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来!”徐乐朝身后韩小六吩咐一声。他今日担任开路先锋身上只带近战兵器未带弓箭,此时想要射箭,就只能招呼小六。话音刚落,一张大弓已经递到面前。
李世民双手捧着“惊鸿”巨弓朝徐乐道:“乐郎君用我这张弓,这弓力强,好用的很!”李豹在旁看着只想用手掩面,这徐乐本领再如何了得,也不过是个如自己一般的军汉。哪怕救了郎君性命,也自有金珠宝物相赠,犯不上郎君这般巴结吧?虽说礼贤下士,可终究也是晋阳李家的公子,行事自有尺度,这般折节下交怎么看着像是讨好?犯不上如此吧?
徐乐也不推辞,劈手抓过李世民手上宝弓,略试试弓力便知是价值万金的宝物,足以射得到望楼之上。随后双足微分搭箭上弦,将弓朝望楼处遥遥瞄去。
与此同时,望楼上的阿塔也已经瞄准了徐乐。阿塔自问,若是比并枪马武艺,不要说这位勇如天神的乐郎君,就是突厥军中胜过自己者也不在少数。可是要比并射术,哪怕是同为射雕手的另外两人,自己也不曾放在眼里,更别说一个汉人。对方向自己举弓便是挑衅,若是不敢应战,还算什么射雕手?
汉家儿郎,且让你领教我突厥射手的本事!阿塔深吸一口气,弓箭已经指向徐乐咽喉。自己前次暗算徐乐,其已有防备。纵然自己箭术无双,要想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上将有防范之下射中他,可不是容易事。更何况对方还有一手神乎奇技的接箭本领,更是不易对付。可如今他既然站立不动一如标靶,自己岂会落空?不管是徐乐还是李世民,射死你们谁都是一样!
弓弦松动,箭矢离弦。阿塔出手的时间比徐乐略快了片刻,箭矢离弦之后,才见徐乐松动弓弦,可是不等他转动身形闪避,一点寒芒已如闪电般直奔自己面门而来。这位执必部的射雕手再想闪避竟然不及,手中角弓举起猛挥想要将这一箭打落,可是就在他手臂抬起的刹那,咽喉处一阵巨痛已经传来,随后周身的气力陡然抽空,四肢再也不受支配。他的身形无力倒下,耳旁传来几个突厥兵惊呼之声。阿塔的脑海里此时忽然泛起一个名字:飞将军李广。那位汉家将军在世时,据说草原上没有一个射雕手敢在他面前夸耀射技。难道今日这位乐郎君,竟是第二个李广?
军寨之外。
徐乐手中抓着阿塔第二次射来的箭矢,脸上露出一丝冷笑,回头对步离道:“罗敦阿爷的仇已经报了一半。”
步离朝他点点头,没有言语。
徐乐朝身后士兵喝道:“突厥射雕手已死!此寨必破!随我冲啊!”玄甲骑以及梁亥特的战士同声欢呼,呐喊着随着徐乐猛冲向军寨。李世民亦高举直刀紧随在旁,李豹低声提醒道:“突厥人善于弓马,郎君需防暗箭。且往后阵躲避一时。”
李世民满不在乎地一摇头:“有乐郎君这份接箭手段,突厥射士又算得了什么?”
李家郎君的眼神此时已经落在徐乐后背不愿离开。只要能让这等无双勇将归心,甘心进入麾下听用,冒些风险又算得什么?直刀高举,口内呐喊连连,李世民此时已经不在意依旧密集的箭矢,大踏步向军寨冲去。他看得分明,军心士气尽归于徐乐,这座军寨再怎么坚固也抵挡不了多久。真正的麻烦是,另外几处军寨该当如何攻取?这股血勇到底能支撑自己这些人走多远?
第五百一十二章 相逢(十五)
“阿塔阵亡……军寨守不住了!”
报信的士兵跪在那里,不敢抬头看自家少王的脸色,只能应付差事把军情如实回奏。虽然于规模庞大的执必部而言,一二射雕手的损失,还不至于严重到伤筋动骨损耗元气的地步,但是堂堂一名射雕手的阵亡也不是小事。甚至执必家麾下各帐贵人的性命也不如射雕手性命重要,这等人的损失,定会让少王面上无光,哪怕成功复仇,回到部落里也难免要受些指戳。
自家少王接连败阵,好不容易自领一军拿下南商关算是挽回颜面,可是此番为复仇又损失了一名射雕手,谁知道脸上能否下的来?万一发作起来,自己第一个要遭殃。
不料执必思力并未如小校想象那般震怒,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吐出三个字:“知道了!”便再没说什么。
小校等待片刻,不见执必思力下文,只好大着胆子问道:“少王,那我们……”
“你们又怎得?”执必思力依旧是那副冷漠语气:“我给你们的军令是什么,你们照着做就是了。”
小校愣了一下,但是也知再待下去性命便有危险,只好说了声:“遵令!”随后飞也似地逃向自家军寨所在。
执必思力并没有去管这名士兵的去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下方战场上。恶虎口军寨乃是为防范晋阳入侵马邑所设立,重点自然放在晋阳一侧。七处军寨中,可供利用的军寨只有三处。其余四处虽然也可扼守恶虎口,但是地势已经不利于面对马邑一侧的进攻,是以执必思力并未在那里布置重兵,全部心思都放在这三处军寨的防范之上。三处军寨外加六道防线,便是自己给徐乐设下的致命陷阱。一如草原上捕捉烈马时所用的绊马索,便是吞龙这等天马一般的存在,一口气能跳过几道绳索,可是终究也有力竭之时,照样要乖乖被缚。
马如此,人也是一般。徐乐所部再如何能战,总也是血肉之躯,有疲惫之时。开路选锋沿途突进,杀到军寨之时必然力疲。汉家人对付突厥人常用的弓箭、长枪,便可成为对付汉家人时最有效的利器。却不想徐乐居然如此神勇,不但真被他破了一处军寨,就连阿塔也……
损失了部落的射雕手,即便父亲再怎么宠爱自己,回去也少不了受责罚。不过执必思力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只要能报仇,能亲手砍下徐乐的人头,其他一切都值得。自己居高临下看得分明,徐乐所部的精力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他们再怎么厉害也是血肉之躯,连番苦战之下能够做到这一步已是天下奇闻,绝不可能攻破自己所在军寨。只要自己这处军寨不破,他们之前舍命拼杀所取得的一切都是徒劳,依旧要死在这恶虎口前。
至于那处军寨的报信的心思,执必思力自然清楚。无非是被徐乐杀破了胆,想要自己下令让他们撤退到自己这处军寨内。
愚蠢!
