儿,你连自家队正都不识得了?快些把你家阿爷拉上船去,某也不和你计较。否则你回头就等着挨军法!你聋了!怎么还不动地方?”船上军将盯着小船四周这许多人头,再看看扒在船舷上的无数手指,猛地一咬牙关,挥起直刀没头没脑地朝着那些手指乱斩。那些军汉猝不及防,还没等反应过来,便惨遭断指之厄。一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小船上眨眼间就多了数十根断指外加无数血浆。暗红色的血顺着船舷流淌,渗入木纹之中,和小舟融为一体。那军将咬牙道:“阿爷现在只求活命不问其他,便是亲娘老子也没情面可讲!想活的就滚开,谁再敢伸手过来,便是这一刀!你们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划!”他最后这两个字喊得撕心裂肺如同野兽嚎叫,船上的士卒本就想逃,再看这军将疯狂若此哪还敢抗拒,连忙搬桨摇橹划船急行。其他两艘船上军将眼看这等情形,彼此对视一眼,随后齐刷刷抽出直刀……
谢用之勃然变色,大骂道:“混账!这简直是无法无天!袍泽之间岂能以白刃相向?这非但不是谢家士卒,便是连水寇强盗都不如!尔等……”他刚想继续骂下去,谢忠却一拉叔父的臂膀,低声说道:“如今军心涣散,叔父急也没用。若是把他们惹恼了哗变或是投敌,咱们这支人马就真散了。且先忍下这一时三刻,等到太平所在,再行慢慢整肃军纪不迟。这些人的面目小侄已经记下,将来按军法治罪,他们谁也休想逃脱!”
谢用之默然无语,谢忠见叔父没有反对也没有继续骂下去,又对身旁水手吩咐道:“快些行船!先上岸再说。”有这三名军将先例在,饶是谢用之爱护士卒更不肯对袍泽挥刀,却也没人敢来抓他们的船。是以这艘小舟也得以顺利离开,向鹦鹉洲划过去。船只刚划出不远,就听身后陡然传来一声巨响。众人不由自主回头望去,却见五牙战船已经变为一团巨大的火球,在水上熊熊燃烧,于夜色中分外夺目。往日被众人视为水上城池的大船,就在大家眼前迅速崩解,从一个大火球变成了无数小火球,散落在水面上。阵阵惨叫声、哀嚎声顺着风传入众人耳中。除去下面两层被烧死或是呛死的以外,之前那些没来得及上船的,这下也大半不免。江水寒冷彻骨,纵然是好水性也难以久持。何况江水湍急,人抵抗不住就会被冲走一样是九死一生。
哪怕谢用之等人得以脱险,谢家这支部曲也注定消亡。谢家赖以重振家业的两样凭仗:部曲与战船,都在一场大火中毁了个干净。究其原因,只是为了讨好贵人,出手结果徐乐等几人性命。谢用之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不过是带着部下截杀几个人,就惹来这等大祸?区区几人就把谢家辛苦经营的巢穴毁去,把这最后一路人马连根拔起?他们到底是人,还是妖魔?一阵惊呼声,把他从沉思中拉回现实。却见前面一艘小舟上的人发出阵阵惊叫,船也随着叫声迅速下沉。谢用之今晚连遭打击,心已经变得麻木,对这些人的死活已经不放在心上。只是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一辈子在水上讨生活,如今却连撑船都不会了?”可是话音未落,另一艘小舟上也传来同样的惊呼声,只见那条船也和第一条船一样飞速下沉。谢用之心头一动,连忙对谢忠道:“你且去看看咱们的船,是不是也被人做了手脚?“谢用之爱护士卒,他这条船上收容的士兵也就格外多。整条小舟上挤满了人,想要转身都不容易,更别说检查船只。谢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刚挤了两步。可是不等他继续走下去,就已经有人大叫道:“不好了,我们的船漏了!”
