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三章 杀王(八十二)
苑君玮手持短矛,朝着徐乐怒刺而去,口中大喝道:“放下鹰击!”
徐乐却是不闪不避,把刘武周的身体当做盾牌,主动朝着苑君玮的短矛撞去。
苑君玮只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短矛慌忙回撤,手臂拉紧缰绳,生怕战马撞在刘武周身上。鹰击方才也受了箭伤,若是被战马冲撞,不死也差不多。
随着他的动作,其身后而来的恒安甲骑也纷纷效法,数十匹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阵阵嘶鸣。追随苑君玮疾奔而来的恒安甲骑弓、刀、长矛在手,只要一个刺突,就能将徐乐乱刃分尸。然而徐乐的动作实在太快也太过坚决,刀刃横在刘武周脖颈之前,左手拧着刘武周的腕子,将他朝着这帮人就撞过去,反倒是苑君玮等人纷纷后退。
刘武周怒喝道:“苑四!你得胆子到哪里去了!动手啊!”
徐乐朝着苑君玮冷笑一声:“没错!动手啊!今日先杀王仁恭,再拉着刘鹰击陪葬!这辈子也值了!”
苑君章乃是军中长史,厮杀交战非其所能。双方交兵之时,他便躲得远远的,只想着一会如何检点府库接收军资,因此并未被挟持。
眼见此时情形,苑君章生怕苑君玮一时莽撞当真动手,连忙高喝道:“苑四,给我滚回来!不可伤了鹰击!恒安将士听令,把玄甲骑、梁亥特部都给我拿下了!”
刀枪相撞,兵器交集,南商关下再次乱作一团。玄甲骑心思和恒安军将类似,只当杀了王仁恭便功德圆满,未想过还要厮杀。列阵勒马,也只是防着突厥人行凶。不想情形突变,先是有人暗算自家主将,随后罗敦以身相替,紧接着乐郎君便和刘武周翻脸把他拿做人质。这些来自徐家闾的庄客论起战阵经验并不能和恒安甲骑这等老军伍相比,再者几次打得都是硬战苦战,固然打出了玄甲骑赫赫威名,自身伤亡也极为惨重。论及兵力远逊色于恒安鹰扬,更别说如今更有马邑兵马相助。但是他们跟随徐乐一路走来,哪次不是以少胜多,哪次不是以弱击强?不管是马邑越骑还是执必部青狼精锐,谁又是好相与的?玄甲骑既能踏平他们,难道就胜不过你恒安甲骑?梁亥特部落众人眼见老族长中箭倒地更是二目喷火。他们与执必部本就有过节,若非为躲避执必部,也犯不上迁移至云中。梁亥特能在九姓鞑靼中以富庶闻名,全是老族长的功劳。有人伤损族长性命,自然是全族公敌。这些部众早已经拍马举弓而出,不顾性命冲过去,虽然恒安甲兵四面包抄,却不能令他们迟疑分毫。眼看双方就要交锋,苑君章忽然大喝一声:“且住!徐乐,今日情形你应该看得清楚。纵然你以鹰击为质,也休想逃脱。只要我一声令下,徐家闾众人顷刻间便要死无葬身之地。速速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某保你不死!“本来是玄甲骑先入城,梁亥特部落保护着玄甲骑家眷。可是梁亥特众人为了给罗敦报仇全都不顾一切地冲杀出去,这些家眷便没人保护。两队恒安甲兵已经把这些家眷包围起来,韩大娘带着一干健壮妇人手提刀斧与之对峙。边地百姓人家的妇人非江南女子可比,不光要拿得起针线更要提得起弓刀,否则难以生存。面对那些军将手中锋刃韩大娘毫无惧色,大喝道:“乐郎君莫听这厮鸟胡言乱语!若是没有老爷子收容,我等早就成了倒卧!这些年本就是多活的,以性命报答老人家也是当然!咱们一帮庄户人家的女人能拉着刘鹰击同归于尽,说出去也是好大光彩!这买卖我看做得过!“韩家兄弟、步离这时都已经来到徐乐身边左右遮护。步离手拿匕首,两眼紧盯着刘武周,双眼里满是血丝,匕首刀柄几乎嵌到手掌中去。依她得性情,早就在刘武周身上刺几十个窟窿解恨。至于后果如何,压根就不会去想。此刻拿住刘武周得若是韩约或是其他人,步离已经这么去做了,只有徐乐是例外。她相信徐乐不会背叛爷爷,也不会背叛自己,更相信他做得决断肯定不会错,自己只要听他的就对了。小狼女如此,其他人也不例外,韩小六刚喊了一声:“娘!”不等韩约开口,韩大娘已经厉声斥骂道:“你乱叫嚷些什么!又不是个吃奶的娃娃,离了娘便活不成了?大郎给我看着他!若是这孽障敢丢老韩家的脸,就替我处置了!“徐乐看了一眼苑君章,脸上满是不屑。“苑长史,你和刘鹰击都是生意人,为了自己的利钱,能把整个马邑卖给突厥,便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谁告诉你我拿住刘武周是要做人质?我拿住他,只是为了给我罗敦阿爷报仇!“说话间他手上直刀微微用力,刘武周脖颈上已经有鲜血渗出。刘武周身边亲随军将所用的直刀锋利非同小可,慢说是徐乐,就是个孱弱妇人只要用力一划也能结果了刘武周性命。刘武周本来还想着放两句狠话,但是当脖颈处的疼痛传来时,那一肚子狠话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紧闭着嘴巴一语不发。他方才乱战之时也受了箭伤,可是这两处箭伤以及生平所有伤患加在一处,也不如此时伤痛来得猛烈。刘武周乃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汉,生死大关不知闯过多少,连辽东那等大败都经过,绝非无胆之人。便是这次南商关主动请降设计杀王,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他怕死乃是冤枉。但那时的刘武周不过是乡间土豪,再不就是走投无路的孤穷之人,除了烂命一条再无其他牵挂,自然敢想敢干,也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可是现在,自己乃是马邑、恒安两大鹰扬府的主人,手下有数万精锐边军,还有王仁恭留下的大笔钱粮。大好前程等着自己,又如何舍得去死?若是徐乐向苑君章谈条件,刘武周立刻就会大喊大叫,让苑君章别管自己死活,赶快动手杀人。能笼络如此多豪侠为自己所用,这等把戏他早就操练熟了。不管徐乐所求为何,都不敢伤损自己性命。整个局势还在自己掌握之中,徐乐以及手下一个也休想逃生。可徐乐现在举动根本没有商谈的意思,似乎铁了心要和自己同归于尽。这等无欲无求只想复仇索命的人最是难缠,刘武周不管有多少谋略又多擅于权变,对于这种人全无意义。他现在只担心苑君章那边稍有迟疑,徐乐下一刀就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简直是个自己真的不想死!