自己今日安排就是用所带这一部青狼骑拼掉徐乐和他手下的玄甲精锐,这些军士派驻军寨之时,便注定乃是弃子。竟然还想着让自己给他们一条生路?简直不知所谓!望着山下军寨上,青狼旗已经被砍倒,执必思力心头越发坚信自己此番行事于执必部乃至整个突厥都大有益处。自己熟读汉家经典,深知历来汉家有将才出,便是自己这些异族的劫数。昔日汉武帝卫、霍等人征讨匈奴,将匈奴百万大军逐出自己所熟悉的草场。便是开皇天子一统天下之时,突厥人又有谁敢正视中原?如今趁着大隋自相残杀,世家与天子征战不休,突厥人才可以趁机而起。若是晋阳李家得了徐乐这等虎将相助,怕是用不了几年,就能让整个天下重归一统。倘若彼时再有汉武旧事重演,徐乐这等虎将统帅十万汉家精兵横行草原,又有谁能抵挡?这等心腹之患,自然要趁着其羽翼未曾丰满就予以剪除。哪怕现在众人对自己存有不满,早晚也会明白,自己今日这般安排于整个突厥有多大助益。徐乐!我知道你一马一槊天下无敌,能在南商关内斩杀王仁恭,就能在千军之中摘了我的首级。但是今日我就是不和你近身交战,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本事,能不能飞过这坚固寨墙,飞出这块绝地!
军寨内,最后一个突厥伤兵也被徐家闾的人一刀搠死,整个军寨已经悉数为徐乐所掌控。陈凤坡带了几个部下冲到库房里,过了片刻又破口大骂着走出来。
“入娘的!这帮突厥狗到底是怎么扎寨的?军寨里居然连一粒粮食都不放!这等行军司马就该直接丢进锅里煮了才对!”
宋宝急忙问道:“陈大,咋回事?这么大个军寨居然没有粮食?”
“仓库里空得能跑老鼠了!一粒粮食都没有!我吃了那么多年粮,就没见过这样的军寨!要不说突厥人不会守城,这话真是没冤枉他们。就凭这一条,就活该他们站不住脚!”
李世民并没跟着骂,迈步来到徐乐身边低声说道:“这怕是突厥人的奸计!”徐乐并没言语,只是点了点了头。阿爷传授自己的不光是一身百人敌的高明武艺,更有万人敌的兵法战策。自己不屑于用阴谋不等于不通谋略,执必思力那点心思又如何逃得过自己眼去?只不过如今这等情形,不管执必用出何等计策,自家都只有并力向前这一个办法应对,又何必管那许多事?总之冲不过这恶虎口,一切都是惘然。
执必思力把军寨内粮食搬空,就是让这些突厥兵当弃子,也防范自己据寨而守和执必思力拉锯待援。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山路,心中暗自冷笑:执必思力未免太小看徐某了!就算你军寨里有粮,我也不会守在这里等死。前方既有青狼骑堵截,焉知背后没有突厥追兵。在军寨死守就是守死,晋阳纵有援兵前来,也未必快得过突厥铁骑。再说大丈夫生于乱世,岂能把自己以及亲族的性命系于外人之手?想要活路,就得靠自己一身武艺拼杀回来!若是没有这份气概,这几百人凭什么把身家性命交给自己?李世民这时皱眉不语,思忖着办法。虽然他长于将略,但是此时身临绝地,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徐乐微微一笑:“想那么多做什么?杀出去就好了!要粮食,去寻执必思力!他的军寨里一定有粮!”
说到此处,徐乐来到军寨中高台之上,朝众人高喝道:“众位玄甲骑的兄弟,可还能战?”
连番交战之下,便是铜人铁马也难免疲乏,可是徐乐一言出口,众兵将异口同声回答:“能战!”
“既然能战,便提起你们的兵器,列队!”杀声再起,玄甲骑兵马再次举起兵器,向着第二处军寨冲去。李世民依旧随在徐乐身边,心中波澜起伏。徐乐不但有武艺更能得士卒之心,只要能杀出险地,靠这等虎臣辅佐,何愁大事不成?只是这军寨,到底能不能啃得下?自家的援军,几时才来?此时,山谷之内,一队铁骑亦在急急而行。这队骑兵也有数百人,蔓延如龙遍布山路。队伍高挑突厥青狼旗,旗下之人正是执必落落。斥候已经把恶虎口的消息查探清楚,只是由于战场阻隔,不及向执必思力送信。执必落落在马上面露冷笑,此时是否通报消息并不要紧,只要执必思力能在恶虎口挡住李世民,自己这支人马一到,前后夹击,不愁不能把李世民连同乐郎君一起斩杀。
这两个人一死,马邑就注定是突厥人的天下。而此时自家兵马距离恶虎口的距离只有区区十五里,这点距离于突厥铁骑而言不过顿饭之间便可赶到。乐郎君、李世民再如何神勇,这短短时间内,又岂能逃出生天?
