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气息混沌一片,其中夹杂着青泽自昨日便依稀感知到的、从楼层上方传来的、若有似无的、令人心悦神怡的清香。
这是属于某种植物的香气,青泽在初入陇下村的入口古道闻到过。它们长得矮矮胖胖、状似灌木的植株一蓬蓬一簇簇生长在道路两旁,叶片很是茂盛,枝干细脆,覆着短短软软的白色绒毛。
它们经常出现在书生的画里,也时常夹杂在神秘的药丸中,使药丸散发出同样人畜无害的味道。
来人并没有留意站在楼梯旁的青泽,下了几级台阶之后将木门下拉,盖好锁上,继续慢悠悠地踩着楼梯、眼睛看着正下方地面往下走,直到下到七楼了也仍是看着地板,直到刚迈一步便一头撞进双手抱臂看着自己的青泽怀里才后知后觉停下脚步。
他个子娇小,因为突然被一个身形高挑的陌生人挡住而抬起了头,看向青泽的时候带着受惊小动物似的怯生生的茫然。
青泽不在乎他是人是妖,只是在意他身上微妙的神鬼丸味道,原本打算直接直接威胁,觉出这人姑娘似的性子,觉得好笑,便弯了弯眼睛,看见他被盯得自己垂下了头,佯作惊讶道:啊,真不好意思,我挡住你的路了吗?
来人垂着脑袋点头。
青泽又道:你看,我有些问题想问一下你,你好生回答了我,我就让你下楼。
来人没有点头,绕开青泽向左迈了一步,发现被挡住,又转向右边,发现又被挡住,无声地对峙几轮之后被青泽抓住手腕,停下动作,无助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青泽道:我看你从楼上下来,可是楼下账房给的门牌只有到七楼的,难道楼上还有房间吗?
来人思索了一下,道:那、那是我买下来了的逐月主城里每家商铺最楼顶的房间都是外售了的,账房那里并没有开门的钥匙,只有买下来的人才有钥匙。
青泽又道:买下顶楼有什么用处?为什么商铺顶楼要单独出售?
来人道:不同人买下来有不同的用处,有的被充作典当房、有的被用作私密赌场、有的被用来金屋藏娇大多数是同我一样当做私人储藏室、买来放些东西
他正说着,听见青泽身后突然发出响动,惊弓之鸟似的停了下来,几乎要把身子缩进青泽怀里。
青泽出于防御本能地微微向后侧身半步,仍是被香香软软地摔了个满怀,只能顺势接住少年,面上笑意如常,心中觉得有些怪异。
所幸少年确是受了惊吓,并非伺机暗算,侧着身子往青泽身后看了看,发现只是门被推开了,讪讪地直起身子站回了原处。他亚麻色的鬓发因为刚才的惊动有些汗湿了,细细地搭在两颊边,脸庞红扑扑的,很有些烂漫无辜的意味。
青泽向身后看去,发现殷洛正看着自己的方向、手还没来得及从门上放下来。
第52章 陇下魔踪(十一)
殷洛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面上看不出情绪。他已然着好衣冠,前襟收拢也不知是不是青泽的错觉, 殷洛的衣领好像比之前拢得更高领口紧窟着喉结下部,遮盖住轮廓分明的锁骨,黑色衣摆曳地,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唯有几节指尖从且长且宽、气势十足的袖口露出来,随便往那儿一站便是一副遥不可及、凛然不可侵犯的肃然模样。
明明连衣服上每一寸褶皱都压抑紧绷到灭绝人欲的地步,反而使青泽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射羿国客栈夜里难得看见的殷洛披着外袍, 身着内衫, 衣襟微敞,露出妖冶靡丽的、从衣领里沿着胸线一路蛮横生长到锁骨上的魔纹的画面。
如无法挣脱的锁链, 似末路绽放的狂花。
身旁少年仍兀自小小挣动着,青泽转回视线,拉住少年手腕的手用力捏了捏,提醒他继续说下去:然后呢?
