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军议过后,营中各位军吏都上报完各自所部的情况,也随即得到了新的任务。
而阎兴也在其他军吏走后,才急匆匆地再次进入阎行的军帐之中。
没过多久,阎行又带着阎兴出了军帐,然后让大牛点了一队精锐的亲卫甲士,人人备马,由阎行亲率,快速地出了营门,由之前送信的来骑带路,匆匆驱驰离去。
···
“大兄,人来了!”
一个手下从里门处急匆匆小跑过来,径直奔入了杨阿若所在的民居之中。
“嗯。”
站在院子里,负手而立,闭目养神的杨阿若听到自己手下的声音后,轻轻嗯了一声,刚刚里闾外的鸣镝声,他也听到了。
“来了多少人?”
“不少于五十骑,都是甲士!”
“恩。”
杨阿若闻声终于睁开了双眼,眼中慑人的光芒一闪即逝,他转而向屋门处走去,目不窥视,轻轻侧敲了门扉,口中说道:
“阎四娘子,你兄长已经到里门外了!”
“多谢杨君告知。”
静坐在屋内等待着的阎琬这个时候才应声说话,然后站起身,轻移脚步,从屋内走了出来。
看着西斜的阳光从大门透入,门外土地因为大步踏过后所激扬起来的尘埃此刻在阳光中飞扬,宛如一层轻纱般笼罩在门口处。远看去,竟像是平地腾起的烟雾一般,而烟雾正在努力地将门内和门外分割开来,宛若两个世界。
阎琬的目光紧盯着那些飞扬的尘埃,憔悴的脸上不禁微微动容。
自己的大兄,来接自己了么,终于要见到大兄了么?
一时间,兄妹之间的温馨往事再到临别前的喃喃细语,一幕幕在阎琬的脑海中浮现。
“好嘞,大兄要带琬儿骑小红马咯!”
“大兄,快陪琬儿去赏雪,听说北苑的梅花都开了,琬儿想要去看看!”
“大兄可别这么小气,你陪琬儿赏雪,琬儿就请大兄喝阿父私藏的的中山冬酿!”
“大兄,我在这里,快来捉琬儿呀!”
“大兄记得早点回来啊······”
紧接着,是小红马变成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在花圃间奔跑,北苑的梅花开了又谢,残酒一杯,人去楼空,只有往日的声音还依稀回荡在种满花木的院子里。
再然后,联军大败的噩耗传到阎家坞堡,阎父虚弱地躺在了床榻上,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催断肝肠,三叔阎历那一双带着炽热复仇火焰的眼睛出现在了视线之中,书刀一闪,自己的粉脖上飞溅出了绚丽的血花······
阎琬的思绪在不断重复着往日的记忆,以至于她望向门口的眼光也变得涣散开来,身子不禁微微在颤抖,一直留心的杨阿若注意到了她的失态,正想要上前,扶住她的时候,门外的马蹄声却终于响起。
纷至沓来的马蹄声清脆响起,紧接着是战马相继的长嘶声,骑士下马时皮靴踏地发起的密集闷响,然后就是越来越近的甲叶抖动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杨阿若停住了刚刚抬起的左腿,目光转向门口处,一个个披挂盔甲的甲士从门外走了进来,然后就在门口内侧站稳身形,分两侧排成了两排队列。
看到这些不动如山的精锐甲士,杨阿若的嘴角微微扬起,在他闪烁的眼光中,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他没有戴兜鍪,只是着了一身皮甲,五官硬朗,气质凝练,目光直透院子之中,将一切尽收眼底。
“琬儿!”
看着走进院子的青年男子,阎琬眼中一亮,藏在眼眶中的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自家兄长虽然脸上多了几分沧桑之气,但声音却没变。
“大兄!”
阎琬再也忍不住了,她唤了一声之后,就快步小跑过去,扑进了阎行的怀抱之中,就像是以往阎行回归家中时,还是小女孩的阎琬一样,像小鸟般轻快地飞入阎行的怀中。
阎琬已经长大,她的脸蛋能够真正靠到自家兄长的肩窝上,感觉到大兄胸前的皮甲有点坚硬,但那双曾将她举上头顶的大手却依旧温暖有力。
阎行的眼光也慢慢温和下来,他慢慢端详靠在自己胸前的阎琬的一边侧脸,白马过隙,自家的小妹也已经悄然长大,出落得愈发标致,脸庞那点婴儿肥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略显憔悴的瓜子脸,水灵灵大眼睛中,有晶莹的泪珠正在簌簌而下。
阎行没有再跟以往一样,去抱着小妹,而是伸手轻轻拍打了她的后背,像是一种无声的疼惜和安慰。
“没事就好,就好。”
阎行轻声在阎琬的耳边说道,声音少有的温柔。但阎琬抱着他的手臂反而将他抱得更紧,哪怕他胸前的皮甲再硬,这一刻,阎琬也不想松开。
这一幕同样落在站在院子中的杨阿若眼中,不知为何,杨阿若自认为已是坚如铁石的心扉被无形触动了一下,一股莫名的情绪萦绕在胸间,他收起了刚刚扬起的嘴角,抿了抿嘴,略微感到了一丝苦涩。
不过很快,杨阿若就从阎行和阎琬的身上转移了目光,他看到阎兴的熟悉面孔,也从门外显现出来,还有他的那些手下,不过他们此时已没了早先围坐畅谈时的傲气,面对这些披坚执锐的虎狼之师时,他们感到了一股来自百战老卒的特有震慑力,这种如山般的厚重凝练气质,让这些往日里桀骜不驯的游侠儿也变得有些拘束,开始谨言慎行起来。
阎行听到了来自身后的脚步声,他感觉到依偎在他怀中的阎琬的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他这才再一次轻声说道:
“好了,别哭了,大兄就在这里,哭花了脸,琬儿就不好见人了!”