第五百一十三章 相逢(十六)
山风呼啸,冷风刺骨。
此时的晋阳已有几分春日景象,然则马邑群山之中,依旧寒气逼人。李嫣虽保持着武家女的风范,平日骑马射箭样样皆能,又素以游侠自居,认为巾帼不逊男儿。然则走在这崎岖山道之间,依旧瑟瑟发抖。饶是拼命裹紧裘衣,也挡不住这凛冽山风。
连平日里素好武艺的自己都如此,嫂嫂又该如何?那可是个标准的世家女,不曾习过武身体也不算如何结实,如何受得了这等苦寒?倘若冻坏了身子,岂不是大为不妥?想到这里她连忙看向身边嫂嫂,却见长孙音虽然也冻得粉面酡红如同微醺,但仍然将腰板拔得笔直。不顾自己已然累得气喘吁吁,拼命加快脚步,生怕成为身旁家将的负累。为了行路方便,这位长孙家贵女李家二郎的正室,如今也如小姑一般,换上一身胡服快靴。这等衣衫素来不为长孙所喜,今日为了丈夫却是顾不得那许多。若是还像平日那般打扮,纵然是想快怕也快不起来。平日里见惯了二嫂雍容气度,看到长孙如此狼狈,李嫣心里暗自吃惊。她看得出来,二嫂无非在苦撑而已,可是没想到柔弱的女子刚强如此,居然不叫苦不掉队,还能装作浑然无事。回去之后定要向几位姐妹详细说明,此时的二嫂才最好看,也最让人觉得亲近。这身胡服平时也该多穿才是。两人身前身后,都是本家亲信家将护持。有这些人在,倒是不用担心失足坠落山涧或是跌倒。只是这么赶路,只怕长孙音身体难以承受。一旦撑不住,怕是要出大事。李嫣在旁劝解道:“嫂嫂不必急,前面有侯君集的大军,咱们早些迟些都没关系。再说恶虎口虽是一场好厮杀,可是也不知二郎是否在那,嫂嫂也不必太过担心。”
长孙嫣摇摇头:“夫妻连心。我断定二郎就在恶虎口,早一步赶过去,便能早一步见到他。这番心思你不会明白的。”当着部下家将长孙音没法细说,但是李嫣并不笨,自然听得出来嫂子的意思是自己不曾嫁人,不会知道妻子思夫的心思。饶是她素有男儿气概,终究是个未出阁女子,听到这话也不由得面上微微一热。好在她一路奔行再加上天冷,脸上早已经是火红一片,外人根本看不出脸色变化。长孙音这时又说道:“侯君集的兵马乃是因我等而发,若是我们贪图安逸,他们又怎肯卖力效死。越是艰难主将就越要当先,这是咱们李家男儿带兵的法子。做媳妇的,也不能给郎君丢人!“在裴寂帅帐中长孙音直言要带长孙家家将前往恶虎口观察军情,情形一如逼宫。裴寂再怎么谨慎避战,也不敢让李世民的妻子以及李家九娘带家将跑去突厥人盘踞之处刺探军情,若果真若此安排,李渊怕是第一个就要翻脸。无奈之下,只好同意侯君集率先锋军千人出发前往恶虎口观看敌情。倘若真是李世民陷在那里,就接应他突围。长孙音明白,裴寂答应侯君集出兵,便是看在李家以及长孙家的面子上,最大的让步。若是强令其出战,只会弄巧成拙,因此并未争辩,带着李嫣退出帅帐。可是随后,依旧点起家将,随同侯君集大军之后,向恶虎口前进。这等所为不但冒险,更是有失体面。战阵厮杀乃是男儿之事,女子不得干预。何况裴寂既已退让,长孙音依旧步步紧逼,难免落人口实。可是为了李世民,她已经顾不得那许多。不管是风评物议,还是路途艰难,乃至战阵之上的凶险此刻都已经顾不得。她只知自家夫君以及兄长安危所系,为了这些至亲之人,纵然再多冒几分风险又有何妨?虽然前敌始终没有军情回报,但是长孙音依旧坚信李世民就在恶虎口。若是自己所行迟缓,脑海中的幻觉就会变成真实。饶是如刀山风吹得芙蓉粉面欲裂,双腿酸痛如同针刺,却依旧不肯停歇半步,只因这片刻耽搁说不定就是阴阳永隔。
风中已经传来喊杀声与号角声,显然恶虎口战事正酣。抬起头望向远方山峰,长孙音心头暗自祈祷上苍,一定要保有自己的郎君平安过关……
此时,恶虎口军寨寨墙之上。执必思力依旧站在原地未动,望着军寨之下的大队人马,面上露出一丝狞笑:一切如自己所料,你徐乐不管如何骁勇都是血肉之躯。纵然能杀到军寨之下又能如何?难道还真能逆转乾坤杀入寨中?徐乐带领的玄甲骑已经夺下两处军寨,只要将眼前执必思力所在的军寨攻破,这条通往晋阳之路便再无阻隔。然则,不管玄甲骑如何骁勇善战,部下士气如何高昂,人力终究有限。半日厮杀,又是登山强攻,连破两寨已是出人意料,再想攻下眼前的第三寨却是势比登天。从双方人马考量,数量相差无几。但是徐乐所部男女妇孺均有,还有不少伤员混杂其中。河东六府鹰扬亦是疲惫之师不足以撼动执必亲卫精骑兵锋。只有徐家闾的玄甲骑老班底以及梁亥特部神射手可为徐乐所用。自山下一路杀来,全是这些人担当先锋。由于山路狭窄兵马不得展开,大队人马只是在后面摇旗呐喊,真正负责冲杀的就是这些人。半日厮杀,歼灭突厥执必部最为精锐的青狼骑超过六百人的,便是这不足百人的小队伍而已。这一战虽然规模有限,比不得汉家与突厥动辄数十万人马的大军交锋。可是就凭这么点人马,又没有云梯、冲车,全靠着血战白兵,自山下一路攻上,生啃下两处军寨。