苑君章这时连忙叫道:“徐乐你莫妄动!上百条人命在你一念之间,身为将主怎可感情用事?我们有话好商量!”
“上百条人命?苑长史,你怕是吓糊涂了吧?军中长史连账目都不会算了?我玄甲骑成军以来,破敌上万斩首近千,今日背水一战,杀你恒安千把人命不算稀罕。今日不是百多条人命,而是几千条人命!用我们这些人换你恒安鹰扬府这么多人,我们徐家闾的人都认为值得!“苑君章心知徐乐说得不是假话。恒安兵将的精锐都随刘武周进城,外面留守军将才具平庸。从攻城到入城都靠罗敦指挥,入城后大多数人只顾着找饭吃,并未披挂整束,战力不及平日。玄甲骑哀兵死斗,战力怕不是比平日暴涨十倍?要将他们斩杀干净,恒安扔下几百条人命乃是必然。更为要紧的还是刘武周。能够震慑两大鹰扬府乃至结好突厥,很大程度就是靠刘武周个人威望名气。若是他死了,恒安鹰扬势必如同马邑一样,变成一盘散沙。这些刚刚归顺的马邑军将绝不会继续服帖,肯定有人站出来继续造反。更别说善阳作为王仁恭根基所在,还不知有多少秘密党羽。有他们兴风作浪,自己就控制不了局面。两大鹰扬府持续开战,突厥人坐收渔翁之利,边地必然化作修罗屠场,几千人命都是少说。而看徐乐的神态,俨然就是个亡命徒。他已经把自己和手下的命都豁出去,就为了换恒安鹰扬覆灭。和这等人拼,自己拼不起!刘武周也拼不起!但若是就此屈服苑君章也不甘心。放虎归山的道理他再明白不过,和徐乐已经结下死仇,根本没法疏解。王仁恭前车之鉴在那里,今日放他走,他日其养成力气必要报仇。何况执必思力那里,自己又该怎么交待?苑君章心思电转,语气依旧强硬:“徐乐,你少要大话欺人!你自己愿意拼命,难道你手下的人也愿意?罗敦和他们非亲非故,这帮人凭什么为罗敦殉葬?你可以不顾自己的命,也得顾惜手下的命。他们跟着你从徐家闾走到这里不容易,你不能不管他们死活。你杀了鹰击,我恒安自有他人接替位置,该怎样还是怎样。你这一刀下去,杀掉的不是鹰击,而是你和你的部下。咱们边地的汉子最讲义气,你的义气何在?放开鹰击,给你和手下换一条活路!”
第四百九十四章 杀王(八十三)
南商关后方,李豹正在整顿人马。地上尽是残破刀矛人马死尸,伤而未死的军将难以忍受伤口痛苦,发出阵阵哀号,河东兵马催动着坐骑赶过去,不问敌我尽数刺杀。马邑越骑的旗帜扔得到处都是,皆已残破不堪。两军胜负如何,不问可知。
李豹必须承认,这一战赢得实在侥幸。论及马上本领技艺还是临阵指挥,河东鹰扬兵较之马邑越骑都有所不及,哪怕李世民一箭射杀敌人主将,也未能改变局势。这些马邑越骑对于主将似乎并不在意,在其死后也没有多少变化,依旧能够组织起有效的反抗,给河东兵马制造足够杀伤。好在这些人似乎不怎么想要杀死李世民,尤其是李世民喊出杀死王仁恭的口号之后,这一营越骑便打得越发保守,安心与河东兵马在此绞杀并没有发动追击。否则李世民那百余骑想要杀往南商关下也没那么容易。他自然不知,这一营越骑本就以马邑本土军将为主,虽然越骑营粮饷充足非步军可比,对于王仁恭这个外来户依旧没有什么好看法。王翻又不会带兵,这一营越骑也就越发散漫,并不愿意为王仁恭卖命。萧夜叉空有勇力不会带兵,充其量也就是个冲锋斗将,全靠拳头压服属下,军中离心离德。萧夜叉一死,这些人谁还愿意冲锋拼命?再听李世民想要去杀王仁恭,不少人抱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更没有心思追杀。饶是如此,李豹想要取胜也不是易事。直到突厥的号角吹响,执必部青狼旗出现,这些马邑兵才乱了手脚。大部分骑兵不顾一切向关前跑去,似乎是想要抵挡突厥。也有些人调转方向出关逃走,不知是怕死还是想要去营救家人。
兵败如山倒。兵士乃至下层军将都因突厥人的出现变得如同没头苍蝇,那些高阶军将也控制不住人马。全军阵型散乱兵无战心,结果被李豹打了个落花流水。虽然战胜强敌,李豹心中并无半点欢喜。他乃是李家家将并非军将,沙场胜负于其而言无甚要紧,李世民安危才是第一。突厥人突然杀出,不光马邑军将吃惊,李豹何尝不是魂飞魄散?若是二郎撞到这群杀人魔王,如何能够逃得性命?他催促着河东军将赶快整顿队伍前去接应李世民,但河东军乃是惨胜,自身伤亡甚重。尤其许多火长、队正阵亡,兵马建制混乱,一时三刻之间又哪里整顿的起来。好不容易人马把人马收拢完全,不待李豹下令,忽然另一名李家家将大声叫嚷着:“快看!郎君和长孙大郎来了!”李豹顺着这名家将所指方向看去,果然见一队骑兵疾奔而来,为首处两马并辔,正是李世民和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身上带着雕翎手抓着李世民不放,似乎是怕他逃脱,模样甚是蹊跷。
眼看李豹带着兵马过来接应,长孙无忌总算长出口气,朝李豹吩咐:“快!护着二郎离开,不能耽搁!”