“糟了,我们中计了,这船被人动了手脚!”惊呼声接二连三传来,坐实了谢用之的怀疑。闯入者不光私下闯入这条五牙战船,更对这条船做了破坏。先是让战船上的小艇损失一半,剩下的一半也加以破坏。这种破坏并不十分严重,不用心看根本看不出来。况且急着逃命的时候,大家争着上船还来不及,谁还顾得上检查?况且此时每条船上的人数都远远超出常规,对方也不需要制造太大的破坏,只要一二细微破损,此刻都足以酿成大祸。只怕连这些人争抢船只,乃至于小舟必然严重超员之事,都在对方谋划之中。之所以留下一半的船而不是都弄走,就是为了进一步瓦解己方士气,乃至逼迫自己这些人自相残杀。谢用之泡在江水里,一边用力向岸上游一边盘算着整件事,只觉得身心冰凉,江水仿佛变成了寒冰,肌肉都险些抽搐。他本来是水性惊人的豪杰,往日在江上游水不当回事。可今晚当他游到岸边时,却累得筋疲力尽。侄儿谢忠和其他部众的情形也没好到哪里去,百十名部众此时在谢用之身边的,只有不足三十人。众人筋疲力尽地倒在沙滩上喘息着,几个人戒备地向四下张望,生怕被官兵捡了现成便宜。忽然,一个声音从众人身侧传来:“不必看了!我与那些官兵已经谈妥,他们就算看到你们也不会出手。你们的首级只能由某来取!起身,拿起你们的兵器,像个男人一样去死!”
第六百三十四章 南行(二十七)
鹦鹉洲上,沈光点起的大火并未因官兵上岛而熄灭,熊熊火光照到此处,让谢用之一行人得以看清来人面貌。高大英俊的少年,手提宝刀站在一行人面前,如同天神下凡。虽止一人且也是浑身湿漉漉,但是气势足以颉颃千军万马。谢用之打量少年几眼,随后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徐乐?”虽说彼此之间还是第一次正式朝面,但是谢用之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少年就是自己本来要杀的目标。这等英武气概本就天下少有,能出现在鹦鹉洲这弹丸之地的,就只剩下这一个。虽然沈光同样名声在外,但是谢用之就是认定,其气概不能和徐乐相比。徐乐点了点头,用手中宝刀朝着谢用之一指,随后不再言语。其实谢用之这伙人连遭水火之厄,已然成了丧家之犬。徐乐只需要藏在暗中以弓箭偷袭,就能把他们杀伤大半。再招来沈光部下发起攻击,自己不必出手,就能看着谢用之等人全军覆没。然则这等手段虽能轻松取胜,却不是斗将手段,更是和徐乐心中奉行的“直道”相悖。自己无端被袭于先,韩约惨遭酷刑于后,自然不能放过谢用之等人。把他们连根拔起,乃是大丈夫必行之事,没什么可商榷处。以寡敌众又要把对头斩尽杀绝,少不得用计。不过徐乐始终坚信,用计乃是迫不得已为之,身为斗将还是要一刀一矛杀敌立功才是正道。如今这伙人已然插翅难飞,便不能再用计谋予以杀戮,否则便算不得好汉。战场不是儿戏,徐乐再如何英雄,也不会学宋襄公妇人之仁,等谢用之等人养足精神再战。能给他们一个交战的机会,已经是天大恩赐。谢用之也知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自己就算跪地求饶也难逃性命,还不如拼杀一番,起码可以死得像个英雄。以刀拄地踉跄着起身,谢用之拼命吸了几口气强提精神,将左手盾牌护在面前,右手直刀轻轻敲击着盾面,口内喝道:“谢家儿郎听令。自认是个男人的,下辈子愿意和谢某做兄弟的,便拿起你们的兵器,为谢家再战最后一次!哪怕是死,也莫让人人小看了咱们谢家子弟!“一个男子艰难地站起,举起了手中短矛。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最终那些方才还躺在地上喘息的谢家兵将,全都站起身形组成一座残缺不全的军阵,握紧兵器与徐乐对峙。这些人之前或忠或奸或勇或怯,也都有自己的盘算乃至私心。也有人想要脱离谢家落草为寇,然则此时面对必死之局,这些人的男儿血性终究还是占了上风,甘愿以谢家子弟兵的身份与徐乐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打斗慷慨赴死。只有谢忠并未站起来,反倒是远远地躲到一边跪地不起,谢用之看了他一眼,随后望向徐乐:“乐郎君不但武艺高强,手段也这般厉害,居然连我的侄儿都成了你的细作。