即便是突厥人不善守城,这等战绩足以震动整个边地。不提玄甲骑自成军以来所立战功,单是今日一战,就足以值得李渊对这支人马倒履相迎待如上宾。这等战绩也自有其代价所在。梁亥特部神射手所携带的箭矢已经基本射完,半数以上的射士只能拾取突厥兵射来的箭还击。其余半数神射手已然膀臂酸痛手指鲜血淋漓挽不得弓,韩小六虽然紧咬着牙仍旧勉强拉弓放箭,但准头已大不如前。居于二线的梁亥特部尚且如此,位于先锋的玄甲骑兵士所承受的压力更是可想而知。李世民身旁家将如今只剩下李豹一人,其余家将尽数战死。李豹手中旁牌更是满插雕翎,身上也中了数箭。好在身上所着布甲甚为厚实,所受伤势不至于致命。其余玄甲先锋包括小门神韩约在内,亦是各个带伤。只有徐乐靠着一身绝顶艺业,身上未中一箭。再就是小狼女步离,由于被徐乐保护得妥帖,自身又机敏过人身轻如燕,未曾被箭矢所伤。这些箭伤尚且可以承受,但是疲劳和饥饿却让这支精兵战力大减。大多数玄甲骑勇士都已经臂膀酸麻,便是持盾行走奔走都大觉吃力,更别说挥刀砍杀。连番苦战于体力消耗甚大,昨晚吃的马肉早已经消耗干净。偏生这两处军寨内粒米皆无,众人不得饮食,此时饥肠辘辘,冲锋的势头便大不如前。依旧能战的人只有徐乐、韩约再加上步离而已。徐乐、韩约是徐敢按照无双斗将的标准栽培而成,厮杀一日不知疲劳乃是起码的本事。步离则是一直躲在徐乐身后,很少参与交手。只在白兵交接之时骤然发难,两把匕首已经饱饮鲜血,自身体力损耗极为有限。但就靠这这有限几人想要攻下执必思力所在的军寨却是如同白日做梦。三处军寨之中,以执必思力军寨地势最险、守军最多,防范也最为严密。留守军士皆为青狼骑中出色射士,虽然箭术比不得阿塔,但也是能力挽强弓,百步穿杨的好汉。以逸待劳之下,箭矢如同雨点一般倾泻而出,饶是徐乐一行再如何骁勇,此时却也难前进。身后徐家闾的百姓以及河东兵马击鼓吹号摇旗呐喊,依旧为自家子弟袍泽鼓舞士气,但是心中也知,此时局面光靠士气怕是难以挽回。偏生军寨所在地势险峻,进攻一方兵马难以展开,想要助战也有心无力,只能在后方干跺脚。
李世民在徐乐耳边道:“乐郎君,玄甲骑的弟兄们怕是杀得疲乏了,不若换河东兵马打上一阵。”徐乐摇头道:“这等时候哪里换得下来?阵脚一乱,不是自寻死路?再说我玄甲骑的人马只要没有死光,就不会让别人来替!别看我们累成这样,也比河东兵马能战!我倒要看看执必思力能不能拦住我徐乐!“宋宝身上已经带了两枝箭,更有一箭射伤面颊,险些就命中咽喉。他满脸是血形貌凶恶,眼神中却带着惊慌,喘息着说道:“乐郎君……弟兄们太乏了!且退到军寨里歇息,吃口东西再战吧!”
“玄甲骑从不知退为何物!”徐乐面色一寒,两目精光四射:“今日之战有死无退!再敢言退者,斩!随我冲!”徐乐手中直刀高举,玄甲精骑鞑靼射手呐喊着,随着徐乐冲向眼前高大坚固的军寨,如同决堤洪流,势不可挡!
第五百一十四章 相逢(十七)
山路上,侯君集面沉似水手按刀柄,怒视着面前军将。他虽然年纪甚轻,但终究也是世家子弟,又出身于将门,身上自有一股武人杀气。自身又有一身好武艺,于晋阳城中号称无敌,此时发作起来,面前十几个军将竟无一人敢与他对视颉颃。大队人马已经驻足不前,等待着上官下令。号角声与喊杀声越来越清晰,这支人马与战场已经近在咫尺。如果继续向前,势必与突厥发生冲突。这等事关系重大,没有军令下来,谁又敢擅作主张。
可是这道军令也不是那么好下的!
侯君集怒视众将,语气里既有怒意更有杀机:“某乃全军先锋,此番出阵也是奉裴长史军令而行,恶虎口之事自有我做主张。尔等难道敢违抗军令?”几个军将连忙摇头,其中一人叉手道:“末将不敢。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我等不可草率行事,裴长史让咱们观察敌情,却不曾说要和突厥人交战。再说眼下情况不明,我们甚至搞不清楚突厥人在和谁打仗,贸然出兵祸福难料,还望侯将军谨慎些为好。最好是向裴长史讨一道军令来,不管进退都有个主张。”
侯君集心知,这些军将说到底,就是怕了远方军寨上迎风招展的那面青狼旗。当日突厥始毕可汗围攻雁门关,数日之内破雁门郡下三十九城,险些把大业天子本人困死雁门。金狼旗所指之处便是汉家最为精锐的十二卫宿卫亲军也要谨慎应对,虽然各路勤王大军云集加上义成公主出力,始毕可汗最终只能收兵而返,可是那一战下来,谁又不知突厥人的威风?其中执必家的青狼旗也没少破城杀将,挣下好大名声。这些军将并非畏惧厮杀,但是他们的目标始终是长安、洛阳乃至整个天下。既投效唐国公麾下,自然希望他能夺得江山,自己也好混个从龙之功。纵然战死,自家也能换个恩荫回来。如今糊里糊涂和执必家最为精锐的亲兵交战,却又图的什么?不止这些军将,包括裴寂在内又何尝不是这等念头?否则的话何至于一路上踟蹰不前,哪怕刘武周始终未曾回信,依旧不肯下令动武。无非是不想把气力用在马邑,攒足气力准备到长安去厮杀。若是失陷马邑的乃是大郎建成,这些人自然没那么多顾虑,早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李世民虽然也是唐国公爱子,可终究只是次子,继承不了家业。哪怕为人再好,与军将再亲厚,也没法给大家带来荣华富贵。为他效力无话可说,说到拼命,谁都要迟疑几分。更别说现在谁也不知道与突厥兵交战的是不是李二郎,越发没有心气。
不管他们有没有心气,也不管现在和突厥兵交战的是谁,这一仗必须打!