李世民怒道:“随我杀回去,为徐乐帮一把手!这等虎将若能为我所用,何愁李家大业不成?李豹听令!”长孙无忌朝李豹板起面孔:“按我命令行事,将来降罪自由我承担!王仁恭被杀,刘武周被拿,突厥又杀来上千人马。眼看马邑全郡都要变成战场,我们这点人能济什么事?若是二郎你有个好歹,让我妹妹怎么办?听我的快走!”说话间他朝李豹又使了个眼色,李豹不敢怠慢,与几个家将把李世民前后左右团团围住,裹挟着他向南商关后飞马奔逃,直奔平阳而去。苑君玮要捉李世民之时,长孙无忌便被吓得魂飞魄散。河东兵马连马邑兵都不如,更不可能敌得过恒安甲骑?所幸徐乐大展神威活捉刘武周,苑君玮急忙领兵回援才算逃过一劫。眼看不管恒安甲骑还是突厥兵马,都只顾着看刘武周,没人顾得上李世民,长孙无忌如何会放过这等机会。不顾李世民的训斥,硬是拉着他一路逃出,与李豹汇合之后飞马逃出南商关。
李世民眉头紧锁,一口闷气横在心头。若不是长孙无忌乃是爱妻胞兄,所行之事又都是为自己安危着想,他怕是早就用马槊抽将过去!今日虽然屡遭凶险,可是大丈夫生逢乱世,又怎能贪图平安?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又何谈夺取天下?徐乐杀了王仁恭又活擒刘武周,这等天赐猛将自己岂能放过?正准备不顾一切助他一臂之力,却被长孙无忌硬拽着离开,让他既不能收纳猛将也不能看到事情结果,心中又怎能不怒?长孙无忌看出李世民心头不悦,担心他不知几时又翻身杀回去,在旁解劝:“二郎莫要怪我。你身份不比寻常,若是为刘武周所擒,所坏的不止你一人性命,更误了唐国公的大事。就连攻取长安之谋也难免受阻,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意气用事,得顾全着大局!“见李世民一语不发,长孙无忌又道:“如今王仁恭被杀,马邑群龙无首,正是英雄用武之时。二郎素有雄心,想要为唐国公立功,此时正是大好时机。你我速返平阳,点起留守的两千余将士,先夺了善阳再说。王仁恭所积军资财帛,边地精兵猛将尽为我所有,到时候进可攻退可守,这才是大局。比起徐乐一人的性命,孰轻孰重二郎心中应有计较。“李世民这才开口:“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王仁恭坐拥马邑数万兵将如山钱粮,照样把性命丢到徐乐手中。到底孰轻孰重?再者若是我们为了些许钱粮把人马陷在马邑,晋阳兵将是去夺长安,还是来帮我们?”
长孙无忌这才明白,李世民头脑清醒得很,并未像自己担心的那样热血上头只知争杀忘了大局,这才暗出一口气。正如李世民所言,马邑所谓富庶也只是和恒安相比,不管是比之晋阳还是长安,都相去甚远。李家此时兵入马邑,未免有鼠目寸光不分轻重嫌疑。不管是支持李渊的世家,还是晋阳兵将都不会满意。因此李世民并未因王仁恭之死就动了鲸吞马邑的念头,只是念念不忘徐乐这员虎将,想要把他带走就足够了。或许在李世民心中,马邑加上恒安两大鹰扬府,也未必及得上徐乐!
长孙无忌一声叹息:“二郎喜爱猛将也无可厚非,只是徐乐哪怕是霸王再世,今日也难免兵败将亡。你乃是贵人,不能受必死之人连累。”
“辅机如此笃定徐乐会败甚至会死?”长孙无忌点点头:“徐乐确有鬼神之勇,可终究是寒门子弟,这便是他最大的短处。若是如二郎或是王仁恭一般的世家子,身边自有亲信家将可为护持,他只要拿住刘武周,苑君章早晚也要低头。可是他出身寒微,身边部众不是因利而聚,就是一时义气相投,随他鞍前马后。这等人或可共患暖,但绝不肯同生死。徐乐为了一己之仇,不惜和刘武周同归于尽,身边部众岂会个个听话?若是我所料不差,他身边之人,这时已经谋算着如何搭救刘武周,再取了徐乐性命自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徐乐就算本领再高,也难逃一死。“李世民也知长孙无忌所言不无道理,哪怕世家之中遇到这种事也难免变生肘腋,何况是毫无根基的寒门子弟?他们没有部众,没有忠诚的家仆,这时候多半就要遭遇手下变节。他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徐乐被手下暗算死不瞑目,刘武周仰头狂笑的情景。可随即他又摇了摇头,重又想起徐乐高举王仁恭首级,一步步走下南商关的英姿。以及那些男女簇拥着他,以及那些满是崇敬信任的眼神。
这等好男儿,岂会那么容易丧命?寒门出身又如何?难道没有家将,就不会有忠心部属?如今天下已不同当初,寒门子弟既可杀得世家子,必能过这一关。他看向长孙无忌,语气严肃:“辅机,我敢保证不管徐乐身边人是否会变节,他都不会死!不但如此,他早晚有一天会成为某的部下,也会成为某的朋友!不信的话就尽管看着,看看我的话是否会应验!”
“二郎……”长孙无忌担心自己劝说不成,李世民又要返身杀回。
李世民向北望了一眼,却狠狠回过头来,一扯缰绳:“走!”
长苏无忌长出一口气:“这才是李家儿郎该有的决断!”李世民一笑:“我只是不信这徐乐会死罢了,可我这么多儿郎,我还想带着他们回晋阳!大争之世就在眼前,和这位神武乐郎君,终有一日会再见!”
第四百九十五章 杀王(八十四)
从徐乐冲向刘武周的刹那,宋宝便吓傻了。他做梦也未曾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虽说他做过些许没本钱买卖,也干过火并同党之事,但好歹也要等到事情过几天再悄悄动手,哪有前脚刚杀了王仁恭后脚就杀自己人的道理?大人物的脑子都是怎么想的?