败在你这等能人手上,某无话可说。”
徐乐道:“他并非某的细作,而是江都的人。”谢用之一愣,他已然猜到,之前失踪的巡兵以及那场大火再到这几艘船,都是徐乐所为。但是不管徐乐本领如何了得,都还是血肉之躯并非神明,如果没人做内应,怎么也不可能做成这许多事。再看看谢忠的模样,便认定他和徐乐乃至李渊早有勾结。没想到自己居然只猜对了一半,谢忠虽是奸细,却是为大业天子效力,这不免让谢用之有些摸不清头脑。若说谢忠和李家某人有往来还有可能,毕竟李渊和自家主公同属世家,彼此之间同气连枝,家主之间有往来,家奴部曲之间也容易讲话。这次暗杀徐乐之事,本来就涉及到李家子弟内斗,家主认定李家大郎能胜,下面的人未必都是同样心思,各为其主为了自己前途不惜出卖袍泽也不是稀罕事。可是杨广情形和李渊不同,杨家父子两代对世家门阀持打压态度,谢家与杨家父子乃是水火之势,彼此绝无交好可能。更何况如今大业天子困于江都,眼看就要沦落为亡国之君。既给不了谢忠荣华富贵,更给不了他大好前程,他怎会做江都的耳目?
谢用之双目死死瞪着谢忠,切齿道:“他说得可是真的?”谢忠不敢抬头与叔父对视,只是朝着叔父所在不停叩首:“侄儿自知罪孽深重,叔父怎样责罚都不为过。只是小侄不想像大人和叔父这般,一辈子为谢家卖命。更不愿意自己的子孙一出生,就注定是他人奴仆。皇帝虽然荒唐,但起码愿意给寒家奴一条出路。是以小侄便为……”
“便为这些混账道理卖了自己的袍泽?”谢用之怒吼道:“今晚所有死去之人,都与你脱不了关系。某要看看你死之后,有何面目与自家袍泽相见!”
谢忠不再叩首,抬起头看着叔父。他的巾帻已失,披头散发额头鲜血淋漓,模样说不出的狼狈。望着谢用之的眼神里既有惭愧又有几分悲怆唯独没有愧疚之意。“这些袍泽虽因小侄而死,但是害死他们的并非侄儿而是主公!若非主公为一己之私,不顾我等性命,又岂会惹来这场灾厄?若不是天下世家为了自己私心耍弄阴谋诡计,我等也不用世代为奴不得扬眉吐气!小侄自知对不起袍泽手足,唯有亲自去给他们谢罪。叔父保重,小侄先行一步!”
说话间他猛然抄起身边直刀,横在脖颈之上随后用力一抹。一股鲜血喷出,死尸重重地栽倒在沙洲之上。望着侄儿得尸体谢用之默然无语,过了半晌之后,才吐出两个字:“痴儿!”随后一手举刀一手执盾,望着对面徐乐傲然道:“某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主公有令不能不遵,咱们手下见真章!只望乐郎君记住,谢家部曲不缺忠义好汉,并非人人都是谢忠那等小人!更没有只敢自尽不敢厮杀的孬种!“徐乐冷哼一声:“大好男儿生此乱世,理应靠着一身本领建功立业,甘心为世家鹰犬还自以为光彩。似你这等头脑浑噩的愚顽之辈也能成为一军之主,谢家注定成不了大事。“谢用之却已不再理会徐乐,而是略略放低身形,双眼紧盯着徐乐身躯。他心知自己这支人马乃是强弩之末不能久战,全军上下也只有一击之力。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指望这一击能够斩杀徐乐这等上将,只求让对方能看到谢家人马的本事,不要看轻了自己,更不要看轻乌衣谢家!