侯君集紧咬牙关,心中发狠。论及出身,自己虽然不能和唐国公相比,但也是世代将门,追溯到鲜卑六镇时,自家也不比李家差多少。只是父亲因罪除爵,家名不振。只能靠自己一身本领,一刀一枪重振家业。可喜者天下将乱,又到了武人得功之时。自幼勤学苦练的武艺,总算有施展之处。只是光靠着一身蛮力武艺,想要得功并非易事。眼前这些军将也有一身勇力本领,可这辈子也摆脱不了赤佬身份。自己要想飞黄腾达,还是得找条捷径。本打算投在大公子门下,靠世子荫庇发迹。不想好死不死恶了温大雅,慢说提携,大公子是否还会容自己跟随左右都在两可。可喜天无绝人之路,大公子这条路走不通,现在又有了一条新路可走。侯君集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胡服窄袖的少女甜美笑脸。乱世中最重豪杰,有志逐鹿天下者,对于能杀善战的勇将不会吝惜恩赏。这恩赏里既包括金银财帛,自然也包括美人。何况自家的家名,也勉强可以配得上李家。若是这条路走通,自己非但能恢复祖宗基业,更进一步开府建牙封侯拜相也非妄想。既然九娘坚信和突厥人厮杀得乃是李世民,自己就按她得意思做就是了。不管对面是谁,也不管能不能救回李世民,只要自己和突厥人浴血厮杀一番,让九娘以及李家认可自己的武艺胆略就算是功德圆满。哪怕所谋不成,能够大败突厥青狼骑的豪杰,唐国公又怎会不加以重用?
自己所求和这些军将没什么不同,只是走的路不一样。是以,这一番冲突也是在所难免。这些军将都是河东六府鹰扬卫中土著,侯君集也不好得罪太过,但是脸上依旧阴沉如水:“出征之时长史有言在先,临阵处置由某一言而决。难道某说得不是军令?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若是事事都要请主将下令,还打得什么仗?”
另一名军将道:“那可是执必家的青狼骑!若是平白惹上这个仇家,坏了国公的大事,咱们都得人头落地!”
“青狼骑又算什么?只要能救回二郎性命,哪怕是阿史那的金狼旗在此,我也一样拔了他!”侯君集说到这里声音陡然一提,运起丹田气把这句话吼出来。哪怕李嫣听不到,日后有人能把这话传到她口中,也足以获得佳人好感。随后他又对众人说道:“如今我们已经摸到突厥人的鼻子底下,指望他们不曾发觉,纯粹是白日做梦!就算现在收兵,突厥人也未必会放过咱们。还不如与他们厮杀一番,让他们知道知道我晋阳兵马的厉害!“几个军将默然无语。他们也知道,侯君集的话不无道理。兵马已经到了这里,若是突厥派出斥候,怕是早已经发现自己这支人马。多半是与强敌厮杀正紧,是以分不出手脚来对付自己。侯君集又道:“如今突厥分身无术,我们如果趁机进兵,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必然可以大获全胜。大家都是武人,难道放着现成的战功不要?放着大好的人头不砍?这等事我做不出!再说万一眼下和突厥人交战的就是二郎,见死不救的罪名,我们一样承担不起!”
终归都是武夫,听到战功二字,也确实动心。何况长孙音就在后阵,如果二郎真有个好歹,那位长孙家千金追究起来,裴寂不会有妨碍,自己这帮人的脑袋难免危险。
有人咽了口唾沫,“若是……惹出祸事来?”
侯君集一挺胸膛:“自有某家承担!想要立功的,便随我走这一遭!胆小的也不必请令,径自带兵回去就是。只不过将来千万不要后悔!”说到这里侯君集拔出直刀,大喝一声:“想要立功的随我来!”一马当先向前抢出,其余军将互相看着,沉吟片刻终于齐刷刷拔出刀来,一语不发随着侯君集向前方军寨走去。大队人马再次动起来,手持弓弩的射士迅速超过自家主将冲在最前,随后的兵士则扛着云梯,系着钩索紧随在后。到底是朝廷经制之师,又将大业天子积存武备尽数夺取,论起身家来确实不是徐家闾的人马所能比。行军之时这些攻城器械都带在身边,不像玄甲骑一般要靠血肉之躯去硬撼军寨。恶虎口七寨之中,执必思力所处军寨为山峰最高处,可以俯瞰两侧,另有两寨防范马邑,其余四寨皆建于面向晋阳一侧的山路险要,以防晋阳兵马潜越。按照王仁恭估算,凭借地势加上军寨坚固,在此只需驻扎千把人马,抵挡晋阳几万精兵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这些河东军将之所以怯战,也有这方面的考量。凭借自己这点人马就算是铁心攻寨,又能否打得下来?
可是直到众人进入弓箭射程之内,头顶也不曾有箭簇落下。再看寨墙上连人都不见一个,心里都有些嘀咕。
一名军将拉住侯君集胳膊小声道:“侯将军,这里会不会有诈?”
侯君集把眼一瞪:“眼下说这些还有何用?管他有什么,进去看看就知道了!你们都等在这,我第一个上去,有什么埋伏尽管冲我来!”说话间侯君集用力甩开这名军将的手,朝着寨墙之下飞奔而去,片刻之后已经来到寨墙之下,解下腰间爬城飞钩朝着寨墙上方用力一甩,铁钩紧紧抓住墙头。侯君集用力拽动两下,随后身形如猿猴一般,向着寨墙顶端飞速攀爬。身为将门子弟,又是自幼当作斗将栽培,自然少不了几样绝技护身。但若是寨中当真藏有伏兵,侯君集孤身一人本领再强也难免一死。所有军将以及河东兵马全都停住脚步屏息凝神,紧盯着侯君集不放。若是主将被杀,这些人是进是退便还得再斟酌一番。如果突厥人防卫当真松懈至此,身为军汉也不会放着到嘴的肉不吃,不管将来后果如何,眼下且打了再说!