于徐乐挟持刘武周之事,宋宝自是双手支持。敌强我弱除了架肉票这招之外,确实也没有更好的逃生手段。可是徐乐接下来的行为就让他有些看不懂,更难以容忍。
乐郎君疯了!他肯定是疯了!罗敦那老胡儿死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是梁亥特人,我是汉人,凭什么搭上性命为他报仇?苑君章那厮鸟的话固然不能信,可也不能真的杀了刘武周啊。眼看着恒安兵将已经有人跑上关墙,学着刚才马邑兵的样子端起弓弩瞄准,更有些突厥骑兵张弓搭箭,宋宝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刘武周是惟一的挡箭牌,千方百计维护都来不及,哪能往他身上划刀子?若是一不留神失手杀了他,自己这些人怕不立刻变成刺猬?玄甲骑能战乃是平原列阵,两军厮杀。如今恒安兵占据地利,玄甲骑就算个个三头六臂,也杀不了几个人,哪里杀得了上千人?
不行,自己不能再跟着疯子跑下去,更不能为了个老胡儿殉葬!宋宝能混到今天,除了一身从叔父那里学来的本领外,最大的本事便是眼光好且行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几次边地游侠厮并,他都能选对盟友,为了保证自己和赢家站在一起,哪怕是结拜兄弟当杀就杀绝不手软。刘武周既已杀了王仁恭又抱上了突厥人的大腿,日后边地必然以他为首。若是能靠上这棵大树,何愁不能荣华富贵?尉迟恭一身本领自己是比不得,苑君玮伤了臂膀搞不好就会落残废。自己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输给个废人。再说刘武周素喜结交游侠,用人不问出身。若是自己能救了刘武周的命,再成为他手下第二斗将,高官厚禄醇酒佳人岂不是予取予求?
他侧过头与几个手下目光交汇,几个人虽然没说话,但是心思显然和宋宝一样。大家想到一起去了,叛了徐乐归顺刘武周才是正道!但是这事也不好做。徐乐的本事宋宝是知道的,哪怕现在徐乐看上去不似平日矫健,宋宝也不敢小觑。万一自己的单钺戟刚举起来,徐乐反手一刀就砍下自己的头,一切计划都没了作用。再说小门神韩约的手段也不是自己能比,就连那位小狼女都不是好惹的主,自己稍有大意登时就会丢命。
他悄悄向徐乐身后走去,看上去是担心有人从后暗算为徐乐遮护背后,实则在寻找出手机会,务求一击打伤徐乐救下刘武周。
如今大敌当前,玄甲骑众人各个咬牙切齿,准备做最后一搏。韩约等人也只待徐乐斩杀刘武周之后便扑杀出去寻个人厮并,谁也不曾注意宋宝。便是徐乐也不例外。
他六识之敏锐本来远胜常人,可如今筋疲力竭,全部心思又都放在苑君章等人身上,又哪里顾得上宋宝?宋宝只觉得从未曾像现在这样慌乱过,便是自己第一遭剪径,第一次杀人也是平常的很,并不曾感到心慌意乱。可是今天,他却真的害怕了。单钺戟几次险些脱手落地,呼吸也变得凌乱不堪。生怕自己哪里露出破绽被人发觉,更怕自己刚一出手,徐乐就大喝一声,夺下兵器反手把自己刺死。
他看得出徐乐今日有些不对劲,身手不似往日敏捷。可真到动手暗算时,又担心这是徐乐故意示弱引人上钩,更怕那些徐家闾庄客有人发觉开口提醒。
谨慎……必须谨慎。
宋宝深吸几口气,竭尽所能把呼吸放匀,手中长戟缓缓握紧,只待发力便能于电光石火之间刺入徐乐后胸。前程富贵,功名利禄,还是生死大限,就只在这一击。
“入娘的狗贼,你待作甚!”猛然间,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耳畔轰响。宋宝只觉得自己的心差点顺着嘴吐出去,三魂七魄被吼得消散大半,人一个踉跄差点倒地。下意识地想要喊叫辩解,但是随后就听到几声呼喝之声以及苑君章的斥责声:“黑尉迟,你莫非要造反?”这才知道对方喊得不是自己。
执必思力身后,阿塔再次举起了弓。他知道自己方才一箭射空,这次再想暗算就不容易,不过这也没关系。他这一箭本来瞄的就不是徐乐,而是刘武周。突厥兵马挽弓者不下百人,徐乐所能凭借者无非刘武周的性命。只要自己射杀这面活盾牌,接下来执必部的勇士就能放心大胆开弓放箭,任徐乐再怎么本事也难逃一死。
总不可能再有个不知死活的罗敦老狗出来,为他挡箭。他的弓已经拉开一半,可是黑尉迟的粗喉咙猛然作响,把阿塔吓了一大跳。总算是久经战阵见多识广,不至于被这一声吼吓得箭矢飞出。饶是如此,也不由得心头打突,这箭自然射不成。尉迟恭方才与徐乐交手一招即倒,连手中兵器都被徐乐夺去,突厥人便没在注意他。天知道这黑炭头是从哪冒出来的,又指着阿塔大声斥骂。几个突厥军将立刻朝尉迟恭喝骂过去,还有人举起弓箭瞄准。黑尉迟毫无惧色,反倒是挺起胸膛:“往这射!”这时候恒安本地军将立刻就有十几个人冲过来遮护尉迟恭,还有人远远举起弓朝突厥人瞄准。尉迟恭乃是恒安第一斗将,也是恒安军将的脸面,岂能容突厥人加害?大家本就是生死对头,这些军将可不会因为突厥人帮自己拿下南商关就心存感激,大家厮并一场又算个球?苑君章的呵斥并未让尉迟恭后退,他头也不回说道:“苑大,你莫非瞎了不成?这突厥狗冲着咱鹰击拉弓,这是安的什么心?我不管他是谁,敢伤俺们鹰击性命,俺黑尉迟就剥他的皮!”
“没错!黑尉迟说得没错,这突厥狗朝咱鹰击拉弓呢!”