徐乐既然嘲笑自己的忠义,便让他看看谢家忠义子弟的本事!一声呐喊声起,数十人列成阵势朝着徐乐冲去。徐乐双手奉刀逆袭而上,两支人马冲撞一处。谢用之朝着徐乐合身猛扑,手中盾牌撞向徐乐小腹,手中直刀刺向心窝。这一击没什么花俏,全靠气力与速度赢人,正是军中老卒的手法。本拟这一击起码也能把徐乐逼退几步或是撞个趔趄,哪知他只觉眼前一花,已然失去徐乐的所在,还不等他找到人在哪里,便只觉得脖颈处一凉……鲜血狂飙!自谢用之脖颈处抽出直刀的刹那便带起一道血箭,然则徐乐身形已经离开原地,血并未落到他身上。徐乐的身法虽然不及沈光迅捷,但也远胜过这些筋疲力尽的谢家兵马。以一敌众最忌原地不动,若是被几十人团团围困,便是通天本领也施展不出。是以从一开始徐乐的身形就没有片刻停歇,一刀刺死谢用之之后脚步不停,手中宝刀横斩,又将对面一人砍翻在地。随后身形一矮,避开两杆劈面刺来的短矛,刀锋所向正是两名矛手的小腿。
待两人惨叫着倒地时,徐乐已经飞身撞入几名矛手之中,不容对方将矛递出抢先出刀,如砍瓜切菜一般将敌手纷纷斩翻在地。此时沈光已经带着步离、以及韩家兄弟来到交战之处,远远驻足观看。步离以及小六眼看徐乐以寡敌众,都想要上前助战,却被沈光伸手拦住。韩约也道:“乐郎君对付这些人手到擒来,不必前去。且让他杀个痛快就是。“沈光此时也不复之前潇洒模样,饶是将谢乙一行人牢牢算死,又有自己部下相助,对付近百名谢家兵马也不是易事。哪怕是沈光这等身怀绝技者,也难免满身血污,身上还受了几处轻伤。身为武人耍枪弄棒,受伤乃是家常便饭,这点小伤倒是算不得什么。可是看到徐乐此时挥刀斩人的英武模样,沈光心中的煎熬却是远比刀伤为胜。自己和徐乐单打独斗武艺难分高下,可是若论在乱军中厮杀的本事,自己终究还是逊色三分。倒不是说谁的武艺更了得,而是徐乐从小作为战阵之将栽培,所学武艺就是为了在这种万马军中乱战所用。自己则是游侠出身,所学本领偏重于单打独斗。如果日后在沙场遭遇,于万马军中厮杀,自己只怕不是徐乐对手。
李渊如今得了长安,席卷关中之势将成。再有这等智勇双全的猛将辅佐,日后谁还能制得住他?如今鹦鹉洲上自己人多势众,步离、韩家兄弟这几人也在自己掌控之内。如果以他们为质,再加上心腹人马不顾一切围攻,未必不能成功围杀徐乐。这机会稍纵即逝,若是把人放到江都,反倒是让陛下为难。为国为君,自己似乎都没有其他选择……沈光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机,手不自觉地摸向刀柄。
第六百三十五章 南行(二十八)
东方泛起鱼肚白,鹦鹉洲重归寂静。水面上漂浮着无数碎木、残绢再就是烧焦的尸体以及断折刀枪。曾经威风不可一世的五牙战船以及盘踞于此的谢家部曲,均以随着一场大火烟消云散,只剩残骸、死尸证明他们曾经存在。十数艘小舟往来穿梭不息,水手以长篙、渔网打捞,寻找一切有用之物。另有射士持弓以待,发现伤而未死的谢家余孽,便补上一箭结果。岸边停靠着几艘战船,船上插着大隋官军旗号。随同沈光出征剿匪的骁果精锐以及自本地征调的鹰扬兵纷纷登上鹦鹉洲,在军将带领下列队前行,既为灭火也为搜检漏网之鱼。沈光既是此次剿匪主将,又是天子身边亲信,这些部下对他均心存畏惧。