第五百一十五章 相逢(十八)
“嗖!”
一声利箭破空之声传来,一支狼牙箭贴着执必思力的面颊飞过,所幸未曾造成损伤。
其身旁两名亲兵一个高举旁牌,另一个拉着执必思力向后退去,却被执必思力用力一推,站立不稳摔了个趔趄。
“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倒要看看徐乐有没有本事射中我!”执必思力恶狠狠地说道,表情狰狞。亲兵见他这般模样,也不敢再行拖拽,只好守在他身旁凝神戒备。执必思力此时已经从寨墙退入望楼,这处望楼可以俯瞰寨下全貌,在此坐镇足以保证掌握战场,不至于耽搁指挥。执必家的亲兵分别站在寨墙和望楼上,利用箭雨阻碍徐乐一行的步伐,让他们始终无法靠近寨墙。
望着寨下兵马,执必思力嘴角不由自主地翘起,露出一丝残忍笑容。来吧,尽管来攻吧!让我看看你们有多少血可以流,用多少人命可以攻上寨墙。
他看得出来,徐乐很爱惜部下性命,并没有盲目开始绳攀蚁附,以至于寨墙上不少器械都没了用武之地。不过这也没关系,光是箭矢就足够了。厮杀半日玄甲骑大多疲乏,行动远不如之前便捷。不管他们再怎么英勇,人力也有其极限所在,现在差不多就是到了极限。自己今日这番布置,总算没有白费力气。都说汉人奸狡善于用计,且让你也看看我突厥人用谋本领!自己这计策,一如叠纸吸水,等到了自己面前时,这水就变成了水珠,又能有什么妨害?恶虎口几处军寨的设置,本就是为了以少量兵力抵抗、迟滞敌人大队人马。自己立足的军寨最为险峻,就算是以大军来攻,自信也能守卫三天五日。何况如今徐乐手上就是这不到百人的疲敝之兵,就算都死光,也休想杀到自己面前。不说其他,光是弓箭互射徐乐一方就吃亏不小。梁亥特部落的射士大多因疲累或是受伤不能开弓,虽然又有其他射士加入,可是论起技艺却远不及梁亥特的神射手以及突厥射士高明。突厥兵人数既多又有地利,这时尽情抛射箭雨,饶是玄甲骑再如何英勇,也被压得抬不起头。大多数时候只能挨打,抽冷子还击射杀几个突厥兵士,却总归逆转不了大局。方才这一箭,就是徐乐射过来的。以他能射死阿塔的射术,对执必思力来说也是个巨大威胁。可是现在不比之前,徐乐再怎么了得也总归不是刀枪不入。己方箭如雨发,他想要安心瞄准都难,又怎么可能射中自己?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被对方射死,那就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老天要自己死,抗争也是无用。执必思力相信,老天这次会站在自己这边。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汉家书籍里有不少有用的东西,比如这句话。徐乐的玄甲骑连克两寨本已气衰力竭,攻打自己的军寨全靠一口血气。如今攻寨不克,士气自然难以维持。等到这口气散去,便是玄甲骑兵马崩溃,徐乐授首之时。这等时刻执必思力自然不会再变更位置,突厥兵马最重勇士,自己身为主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还因为区区一支冷箭就换地方,怕不是要被部下耻笑。这番不惜血本的拼杀,固然是为了突厥铲除后患,也是为自己复仇雪耻,容不得半点瑕疵!执必思力的眼睛紧盯着下方徐乐所在,狞笑道:“徐乐,我就在这里。有本事你就上来,为你的罗敦阿爷复仇,像杀王仁恭一般杀了我。若是不能,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亲族部下一个个死在我的手里!“寨墙之下,徐乐的双眼也紧盯着执必思力所在望楼,思忖着用什么办法能够杀掉这个罪魁。眼下玄甲骑的兵马大部分已经不复平日勇力,自己再怎么鼓舞士气也是枉然,指望众人合力破寨已无可能,想要冲破突厥人阻挠,一举杀出恶虎口只剩一个办法:杀死执必思力!只要他一死,突厥兵马必然混乱,自己这些人就有了机会。方才一箭未能奏功,徐乐心中并未绝望。早在放箭之前他就已经想到这个可能,敌人乱箭如雨,这等情况下再好的射手都没法做到平心静气的瞄准,再加上山风呼啸望楼遮护,一箭不能命中也是情理中事。大不了再找机会,或是另寻其他办法就是。此时的情形再难,也难不过南商关搏杀王仁恭。连那等关口都闯过来了,又怎会在意这小小的恶虎口?再说乱世之中本来就没有太平日子,要想活得像个人,只能一路过关斩将。李家想要逐鹿天下,自己为其冲锋陷阵日后要过的难关不知道多少,若是面对这小小的军寨就灰心丧气,又有什么出息?眼前的险阻在徐乐看来,和之前的层层险关一样,都是磨刀石而已。只有这么一块块磨下来,才能磨出一支战无不胜的无敌劲旅。宝刀锋刃人人喜爱,这磨刀的痛苦就得承受,天下又哪有只享福不受苦的事?自己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减少伤亡,不让这些部下无谓折损,却无法保证毫发无伤。撑不过去的,只能怪自己命数差,终究遇到这等世道,大家都要自己挣命,谁也不例外!