“不止他一个,好多突厥狗都拉弓来着!”执必思力冷哼一声并未开口,执必落落冷声道:“我们突厥勇士是为了射杀徐乐救出鹰击,你们怎么不知好歹?没听到徐乐说,要杀鹰击给罗敦报仇?不杀徐乐,你们的鹰击就要死了!“尉迟恭瞪了他一眼:“闭上你的鸟嘴!你阿爷眼睛没瞎,看得清他想射谁!你们这帮突厥狗心思俺明白,王仁恭死了,你们再害死鹰击,这地方就成了你们的天下!做梦去吧!这是俺们恒安鹰扬府的地盘,容不得别人横行霸道!要说害鹰击也是你们害的,若不是你手下人暗算徐乐,何至于闹成这样!”
“黑尉迟住口!”苑君章呵斥一句,但是语气已经不似方才严厉。他也在怀疑,突厥人倒地是想要射徐乐,还是射刘武周。再或者对他们来说,射谁都没区别。执必思力已经疯了,杀徐乐成了他心中魔障,乃至比大事更重要。若是让他由着性子折腾,刘武周的性命确实危险。尉迟恭这时怒骂道:“苑大!你是咱们恒安的长史,平日里说啥都是军令,老黑只能听话。可是关系到鹰击性命,由不得你作主!谁要是害鹰击有个三长两短,俺第一个要他脑袋!恒安的儿郎们,都给我看好了,哪个突厥狗敢放箭,就给我砍!”
“喏!”
数百军汉同声应诺,声如雷震。这帮人要说对付徐乐还有些顾虑,杀突厥人乃是家常便饭,谁也不会犹豫分毫。
执必思力看向苑君章,冷声道:“苑长史!”苑君玮这时却骂道:“闭上你的鸟嘴!这是我们恒安的事,跟你们没关系!”他又看向苑君章,单手撩战裙跪倒在地:“大兄,你莫犯糊涂!不管天大的事,也得把鹰击性命保住!若是鹰击有个好歹,小弟怕也是只好……自刎尽忠“徐乐这时冷声道:“你们不必麻烦了。争来争去都是为了刘武周,我杀了他大家消停!”说话间他手中刀向里微微用力,刘武周脸上神色几变,想要说话已是不能,但是看向苑君章的眼神已经变得急切,若不是刀刃就横在哽嗓,多半要骂出声来:“苑大,你还在那犹豫什么?莫非真想看着我死!”
第四百九十六章 杀王(八十五)
“徐乐你住手!执必少王,也请你的人放下兵器,否则恒安甲骑就只好得罪了!”
南商关下,苑君章语气渐渐变得冷厉,腰板逐渐挺直,终于在突厥人面前显露出恒安鹰扬府长史,刘武周的左右手的气派。恒安鹰扬兵到底是久经战阵的老军伍,初入关时以为天下太平难免松懈,变故一生便能迅速恢复阵列,抢占关墙、城门等要害之地。或持枪矛,或操弓弩,俨然成阵。苑君章立于阵中,面上不怒自威,和之前低声下气请执必部出兵时的模样判若两人。他的双眼紧盯着执必思力,眼神凌厉饱含杀意,警告徐乐是假,告诫突厥人才是真。徐乐的部下并未像自己想象中那样起来叛乱,自己就只能退让。或许再等下去会有人坚持不住倒戈,但是对于苑君章来说,既不敢赌,更输不起。徐乐的刀已经越收越紧,再耽误一时三刻,说不定就要把刘武周的头砍下来。再说这帮突厥人心思难料,万一有人放箭射杀刘武周,之前所有的谋划就都成了泡影。
现在的苑君章顾不上追究尉迟恭是否对徐乐手下留情,也顾不上管其他军将的心思,保住刘武周性命才是第一要务。哪怕是为此和突厥人翻脸,也顾不了那么多。突厥兵马虽强,但终究也是彻夜行军长途奔袭,靠着出其不意打垮了马邑兵马,自身其实也是强弩之末,若是和恒安军厮杀难免吃亏。只不过那样一来恒安和执必家就是死仇,接下来只能应付无穷无尽的征战,拿下马邑也无意义。是以苑君章可以忍气吞声,容忍突厥人的霸道傲慢,惟有刘武周性命乃是恒安根本没得商量。执必思力脸上毫无表情,冷冷地与苑君章对峙,他身后的阿塔也依旧举着弓。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到半点退让的痕迹,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随时都可能高喝一声让阿塔放箭,不管刘武周还是徐乐,射死谁都可以。
气氛凝固。九成以上的恒安军将都瞪着执必思力和他的部下,却没多少人盯着徐乐。仿佛刘武周是被突厥人捉去,和徐乐没什么关系。两方本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敌,并不会因为突厥人帮助拿下南商关就真的把他们视为盟友。这时更是认定他们要害死刘武周,又哪来的客气。关下情况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不经意的刀枪碰撞,又或是某个士兵失手松动弓弦,乃至一个眼神都可能导致两方火并。
“阿塔,收了弓箭!”
执必落落的声音忽然响起,声音沉稳,不疾不徐。
他这次有意成全侄儿威名,从行军到交战极少开口,更不曾下令,直到此时才打马上前,右手轻轻搭在执必思力的肩头。阿塔作为部落里的射雕手,对于阿贤设的面子也不是非买不可。尤其是这次出兵以执必思力为主,因此并未听到命令就放下弓箭,而是看向执必思力。见执必思力朝自己丢个眼色过来,才乖乖把弓放下。
执必落落又道:“所有执必部的儿郎,都把弓箭放下!这是恒安府与徐乐的恩怨,与我们无关。既然苑长史不想让我们介入,咱们就不要多管闲事!少王以为如何?”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很响亮但格外有力,而执必思力此时更是感觉肩膀上多了五把铁钩,正在用力收紧,抓得自己骨肉皆痛。心知叔父是在暗示自己这乃是军令,不容自己拒绝或是使性子。只好朗声道:“儿郎们,收了弓箭!”所有的突厥士兵都放下了手中角弓,随后催动脚力收缩队伍,向着执必思力所在位置聚集。执必落落的话,显然是在提醒众人,恒安和突厥随时可能翻脸,须得小心为上。
苑君章朝执必落落略一点头,随后转身面对着徐乐。徐乐的目光冷厉,态度丝毫没有松动,手中直刀依旧在刘武周脖颈上相内收缩。刘武周脖子上的血已经越来越多,苑君章不敢再有丝毫犹豫,大声道:“你和你的人都可以离开南商关,苑某代鹰击发誓绝不追赶,若违此誓,必死乱刀之下!你也是神武男儿,知道边地的规矩,背了誓的男人不算个男人,没人看得起!我若是出尔反尔,恒安的儿郎也不会听令!”