眼见他和徐乐等人在岸边交谈,这些军汉都远远避开,生怕自己言行不周冲撞贵人招来祸患。自沈光所在之地向外百步方圆无人靠近,让他和徐乐得以放心交谈,不用担心走漏风声。徐乐、沈光两人并肩而立,背对鹦鹉洲眼望着涛涛江水良久无语。徐乐率先开口:“本地鹰扬不堪大用,水师更是孱弱不堪,根本制不住水匪。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另一伙匪贼盘踞。依我之见,不如一把火烧个干净,让他们没了藏身地,也为本地除个祸患。“沈光摇头道:“乐郎君说这里是祸害,我倒是认为这里乃是福地。若是不信,你可以在此好生玩赏两日,保证你和我一样,都会对这里心生眷恋。实不相瞒,某随陛下南狩之时,曾在此驻足三日流连忘返。之后虽护驾有责不能擅离江都,于此间风景始终铭记于心。这等人间美景,若是因沈某而毁岂不是一桩罪孽?沙洲这些草木生长至今殊为不易,若是依乐郎君所说,一把火烧个干净,不知几时才能恢复。萑苻草寇不过癣疥之患,只要天下太平,扫平这等跳梁不费吹灰之力。为了一群鼠辈,就毁掉这么一处风景,沈某实在下不了这个狠心。再说上天造物自有其意,这等水上沙洲非人力能为,我等若是擅自损毁岂不是违拗天意?此事万不可为。”
“没想到堂堂长安肉飞仙还有这么一副心思。”徐乐也朝沈光一笑:“我辈武人以弓刀搏功名,哪个不是满手血污杀人无数,连人命都不曾在意的军汉,却舍不得一处风景。
此话若非出自沈大郎之口,徐某怕是第一个不肯信!”
沈光道:“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他人是否相信又有什么相干?若非对面乃是乐郎君,沈某也不会多费这番唇舌。某家如何行事,又有哪个能过问?”一言出口,两人又是一阵大笑,彼此之间越发觉得对方投契。大家不但本领相若,年龄相仿,相貌也均十分俊朗,更难得的便是连这份傲气都相差无几。人生得一知己不易,与这等处处与自己相似之人相遇相交,就更加难得。经过昨夜这番杀伐,彼此之间的距离莫名拉近,此时天光逐渐放亮,两人得以仔细打量对方面貌,越看越觉得对方入眼,各自都觉得对方乃是值得深交的手足。他们终究不是无知少年,更不是任性轻狂的侠少。两人心头雪亮,大家不管再怎么投契,各为其主立场敌对的事实无从更易,迟早都要刀兵相见,这一刻的谈笑也就越发显得难得。
徐乐道:“沈大郎行事自然不需向寻常人交待,可是江都那边问起来,你又该怎样答对?”
“此事某既然敢做,自然就有把握承担。且不提陛下并非如外界所言那般不讲道理,便是当真要赔上这颗人头又能如何?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只求行事爽利,性命又有什么要紧?若是再这般罗嗦,某可要看不起你!这些事与你无关。乐郎君只要记得来江都之后寻某饮酒就够了,你我武艺上分不出高下,就在酒量上见个高低!”
徐乐点点头:“如此便一言为定,沈大郎这几日最好多备些美酒,免得到时候无酒待客,让人耻笑。”
“你尽管放心,江都别的没有,好酒有的是。江南水甜,与长安相比,还是江都的酒更好喝一些。等到天下太平之后,你我再来此喝个痛快!”