少年呜咽一声,道:我们逐月修建的房屋屋型都窄长,顶楼受屋顶大幅角度倾斜的影响, 人可以自由直立行走的空间很少,所以大多空置有人愿意花钱买下来, 于商铺也是一桩美事。
青泽对他所言将信将疑,见殷洛仍怔愣在原地,便伸出空着的手指着少年,对殷洛道:他身上有神鬼丸的味道, 你判断一下他有没有胡说八道。
美貌少年听见神鬼丸三个字一下子白了脸,下意识侧身想跑,被青泽一把揪住。
跑什么跑?你身上味道这么重, 难道以为能瞒过我不成?青泽摇了摇头,看见美貌少年吓得噤若寒蝉,反而笑了出来,终于有些体会到殷洛平日里的感受,城内禁止陇下村人入内,虽然不知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只要你所言属实,我也不想为难你。
少年老老实实重复了刚才的回答,青泽一一核实了,与殷洛所知确无矛盾。
逐月国因为国家小、经济一度萧条,内部没有财力足够的大型钱庄,居民手里若有些钱财珠宝都只能放在家里,财宝盗窃案件时有发生。民间便有了私人仓库的倡议。
城内商铺多,都是一楼多用,矮的有五六层,高的多达十余层,房屋顶楼因为单层面积原本就窄长狭小,加上屋顶有大幅角度倾斜,人可以自由直立行走的可用空间很少,所以大多空置,便陆陆续续被人低价买来做了自己的私人仓库。这种顶楼房间大多没有装修、没有窗户,整个房间只有一个入口,密闭性极佳。屋檐矮的地方可以放小锁箱、屋檐高点的地方可以放大锁箱,作为储藏室空间也很充足。
买下顶楼的人混迹于吃酒、喝茶、住宿、娱乐的客人之内,入了楼便无人知晓到底是消失在了第几层。
几乎人人都在家外买了层楼,票据、私房钱、春宫绘本、金银首饰、典当凭据、书信都是常见储藏的物什,古玩珍奇、藏宝图、绝版古籍之流倒是也有。
这少年虽然可疑,说的倒都是实话。
青泽道: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买下这个阁楼,是为了藏匿神鬼丸?
少年咬了咬牙,好似鼓起极大的勇气,摇了摇头。
大人,我我不是陇下村人,也不需要藏匿神鬼丸。他说,虽然不是大人这样的厉害人物,但我并不是人族。
青泽愣了一下,收起优哉游哉的神情。
能感知到神族气息的生灵并不多,这句突然的吹捧显然对他惊大于喜。他顾及到殷洛在旁,担心少年说多错多,追加问题堵住少年的嘴:你是妖族?
少年点点头。
为什么我闻不到你身上的妖气?
少年左顾右看了一下,神情有些为难,嗫嚅道:我们可以进房间讲么?
这个要求也算合情合理,青泽松开他的手,散去了指尖蠢蠢欲动的灵力。
少年说他是血统不正的无名小妖,机缘巧合发现了陇下村的真相,这次到逐月国是来帮助陇下村的。
我不知道这个村子是不是受到蚩尤蛊惑,但我确定他们吃的是一种对身体有害的致幻的秘药他们称其为神鬼丸这个药摧毁了他们的意志和身体,更迟早会夺走他们的性命。万幸的是,只要停止服用其实是会慢慢好起来的。时至今日,他们应当早已察觉到那个药的危害了。
青泽道:既然他们已然有所察觉,为什么不停止食用,反而肆意滥用?难道当真是蠢到自寻死路?
少年欲言又止道:那是因为他们上了瘾。一个上了瘾的人,不管外表看起来多么正常,本质都是不计后果的疯子。
青泽轻笑一声,很不认同:我也看出那药毒性甚重,只怪那帮村民贪婪软弱,但凡稍微有点自制力,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说是活该也不为过。
少年胆子不大,竟也鼓起勇气反驳青泽的话:可是意志力并不是可以战胜一切的东西。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露出几枚黑色的药丸,又摸出一个玉制小瓶,将里面的液体滴了一滴在药丸上。
液体是浅蓝色的,包裹于药丸表面。不多时,药丸便被融化成了一滩浅棕色的水。
我有消除神鬼丸药效的解药少年道,我来的时候逐月已经全城戒严,因我法力低微,没办法通过前往逐月村的城门关卡。
他原本就生得可怜可爱,语气神态又无比真挚,简直说服力十足。
青泽对他的说辞并不太买账,语气仍然很戒备:那你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美貌少年道:我在城内看到你们自陇下村而来,所以想让你带我出城去
如果我不同意呢。青泽打断他,我拦下你追问只是因为不愿放过任何可能和魔族有关的蛛丝马迹。既然你摊开来说了,那我也可以告诉你,既然此事与魔族无关,那逐月村死活与我也无关。他们已然是不人不鬼的怪物了,痛苦地活着不如早死了干净。
他说完最后一句猛地停了下来,看了眼殷洛,发现他并没有特别的反应,觉得出言找补反而刻意,便干脆缄口不语了。
少年见青泽俨然一副不想再交流的态度,想了一会儿,不甘心地道:大人,您猜一猜逐月主城内这么多脚店,您为何偏偏就进了这一家呢?