徐乐一语不发,只冷冷看着他。
尉迟恭这时则飞奔向老罗敦,伸手探探鼻息,随后朝徐乐叫道:“罗敦老族长还有气!”
徐乐把头略略一侧,尉迟恭道:“俺黑尉迟若是随便扯谎,还能混到今天?老族长伤得很重,但是还有气!你杀了鹰击,大家都得死!”
徐乐终于开口了。“都死也没什么关系。咱们边地的汉子本就不长命,能活到今天我够本了!少拿生死吓唬人!但若是阿爷未死,刘武周确实就不该死!”
徐乐身后的宋宝已经吓呆了。他原本已经拿定主意要暗算徐乐求功,可是随后发生的变化让他不敢动作。尉迟恭这帮人的表现分明是站在徐乐这边,至少今天不会和他翻脸。若是自己杀了徐乐,非但不会立功,反倒有可能恶了尉迟恭。自己这点身板,又哪惹得起恒安第一斗将?再说苑君章都主动退让,自己这时候一戟刺出去,怕不是不用徐乐动手,恒安军将就能把自己撕成碎片。等听到徐乐这话,他就更加放弃了动手的打算。听乐郎君话里得意思,莫非也是想谈的?能谈就是好事。杀王仁恭、挟刘武周,从千军万马刀枪林里从容退走,这是多大的名气?有这么一遭经历,天下何处不可去?不管何处的豪侠或是军将,都得对自己以礼相待。到时候大可去长安、洛阳乃至江都耍耍,见识一下花花世界,何必困在马邑这边穷之地?
不能动手……至少现在不能,且看他们怎么谈?只是乐郎君若是想谈,又为何把刘武周伤得这么重?他就不怕真把人杀了?徐乐冷眼直视苑君章,态度上没有丝毫松动。苑君章的名气虽然不如刘武周,但是能成为如此枭雄的左右手,又岂是好相与?自己此时只要露出一点想要和谈的痕迹,就会被对方吃得死死的,这几百条人命怕是都要留下!
这是爷爷和罗敦阿爷留给自己的部下,也是他们的牵挂。自己必要保他们平安,才对得起两位老人。正是因此,才要格外强横,手段也要越发酷烈。见徐乐说完这句又闭上嘴,苑君章只好说道:“你杀害王郡公,又挟持鹰击,形同叛逆。念在你为鹰击所立功劳份上,我饶你这一遭。大家各走各路,我保证不会追杀,你也不许回来。马邑也好恒安也罢,都没了你们容身之地。谁若是敢回头,就别怪我不客气!他日沙场相遇,大家各凭手段,不必顾念其他。你若是想为老鞑子报仇,就只管带着兵马来,我恒安鹰扬府几层怕过厮杀?“徐乐点点头,大声道:“玄甲骑的儿郎,愿意随我走的,便出关去,我为你们断后!今日这笔帐权且记下,我徐乐发誓,定为罗敦阿爷报仇雪恨!管叫害了阿爷的凶顽,如同王仁恭一般!“陈凤坡、仲铁臂等人面面相觑,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本以为这一遭有死无活,没想到居然还有转机。陈凤坡咽了口唾沫:“乐郎君,家眷里有些人没有马,怕是走不成。”
尉迟恭立刻高喝一声:“恒安甲骑,下马!”
那些马上的兵将愣了一下,尉迟恭立刻骂道:“入娘的,你们耳朵塞驴毛了?还是眼睛被人戳瞎了?看不到鹰击受伤了?莫非想要害死鹰击?”人心都是肉长得。这些恒安甲骑何尝不知,自己今日能杀入南商关战胜王仁恭,全靠徐乐和玄甲骑舍生忘死而战,便是现在徐乐身上还插着箭留着血。这些伤口以及鲜血,哪个不是为了恒安鹰扬。虽然不敢明着出来反对苑君章,但是力所能及之内,总是讲些香火情分。只是一来脚力乃是骑兵的半条命舍不得交付,再者也怕惹上通敌嫌疑。尉迟恭这话倒是给大家提了醒,有营救鹰击这个托辞,便是苑君章事后追究,又能把谁如何?众骑兵不再迟疑纷纷甩蹬下马,更是把自己珍藏的那点救命口粮都留在了马背之上。玄甲骑终究不是刘武周心腹,军中无粮就断了顿。这些恒安甲骑作为心腹,却能留一口救命求存的粮食。这时候大家把粮食都交出来,只为给这些人增加三分活命希望。
边地男女都能骑马,那些原本没有坐骑的妇人也不怠慢,纷纷飞身上马,陈凤坡也抢了匹坐骑在前开路。高叫着:“各位跟我走啊!”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韩约等人并没上马,依旧守在徐乐身边。徐乐看着乡亲们一一乘跨坐骑离开,心里石头落地一半,忽然对苑君章道:“我的吞龙何在?烦请苑长史替我把脚力牵来!”