“宋大!刘五也折了!咱们弟兄不剩几个了!”宋宝身旁,他的伴当杜七带着哭腔大声嘶吼着。宋宝对身边这些伴当的情况很是清楚,虽然大家一起做些没本钱的生意,投入玄甲骑后也曾出生入死,但是杜七与刘五交情极为寡淡,不会因为他的死大哭大闹。如今这般哭号,只是因为杜七害怕了。生怕下一个死的就轮到自己。毕竟自从遇到李世民,众人想的都是到晋阳去过好日子,却不曾想在恶虎口却遇到了过不去的鬼门关。
害怕的何止是杜七?自己又何尝不怕?自从被徐乐呵斥,宋宝就始终紧闭着嘴没敢再言语。平日里徐乐算是平易近人,可是临阵之时,他却是个冷酷的统帅,不会讲情面。宋宝相信,若是自己犯了军法,徐乐绝对会砍下自己的人头。就算他不动手,他身后那个小狼女也会一匕首结果了自己性命。不敢说话不敢喊叫不代表他不害怕,事实上他比杜七怕的更厉害。边地侠少重义气轻生死,这些话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至少对宋宝来说,他做侠少的目的只是为了活下去,再有就是可以不受辛苦也能吃饱喝足,有钱使也有面子,并不曾想过为谁效死。早在军寨上乱箭齐发时,他便想要逃跑。寻个什么借口,躲到后面,哪怕喘口气也好。可惜李世民这个世家公子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疯病,家将死光也不在意,还是跟在徐乐身边冲锋。自己没有保护贵人的由头,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向后面跑。再说现在就算想退,也退不回去了。狭窄的山道已经被徐家闾的人堵塞严实。梁亥特部落以及河东兵马组成的射士站在后列,再后面就是徐家闾百姓以及梁亥特子民。这些人密密麻麻挤满山道,让玄甲骑只能前冲无法后退。毕竟身后就是自己的家小亲人,谁要是后退一步,自己都会觉得没脸见人。就算是如宋宝这种不在意颜面的,想退也无路可走。人已经把路堵死,怎么也退不到后面去,只能咬牙硬挺着前进。前方是死路,身后又没有退路,宋宝生平第一次觉得如此绝望。他甚至想过一刀砍死徐乐,向突厥人请降,求执必思力给自己一条活路,但是随后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就算自己能行刺成功,身旁左右都是玄甲骑的人,下一刻就是个乱刀分尸的结果。再说突厥人素来不讲道理,到时候到底是受降,还是把自己也砍了,就全看突厥人高兴。
上赶着送死的事不能做,可是不做活路又在哪?
眼看跟随自己而来的伴当如今剩下不足半数,一路转战至此的玄甲精骑阵亡者已经不下二十人,宋宝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完了!全完了!
看来这一关是过不去了。没想到一路闯过无数绝地,最终却栽在这恶虎口。宋宝只觉得周身的气力已经被抽空,四肢酸软无力,提不动盾牌,也迈不动脚步。既然注定要死,自己又何必费力拼杀,就让突厥人的箭把自己射死就是了。早死早安生,也不用再受这些活罪!他举起了手中的旁牌,想要把它甩出去,不是为了伤人,只是为了寻死。可就在他即将甩出旁牌的刹那,却听远方忽然传来震天动地的金鼓之声,随后杜七高喊道:“宋大快看!冒烟了!突厥人身后冒……”
杜七说到这里便没有说下去,一支冷箭正中杜七的面门,杜七一声不吭便倒了下去。
想寻死的宋宝还活着,想求活路的杜七却已经死了。宋宝却没在意这个伴当的死活,只是盯着那滚滚黑烟愣了片刻,随后猛地举旁牌遮住头面,右手疯狂舞动直刀护体拨打雕翎,不要命地向李世民所在冲去。口内大叫道:“李家郎君小心,我来助你!”
有救了!肯定是河东的援兵来了!得让李世民记住自己,记住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第五百一十六章 相逢(十九)
鼓号大作杀声震天。之前还对攻打突厥人存有疑虑的河东兵马,此时却已经发了兴,不用侯君集催促,便呐喊着向山顶军寨冲去。侯君集脸上、身上满是鲜血,望之既威风又有几分狰狞。他咧着嘴朝身后几个军将一呲牙:“怎样?某家的话没错吧?这青狼骑也不过如此,待某擒了对方带兵主将,也好让突厥人知道知道我们河东六府鹰扬的手段!“众军将这当口没人敢出口反驳或是阻挠。一方面侯君集武艺确实不凡,不管是攀爬绳索的迅捷,还是临阵厮杀的勇力武艺,都足以震慑这些军将。毕竟军中以力为尊,侯君集手段高明,这些人自然不敢再有冒犯。另一方面此番进兵,河东兵马着实捡了个大便宜,现在就算这些军将想要收兵,麾下儿郎也未必答应。执必思力今日布阵旨在破出这一支人马拼死徐乐和他的玄甲骑,并未考虑晋阳方面可能有兵马来犯。在他看来尉迟恭坐镇平阳,足以震慑晋阳兵马,就算是有人想要自山路潜越偷袭,平阳兵马也足以抵挡,至不济也能通报消息。再说突厥兵攻强守弱,己方兵马总共也只有千人,若是两侧同时防范,难免顾此失彼,还不如集中兵力于一线。因此徐乐等人所面对的乃是执必家精锐儿郎,拔寨破阵必要浴血厮杀,每进一步都要付出血肉乃至生命代价。相反,侯君集这一路接连夺取四处军寨,面对的守兵加起来都不足一百人。而且这些士兵也要随时预备征调,并未对晋阳一侧加以防范,就连斥候都没有派出。侯君集以少量精兵一路突进,从容攻下两处军寨。直到第四处军寨时才稍有抵抗,可是守寨军将之前全无戒备,仓促应战毫无章法,被侯君集当先登云梯一路冲上,挥刀斩了首级,整个军寨很快也落入李家兵将之手。
仗打得顺遂,兵士胆气便越发足壮,更重要的是这些军寨里还圈着大批草原良驹,让河东兵马人人心中欢喜。执必思力今日打定心思和徐乐拖延时间,严令部下只守不攻不得浪战,所有骑兵下马列阵,效法汉家兵将守寨手段交战。兵士的坐骑皆圈在身后几处军寨里,如今军寨失落,这些马自然就成了河东兵马的战利品。青狼骑为执必家心腹亲兵,执必思力所带一部更是青狼骑中精锐,所乘骑的脚力无一不是草原良驹。纵然晋阳财大气粗,想要备办这么多战马也非易事。何况突厥与中原贸易时,向来只售劣马不卖良驹,这种上好的战马往往有钱也买不到。军汉所好者无非良马宝刀,一下子得了大批战马的河东兵马各个精神抖擞,便是擂鼓的兵士都比平日更为卖力。侯君集望着这些兵马,嘴角翘起,心内暗自得意。半日之内连夺突厥青狼骑把守的四处险要军寨,放眼晋阳也是第一等名将手段。得了这许多良马,就更是大功一件。这次回城缴令,看看温大雅还敢不敢在自己面前摆那副该死的文人面孔。侯君集的目光落向前方军寨寨墙上飘扬的青狼旗。这些战马所值虽多,却不曾放在他的心里。终究是世家将门出身,看不上这些身外物。今日的目标乃是这面执必家的大旗,把这面旗拿回晋阳,既能在李家九娘面前扬名露脸,也能让晋阳那些世家子看看,到底谁才是唐国公手下第一斗将。这最后一处军寨肯定要经过一番苦战才能拿下,不过如今军心可用,突厥人又不善于守城,这一战注定有胜无败。侯君集现在只担心一点,对方不知是哪路人马,也不知本领如何。这军寨和军旗自己要定了,绝不能让对方抢先!执必思力的军寨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侯君集的突然出现,让这些突厥兵顿时乱了手脚。大家的脚力都在下方军寨里圈着,这处军寨里加起来也不过是十几匹马,预备着出现意外时执必思力以及亲随护卫所用。这些青狼骑都是马上健儿,步战的本领要减弱三成。何况山下兵马一路势如破竹,必是河东六府精华所在。与这样的精锐步战胜算渺茫,想要反攻夺寨多半不能。饶是青狼骑再如何骁勇,腹背受敌终是难以抵挡。
几个军将围在执必思力身边叫道:“少王,此地不能久留,请少王速速突围!”