“说得好!天下太平之后,你我二人在此痛饮三日,谁若是到时爽约,便不是好汉!”两人的手掌拍在一处,随后又是一阵大笑,只不过笑声中都夹杂了几分其他意味。他们方才借鹦鹉洲是否放火之事为由头,实际说得乃是对徐乐一行人的处置。虽说徐乐也防备着沈光翻脸无情,灭了谢用之等人后,转头加害自己这一行人。可是自己有所防范是一回事,沈光是否行动又是另一回事。将谢用之等人诛灭之后,沈光非但没有翻脸动手,反倒下令帮徐乐准备船只,又留下不少财帛粮食以及药材,等待韩约伤势好转,他们便可前往江都继续出使。徐乐虽然不屑使用那些权谋手段,但是不代表对这些真的一窍不通。他深知沈光此番安排,需要承担何等巨大的风险,心中自然感激。不管杨广对沈光如何亲厚,事关江山社稷都没有人情可讲。何况杨广本人并非宽厚性子,跟随其鞍前马后多年的藩邸旧人,一时不戒都会丢掉性命,何况沈光这种得恩宠未久的新人?如今大隋国势日颓,杨广疑心比往日更重,沈光此举很可能背上勾结李渊的嫌疑,性命难免有妨碍。按着徐乐的心思,自然是希望把沈光这等豪杰拉到李世民身边。若是玄甲骑中多了肉飞仙这么一位豪杰,于军伍以及李世民的大业都有巨大好处。是以他这番话暗中也藏着招揽之意。只可惜沈光这一句话,便绝了徐乐的念头。看来两人就连为人方面也极为相近,不在意官爵禄位,也不在意前途命数,只要与主公投契便愿意为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哪怕沈光也看得出大隋江山不稳,也甘愿随杨广走下去。
对这等忠义之士,再若是劝降拉拢便是辱没豪杰,是以彼此就只定下畅饮之约。至于日后是否能够赴约,便只能看天意如何。沈光看看徐乐,随后说道:“某这里还有些杂事,就不多留,此去江都已是坦途,乐郎君只管放心就是。你记住,到了江都城哪里都不要去,径直来寻某家饮酒。某本领有限做不得大事,不过在江都款待乐郎君一行还不至于为难。你我就此别过,只待江都相逢,切记切记!“说话间他一路后退,来到滩头时忽然足尖用力一点,人如水鸟般腾空而起,落在一艘大船甲板上。过了不久,大船上的水手便摇着舟离开岸边,船只入水向远方驶去。此时旭日初升阳光普照,这条船沐浴在万道金光之中向着太阳所在方向行去,宛如水上夸父。沈光立在船头向徐乐挥着手,徐乐也挥手相送,小六在旁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厮倒也是个好汉。”
“不愧是能斩杀重瞳老将的好汉,这份气概令人折服。不单他如此,就连他身边的伴当也是世上少有的豪杰。这等人就算死,也该像英雄一般死得轰轰烈烈,不该死于诡计之下。陛下亦是爱惜豪杰之人,自当明白我这份心思。“船头上沈光望着徐乐等人的身影,心潮起伏不定。虽说之前就想过灭了谢用之之后,就对徐乐等人动手。可是事到临头,沈光却发现自己下不了这个决心。最终非但放弃了之前的谋划,反倒是安排船只钱粮,送徐乐等人离开。他能够成为杨广心腹,自然不是有勇无谋的蠢材,知道自己这样做惹下了何等大祸,也能想出无数借口推脱。但是这些借口只能骗人骗不了自己,导致自己放弃的原因只有一条:徐乐是个好汉!这理由虽然听上去荒谬,但是对于豪杰而言这就足够了。真正的好汉理应死于战阵争斗,以阴谋诡计加害又算得什么英雄?沈光心性骄傲,能被他看入眼的武人不多。便是江都城内那许多猛将豪杰,也没几个能入眼。可是在目睹徐乐单刀独斗敌手的雄姿,再看他言行,沈光从心里认可徐乐乃是天下少有的豪杰,有资格和自己做朋友。若是徐家未曾遭难,徐乐从小生长于国都,自己能否成为长安游侠首领怕是还在两可之间。不过若是如此,自己能早几年结交这么一个好汉,却也是人生乐事。沈光虽出身仕宦门庭,实际乃是侠少性情。虽说因杨广知遇之恩对天子忠心耿耿,可是江都城内的乌烟瘴气实在难以忍受。若非顾念大局,怕是早就闹个天翻地覆。此番带兵出来缴匪,也有避开是非之地,痛快一战放松心情的打算。既是图痛快,便痛快到底,至于后果如何且随他去。想着徐乐的性情,又想到江都如今的模样,沈光倒是从心里盼望着徐乐早点来到江都。以他的脾性,绝不会容忍那些魑魅魍魉横行,若能大闹一场让那些贼子得到报应,自己纵然惹来杀身大祸也心甘情愿!