第四百九十七章 杀王(完)
“徐乐,莫要欺人太甚!苑长史何等样人,岂能做这牵马坠镫的勾当?这是军汉的活计,不能让贵人操持。俺黑尉迟好歹也是恒安第一斗将,为你亲自拉马,这脸面总算不小吧?“尉迟恭手拉着吞龙的缰绳,站在徐乐面前,徐乐的盔甲包以及惯用的那条马槊都挂于战马挂钩之上。吞龙驹自战事一起便咴咴大叫,恨不得像往常一样肆意驰骋冲杀个痛快。如今终于见着主人,发出阵阵兴奋地长嘶,引得恒安军将的坐骑也随之嘶鸣。这些军将嘴上不说,心中也暗自咋舌,这乐郎君和他的坐骑都是一般的霸道,自己却是万不能及。徐乐也知自己这吞龙神骏非凡又只认自己这个主人,苑君章怕是真没这个本事把坐骑拉到自己面前。放眼恒安,也就是尉迟恭有这份能耐,外加平日与自己厮混的熟惯,否则也少不了被吞龙来上几下狠的。除了吞龙以外,尉迟恭身边跟着几个军将也各自牵着坐骑,其中尉迟恭自己那匹乌骓也在其中。尉迟恭指着这些脚力道:“这些脚力是给你身边这几个伴当的,这下人人有马,算得上仁至义尽。你也该把俺们鹰击放开了吧?苑长史说话算数,你只管放心走,今日俺们恒安甲骑厮杀得疲了,没人会去追赶你。“徐乐把直刀从刘武周脖颈处移开,将人朝着尉迟恭用力一推,飞身跳上马背,向旁伸手,步离抓住徐乐手腕微一用力,便落到徐乐身后。几乎与此同时韩约等人也都上了脚力,只有宋宝动作略有迟缓,但也没有落后多少。众人齐催坐马,向着南商关后飞奔,徐乐位于最后勒马横槊,目光扫视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执必思力脸上,举起马槊朝执必思力遥遥一指,嘴角微微翘起,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执必思力,洗净脖子等着,替我罗敦阿爷偿命!”一言出口,徐乐再不停留战马圈转疾奔而去。他并不相信苑君章的信用,也不相信所谓的誓言。若是恒安军将真的这么重视誓约,王仁恭也不至于人头落地。但是尉迟恭亲自牵马,以及把自己坐骑赠送给韩约等人的态度,让徐乐相信,恒安甲骑至少在今天不会追击。自己挟持刘武周不光是为了给部下搏一条活路,也是给这位枭雄一个警告。整个恒安系于刘武周一身,又刚刚火并了王仁恭,根基并不稳牢。刘武周既要吞并马邑,现在最要紧的乃是收服马邑军将,而不是和自己为难。更不会不顾尉迟恭等部下的态度,强令部下出征追击,至少在今天,自己和这些部下还是安全的。玄甲骑以及梁亥特部的人马并没有走远,全都列好阵势等着徐乐到来。一见他的吞龙赶到,众人齐刷刷下马行礼参见将主。徐乐见此情形心头也是一暖。自己身为梁亥特部落族长,又是徐家闾乡亲首领,本想给大家找个安身立命之地,不想却让众人如成了离群孤雁,不知何处投奔。
生逢乱世这便是命数,谁也没有办法。但是众人不曾怨怪自己,也没人离自己而去,这份心意着实令自己感到慰寂。他看向韩大娘问道:“阿爷在哪?”
“在车上,情形……不大好。”韩大娘看了一眼步离,语气有些迟缓。她从心里可怜这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没人疼惜,都说是小狼女,却也不能真当狼崽子养活。看她满身血污的模样,又哪里像个女孩儿家?罗敦是她惟一的亲人,如今眼看不久于人世,她又如何受得了?
却见步离和徐乐几乎同时跳下吞龙,分开人群来到承载着罗敦的板车之前。
老罗敦一箭伤在左胸,半边身子尽是血污。徐乐只一见这伤势,便知罗敦阿爷与自己的爷爷一样,都要离自己而去了。
他只觉得头一阵眩晕,脚下发软,任是枪刺箭伤都未曾奈何的铁汉,竟是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一步冲到车前,低声叫了声:“阿爷!”却是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不该如此!本不该如此的!梁亥特部落人丁虽少,却是鞑靼九部富庶第一。罗敦阿爷本应过着安逸日子,吃喝享乐安度晚年。跟随自己颠沛流离不说,最终竟然死在箭下,是自己有负于他!
“阿乐……”
罗敦此时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浑浊的老眼,射出两道精光。这情形徐乐很是熟悉,当日阿爷停兵山去世之前,双目也曾这般有神。所谓回光返照便是这般模样。
“老徐敢的孙子只流血不流泪,乱世人命不如草,日后你转战天下不知要见多少生离死别,若是每次都哭鼻子,岂不是成了个娘们?看看,我们的小步离就没有哭。”
罗敦说话间费力地抬起左手,似乎想要抚一抚步离的头,但是手怎么也举不起来。步离主动凑上前去,把头探到了罗敦手下,让老人的手抚弄着自己的头发。老人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看着徐乐说道:“说起来是我对不起你阿爷。当日千族大战之时,你阿爷相助我鞑靼九姓,愿意帮我们打出一片江山。若是事成,今日成就未必就输给执必部。可是我们自己不争气,不肯听你阿爷的话,最终让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也让你阿爷空负一身本领只能困守徐家闾。这是我欠他的,应该还。再说要不是你,我已经被执必家的人杀了,这些时日已经是赚的,有什么可惜?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纵然没有这一箭,用不了几天也要去见你阿爷。我很是想念他,早点与他见面又有什么不好?这是件大好事,你该为我高兴才对,何必这么愁眉苦脸?“喘息片刻,罗敦继续说道:“我这辈子只会吃喝玩乐,没什么可以教你的。梁亥特部落交给你我放心,不管带他们去哪,都比跟着我好。让这些人有好日子过,每到年节时再有好酒好肉来祭拜我,就算是对得起我。再有就是记得一件事,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要相信那些世家大族,他们不管对你多好,都不会把你当成……自己人。“说到这里,老人的呼吸变得短而急促,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已经渐渐模糊。隐约间只听得“步离”二字,但是其他就听不到。一手抚着步离的头,另一手拼力抓住徐乐,直到两只手逐渐变得冰凉无力再也抓不住什么,徐乐和步离才抬起头看着老人,各自伸手,为老人合上眼睑。步离可怜巴巴地看着徐乐,眼眶通红。徐乐知道小狼女想哭却又不敢哭,生怕哭出来会动摇人心。她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并不糊涂,恰恰相反,她比大多数人更精明也更敏感。他一把拉住步离的小手,感受着她小手的冰凉,低声说道:“想哭便哭出来,没关系的。一切有我!”一声长嚎,随后步离的头埋入徐乐胸前放声痛哭,徐乐则轻轻抚着她的脊背。虽然罗敦阿爷最后的话没有说清,但是徐乐心中明白。老族长牵挂的一是梁亥特部落子民,二就是这个小狼女的终身。这两个担子只能自己挑在肩上责无旁贷,而自己肩上的担子又何止这些?