环抱兄长的阎琬这个时候,听到自家大兄的话语,也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这才撒开双手,将脑袋从阎行的怀中挪开,只是却不肯多离开阎行半步,依旧靠在阎行的身边。
阎行知道自己的小妹受了很多的苦,没有在意她在众人面前的旖旎眷念,他转而将眼光投向那个脸色冷峻,目光锐利的布衣男子,这个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朴实无华,但他站在那里,那挺直屹立的身躯,却让人感觉到了,他就像是一把剑,一把藏在剑鞘中,却掩盖不住锋芒和剑气,随时随地都可能脱鞘而出的利剑。
“杨君,久闻大名,此番救助护送舍妹大恩,在下铭记于心,没齿不忘,此地鄙陋,不是叙旧之地,还请杨君也随我同至营中,让在下为杨君接风洗尘,略效主人之谊!”
面对阎行的主动行礼,杨阿若的神色也微微一动,他还没开口,这个时候,站在阎行身边的阎琬也随即敛衽一礼,向杨阿若说道:
“杨君,还请同至营中,让妾也好以表谢意。”
杨阿若嘴唇微微动了动,眼中的光芒一闪而过,他绽出一抹笑容说道:
“如此,那在下就叨扰了!”
···
见到了离别三载的小妹,阎行一行人还有杨阿若的一班游侠,很快就启程,策马回到了阎行扎在荥阳外的营地中。
阎行先让阎兴替他款待杨阿若等人,自己则带着阎琬,来到了一处给她特意安排的,靠近自己军帐的别帐之中。
“琬儿,阿父没有随同你们一齐东来?”
自打见面一开始,就一直掩藏在自己胸中的问题,现下等到只有和阎琬独处时,阎行终于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
虽然,他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答案。
“大兄,我——阿父——东进的联军大败的消息传来之后——阿父的旧病复发,病倒在榻——到三叔夺权之后,阿父的病情更是愈发严重——去岁之时——阿父就已经去了——他临走前,在嘴边还挂念着大兄,阿父他还——他说了——将兴吾家者,其惟此儿乎?”
说起心痛不已的往事,阎琬刚刚才止住的泪水再一次簌簌而下,她哽咽着将阎父临终前的话语,复述了一遍,阎行听到阎琬的话时,也是哀伤之情溢于言表,阎父这位这一世亦父亦师的亲人,自己终究还是没能够见他临终时的最后一面。
“将兴吾家者,其惟此儿乎。”
这一句话中,包含着多少临终前的希冀和期望。
阎行最终默默忍住了自己的泪水,有些事情,一旦踏出了步伐,就注定再也不能够停下来,要么一条路走到黑,要么就开辟出一条光明大道来。
而离开凉州,是自己在金城允吾、在汉阳冀城、在扶风坞堡,决定下来的事情,既然已经决定的,自己就会带着这一腔热血和肩负的使命继续走下去。
他轻轻拍打着自家小妹的柔弱的肩膀,安慰着哽咽哭泣的她,然后轻声说道:
“好了,别哭了,阿父虽然走了,但是还有大兄,大兄向琬儿保证,一定会振兴家业,我等一定会带着琬儿重新回到允吾,回到那个属于我们的家。”
“恩——营中不得有妇女出入,你暂且先在这处别帐中住下,千万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份,为兄会安排人手前来照料你,也会常过来看你的,别哭了,你先好好歇息一阵,为兄这就去让人去给你安排你爱吃的饭食。”
“嗯。”
阎琬虽然在内心,想要让阔别已久的大兄多在身边陪一陪她,让她一诉相思之苦,但是历经艰险磨难之后,她也渐渐长大,知晓人情世事,知道自家大兄的责任,当下就轻声点头答应下来。
阎行欣慰地拍了拍阎琬的手背,怜惜地看了自己变得懂事的小妹一眼之后,才转身出帐离开,他先派亲卫去吩咐军中庖夫准备一份精致的饭食送来别帐来,然后又亲自留下了一什心腹亲卫守护在别帐之外,叮嘱他们不可泄露消息,严加守护好帐中之人。
处理完这些事情之后,阎行这才歇了一口气,转而迈步往另一处军帐而去。
在那里,阎兴正在替他招待杨阿若和那班对他有恩的凉州游侠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