第六百三十六章 屠龙(一)
江都城内。大业天子登基之后,江都便被提升为陪都。直到京杭运河挖掘完成,江都更成为沟通南北交通重要枢纽。随着杨广带兵南狩驻节于此,江都地位更胜从前,已然成为足以和长安相提并论的紧要所在。城头上,队队头戴豹头金盔,身披朱漆明光铠的骁果军手持长矛往来巡哨,军士精神抖擞杀气腾腾。水面之上,黄龙、平乘、舴艋等大小战船往来穿梭,手持劲弩的江淮弩手立于船头之上神色严峻。城外工坊林立,自东南各地网罗而来的能工巧匠昼夜不停赶制甲杖弩矢,锤砧敲击声以及皮鞭呼啸声昼夜不停。杨广虽是陇西人氏,然则自少年时,便奉父命担任杨州总管,坐镇江都统率江淮四十四州,总督东南诸军事。彼时天下初定人心不稳,东南之地更是人心难测,民变屡有发生。开皇十年,东南诸地生变,杨素以兵锋相加,然则民变旋灭旋起越演越烈,大有驱逐隋军重新割据之势。见此情形,杨坚只能将尚为晋王的杨广自并州总管改任扬州总管,令其重返江都坐镇以取代杨素。杨广上任之后,一方面以大隋善战鹰扬攻杀大股乱军,彰显隋军威势;另一方面,又广结东南名士,甚至学了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让他们到各处宣讲游说,招安各路义军。通过软硬兼施的手段,未用多少时光,便成功让这场祸事消弭于无形。非但未曾酿成巨祸,反倒是成功聚拢民心。等到杨广与杨勇夺嫡最为激烈时,其麾下谋士为之献计,万一大业不成便可于东南起事,据淮海以复梁、陈之旧。由此可见杨广在扬州经略十年,根基深厚到何等地步。单以感情论,杨广对于江都的眷恋之情远比长安为深,其后几番明争暗斗,杨广最终成功取杨勇而代之,割据之谋自然不必再提。但是于杨广而言,并未因身登大宝就忘记江南风光。在这方面他和自己的表兄李渊一样,表面维持武人风范,心中对江南文化仰慕已久。在他登基之后不但将江都设为陪都且两次巡幸,又不惜工本按照江南的模样装点大兴宫,竭尽所能为关中之地带去江南气象。不过纵然杨广竭尽所能,假终不如真。关中风光和江南山水,注定不会相同。是以辽东战败之后,先是改十六卫为骁果军,随后带领大军南狩不归。迁百官输财货,归根到底就是想改江都为国都。当年他离开江都前往长安,便宣告夺嫡成功,于他而言这里算得上福地。再次迁都,也是想求个好彩头。这番安排固然受杨广本人好恶影响,亦有于大局的考量。眼见江山残破至此,哪怕自大如杨广者,也得认真考虑大隋江山能否继续维系。不管身边亲信如何粉饰,杨广都知道如今的大隋已然不是一两场胜仗,或是几个能臣猛将能够挽回。大好山河随时可能崩解,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让天下重新陷入当年五胡乱华黎民涂炭的情景。于此等情势之下,他也只能重新考虑昔日割据之谋。将财货钱粮精兵猛将乃至文武重臣转移至江都,便是希望以此为根基实现南北分治。先守住东南之地,日后寻机北伐重新一统天下。江都虽为东南重地,可是论及城池规模,终究不能和长安相比。杨广登基后便将原设于江都的府邸扩建为行宫,到来之后更是大兴土木将行宫改为宫殿。修江都、临江、显福等宫殿,内置美女千人财货无数,以供自身享乐。