徐家闾乡亲的前途,这几百号人马人吃马喂,将来投奔何方,这些都是自己要承担的责任。若是连这些都解决不了,又算得什么男人?又哪有资格让这些人追随?步离哭了一阵子也渐渐收住悲声,小狼女也知道现在未离险境,没有时间哭泣哀悼,甚至无法给老族长风光大葬。只能草草收敛尸体,另寻地方安葬。她主动推开徐乐,守在罗敦尸体旁边,这也是她目前能为罗敦做得惟一一件事。徐乐擦了擦眼睛,直奔前方而去,韩约、宋宝、仲铁臂、陈凤坡几人都等在那里。一见徐乐来陈凤坡第一个开口:“乐郎君,虽然恒安甲骑给了些粮食,可是也撑不了多久。就算能杀一些多余的牲口,也不是长久之计。我们必要有个去处,不能这么瞎撞。“宋宝做贼心虚,生怕自己之前的计较被人看出破绽,连忙道:“陈大你这是咋说话呢?这事又不是乐郎君闹出来的,你现在逼他要说法,不是强人所难?想要吃喝容易的很,去找刘武周,看他给不给你饭吃。”
“宋大郎这是啥话?我是咱们玄甲骑的行军司马,大家都找我要吃要喝,我必要向乐郎君说实话。否则到时候大家没米下锅,还不是寻我说话?”
韩约朝两人一瞪眼:“都给我闭上嘴!这等事急不得,走一步看一步,先往前走再说。”
徐乐这时忽然开口:“我们去平阳。”几个人一愣,全都看向徐乐。徐乐朝几人说道:“马邑、恒安都不能存身,大家便去晋阳投唐国公。凭咱们一身本领,还怕没有出头之日?再说李二郎与王仁恭、刘武周都翻了面皮,我们前往投奔他正求之不得,不会让大家吃亏。不过不能这么走。”
韩约道:“苑君章不是起誓了?”
徐乐摇头道:“那种人就算对祖宗牌位也敢扯谎,发誓又有何用?再说他的誓言只能约束自己,可管不住那些突厥人。”
宋宝连忙问道:“那咱们怎么办?”徐乐望着前方巍巍群山,用手一指:“我当初怎么带大家到云中,这次便怎么到平阳。倒要看看是我们快还是他们快!”
第四百九十八章 相逢(一)
南商关衙署外兵甲环立杀气腾腾。恒安军健与执必青狼骑对面而立,彼此以怒目相视,手紧握刀柄,额头青筋迸起,一言不合就要白刃相向。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听着衙署内动静,只要自家将主一声令下,顷刻间便是一场厮杀。这间衙署原本是王仁恭临时栖身之地,此时自然归属刘武周所有。他依旧保持着边地豪侠作风,脖颈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便居中而坐,脸上带着怒意,身旁左有尉迟恭右有苑君玮,面前则是被绳捆索绑的何欢、韩苍等马邑军将。在下首则是苑君章与执必思力、执必落落叔侄对坐,双方身后各自都有十几个军将护持。与外面那些人一样,这帮人也都是凶眉恶目,看模样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刘武周伤势虽然看上去吓人实际并不算特别严重,至少不妨碍他开口骂人。此时的刘武周终于拿出了恒安、马邑两大鹰扬府军主的气派,用手指着这些马邑军将鼻子怒骂道:“大家都是吃粮当兵的厮杀汉,理应守望相助,讲究香火情分。可是你们这些驴日的东西,和王仁恭一个鼻孔出气,把俺们恒安军将当作后娘养的,卡着俺们的脖子不给饭吃!当初得意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也有今天!今个你们落在老子手里,且说说看,自己该是个什么下场!“马邑军将个个低头不语一言不发,眼睛都看着何欢。李世民与徐乐两支人马先后离开南商关,关内便再没了能和刘武周颉颃的势力。零星的抵抗无助于逆转大局,更何况王仁恭、王仲曾等人被杀,何欢被擒,关内无人可以号令部下。是以没用多长时间,整个南商关便成了刘武周的天下,这些军将也只能束手就擒做阶下囚。刘武周一坐到那张不久之前还属于王仁恭的木椅上,便大开杀戒。马邑越骑里面的王家子侄一个不剩,悉数被推出去斩首。倒是马邑本土军将只捆而不杀,在公案下跪了一大片听着他训斥。何欢心知,自己是这些马邑军将的头领,大家不说话便是等着自己开口和刘武周谈判,刘武周也是在等着自己出价赎买性命。若是他真想杀人,方才一声令下,自己这些人便得和王家人一路走。可是刘武周想控制马邑,也离不开自己这帮军将效力。倘若真把自己这干人斩尽杀绝,这马邑鹰扬府的兵马又由谁来指挥?像王仁恭那般以自家人掌马邑兵,结果便是离心离德临阵不肯效力,兵马再多也无用处。刘武周乃是带兵出身,不是王仁恭这种世家子,不会犯这种糊涂。不过他不可能杀光马邑诸将不等于不会杀人,那些王家子弟的首级,就是他拿来震慑自己这干人的手段。自己身为马邑军将之首,且和刘武周同为鹰击郎将,本就容易遭到猜忌。倘若条件不能令刘武周满意,不管别人死活,自己的人头肯定不保。何欢不敢怠慢连忙说道:“郡公容禀!郡公也是行伍出身,自知军汉只知军令不知其他。昔日王仁恭为马邑之主,他一声令下,我等又哪敢不遵?梆点一传乱箭齐发,自家袍泽兄弟也照杀不误,冒犯郡公虎威实乃迫不得已。还望郡公体谅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