“混账!本王就在此,哪也不去!”执必思力阴沉着脸,朝众人喝骂道:“执必家儿郎的骨气到哪去了?区区一队河东兵马,就把你们吓成这副模样,简直让青狼旗蒙羞!这军寨易守难攻,就算汉人两面夹击又能怎样!给我挡住他们!只要守个两三日,我们的援兵就能赶到,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别围着我,快去守寨!快去!”
说话间执必思力抽出那口百炼宝刀,二目血红粗喘如牛,模样像极了走投无路的疯狗。既是可笑,又有些吓人。不该如此的!自己已经处处谋算妥当,这一番的布置可称无懈可击,徐乐和他的部下明明已经陷入死地,为何还会有反复?到底是哪出了问题?还是我这辈子注定是徐乐手下败将?
不!我不甘心!执必思力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脸上肌肉抽搐着,手中刀来回摆动。在他眼中,跪在面前的部下面孔全都变成了徐乐,都在朝自己冷笑。让他恨不得成排砍过去,把这些人悉数杀光才称心如意。这次出兵本就是自己一意孤行,便是叔叔执必落落也不认可。如今不光是损兵折将,就连射雕手阿塔都阵亡了。若是杀掉徐乐全歼玄甲骑,自然还有个交待。就这么灰头土脸的败回去,自己又该怎么向父亲、叔父以及草原众位部落头人交待?到时候自己岂不是越发成了笑柄!今日要么杀了徐乐,要么就死在这里。就这么狼狈而逃,跟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他手中直刀在军将头顶上掠过,怒骂道:“还愣在这干什么?回去!指挥你们的儿郎守卫军寨!我数到十,还留在这的一律军法从事。一!”
他刚喊了第一声,却听前方寨墙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徐乐杀进来了!”从开战到现在,徐乐一直冲锋在前,战将夺旗的事已经不记得做了几次。玄甲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续破阵,固然是连番交战之下已经成长为天下有数精兵又奋起哀兵之志,与徐乐这位超等斗将带头冲杀也脱不了关系。
可是徐乐并未像部下那般感到疲劳,反倒觉得自己的气力与精神前所未有之好。越是厮杀越是兴奋,恨不得能够不停的交战才符合自己心意。阿爷当年也曾说过,自己的武艺、反应都已经不逊于一等斗将,若是单打独斗天下间能和自己颉颃的人已经不多,所欠缺的便是火候。这份火候不光是指经验阅历临敌反应,也是指这种百战不疲越战越勇的“精、气、神”。毕竟沙场上主要是乱战,单打无敌算不上本领,要能在兵山将海里厮杀经日依旧精神不怠,才能算是成功。
这些东西光靠在家关门苦练也练不出来,必须到战阵上锻炼。历经多次苦战而不死,自然而然便能练就这份本事。之前自己苦战执必部,又病斩王仁恭,情形固然险到极处,对自身而言却并非毫无助益。正是这一场场把人逼到绝境的苦战,成功让自己提前打熬出来,越过阿爷说得那些关口,一跃跨入真正一等斗将行列之中。阿爷花费无数心血栽培自己,一如名匠铸剑,之前虽然锋利但还只是剑胚,如今才算是大功告成,可以饱饮天下奸贼恶徒之血,以膏锋刃。且从执必思力开始吧!宋宝冲向李世民时,徐乐已经有所行动。他也不管来的是不是河东兵,反正突厥兵一阵大乱箭雨变得稀疏,这便是机会。蓄势已久的徐乐刹那间化作离弦之箭,几个起落间已经冲到寨墙之下,不等寨墙上的突厥兵丢下灰瓶,已将直刀还鞘,把钩锁甩到墙上。韩小六见此情形急道:“放箭!快放箭保护乐郎君!”不顾自己手上重伤,强咬牙关挽弓如月,将三支箭连珠般射向城头。梁亥特部射士以及河东六府兵马也纷纷向城头放箭掩护,几个士兵刚刚举起石头不等扔下去,咽喉便已经被利箭贯穿,死尸从城头跌落。也就在这一时三刻之间,徐乐竟然已经爬了一半有余。若是侯君集在此,只怕要惊得目瞪口呆,询问徐乐这到底如何做到。两名突厥兵提着刀过来要砍抓钩,可是徐乐这时双足在寨墙上用力一蹬,人如同钟摆般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