如此一来,城中空余土地更为稀缺,文武百官的居所便成了一大难题。哪怕是把原本城中富商、官员的宅邸悉数征收,也远远不能满足百官需求。江都城寸土寸金,城中每座寺庙内都少不了官员携家眷借宿。哪怕邻居乃是早有嫌隙的同僚,这时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下,否则就只能流落街头。庙堂大臣为僧人慢待乃至言语嘲讽之事,也不足为奇。这等情形下,江都城内谁的府邸规模大,谁的宅院更有气派,就成了判断此人官职大小是否受宠的标准之一。自杨广迁都以来,其做扬州总管时的藩邸旧臣以及江南士人占据上风,城中大宅也多半为其所有,但其中也有些异数存在。像是宇文化及、智及、士及三兄弟,便是这异数之一。宇文弟兄祖上为匈奴人,本姓破野头。其祖为北周上柱国宇文盛,其父大将军宇文述既是大隋重臣,更是杨广亲信,乃至杨广之所以能夺嫡成功,也多赖宇文述之力。是以对宇文弟兄极为关照,特意将自己长女“南阳公主”嫁给宇文士及为妻。不过三兄弟并无其父本领,宇文士及为人才具平庸,胜在谨慎小心,与南阳公主夫妻相得。虽不能建立功勋,但也可以守成保全家名。宇文化及、智及两兄弟便是实打实的“破家之子”才德皆无,乃是朝中有名祸害。昔日在长安时,两兄弟便无恶不作,宇文化及更是被称为“轻薄公子”。为了财货之利甚至在随杨广北狩时不惜违反旨意向突厥人走私军械,若不是南阳公主求情,两兄弟当时就要被斩去首级。由于有这桩祸事,两人被革除官职变成白身。直到宇文述病故之前,特意向杨广托孤,两人才得以重入庙堂。宇文化及如今为右屯卫大将军,宇文智及则为将作少监。两人一个手握兵权,一个执掌器械,虽算不上位及人臣,但权柄甚重,由此可见天子对两人的态度已经大为改变。再者杨广自从到了江都之后,于朝政越发荒废,每日沉迷醇酒美人不能自拔。这两人本就是飞鹰走狗吃喝玩乐的行家,自能逢迎君恶。行事每每趁杨广之意,是以越发得宠,便是一干藩邸旧人,地位也不如这两兄弟。两人本就不是成大事之人,如今没了约束就越发放肆。于府中白日饮酒,更从宫中寻来美女歌舞为乐。反正行宫中美人过千,哪怕是杨广也不可能记住每一个人。只要不是当红妃嫔,就不会出纰漏。今日情形也是一样,两人并肩而坐举杯畅饮,面前则是几个腰肢纤细的江南美姬翩翩起舞。两兄弟都喝得满面通红,四只眼睛围着这些女子打转。宇文智及道:“还是圣人聪明,定下这迁都之谋。要我说,早就该把国都移到此地。这里水好、人更好,岂是关中能比?可笑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还嚷嚷着要回去。回去之后,能有这等逍遥日子?活该砍了他们的脑袋!“宇文化及冷哼一声:“回去?他们说得轻巧,到底怎么回去?他们可拿得出章程?如今瓦岗军占了洛口,断了我等归路。此时回去,莫非要这几万骁果与瓦岗军拼个同归于尽?这些妄人不必理会,圣人自有主张我等只需听令而行就是。不过你我也不能整日饮酒作乐,该做的事不能耽误。某吩咐的事,做得怎样了?”
“大兄放心,您吩咐的事小弟怎敢怠慢?只是这几日根本没看到人影,是不是那小贼胆怯不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