竟然还好意思问?
青泽忍了一下,没忍住,冷笑道:自然是你诱我前来,在这里守株待兔。
少年陪着笑点点头:听妖族伙伴说,七国之内遗落着十块当初斩杀蚩尤的应龙逆鳞碎片,只要集齐碎片,就能重新封印魔族我发现您好像在探查魔族的事情。我虽然法力低微,但是恰巧在子鹿见到过那块碎片,如果您愿意助我救助陇下村,我、我我就替您拿到子鹿的那块碎片!
青泽没有说话,手指却在桌面上轻轻地敲。
他不知少年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集齐碎片可以再次封印魔族的说法,但这说法必然是错误的。
逐鹿之战时蚩尤被应龙斩杀,应龙重伤,女魃堕天,黄帝大胜。
仙界四方天尊邀其余上古神祇按照古书联手设下九百九十九道封印,永生永世镇压魔族于其下,受寒冰炼狱之苦,纵使蚩尤再生也回天乏力。
若他没有记错,白泽亦在那场仪式受邀的上古神祇之列。
这便是给魔族下的第一次封印。
谁都没想到,不过区区千余年,这样竭天界之物力、量诸神之功法施下的封印便松动了。
青泽对此颇有微词。
仙界天尊就是几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草包,可以忽略不计。上古神祇里白泽的确声名远扬、辈分颇高,但无非是比他年纪大些,实则每天栽花种草无所事事,对修炼很不上心。
若是换了他去,必定要那封印固若金汤,绝不能放半点魔气出来。
可莫说他当时失忆,就算没有失忆,他也不会愿意去做这种所谓符合大义的事情。
逆鳞碎片的确属于应龙、上古神兽残骸沾染魔气也确实少见,但如果非说应龙逆鳞是再次封印魔族的关键,却全然是无稽之谈:
附着在逆鳞上的魔气比起整个魔族简直微不足道,才会轻轻松松就被自己净化干净好几块。
青泽料想那些魔气应当是应龙斩杀蚩尤时不小心沾染上的,对鳞片不可能有什么影响,只要自己在集齐之前把上面沾染的魔气都净化掉就好。
可他虽然心里有一番自己的推测,毕竟与这少年素昧平生,倒也并没有推心置腹向他解释的意思。
这番思揣也是无论殷洛与应龙生得有多像、脾气有多接近,他虽偶有恍神,也从未色令智昏、把两者真真混淆的原因。
饶是青泽再不愿承认,心里也知晓:殷洛身上的魔气已经深入骨髓,药石无医。只差一步踏错,便可永坠深渊。
魔气是天地间最污浊不堪、放荡堕落的力量,与天地间最纯粹的上古神力南辕北辙、水火不容,可谓三界五行唯二不可共存。饶是它气焰再强盛,也万万不可能染指天生地养的上古神兽之躯。
毕竟上古神兽原本就个个法力高强,若有谁当真堕入魔道,必是一场史无前例、毁天灭地的浩劫。
应龙虽然身死,也仍受上古神力护持,百害不侵,纵是残骸也自带拮抗、不可能受魔气影响。
这个自洪荒起便呼风唤雨的神祇,一生做尽了蠢事,活该没能留得下自己的命,可最后好歹也该干干净净地来,清清白白地去。
殷洛无一处不似应龙,却终究只是个被鳞片上怨气报复的此世人皇、是自己集齐碎片的诱饵。
更因为被魔气腐蚀而注定堕入魔道。
这是人族当年自己种下的恶果,是后世人皇必然要背负的、整个人族的罪。
没有人能救他,绕是青泽,也只能止步于替他维持彻底入魔前身为人类最后的尊严。
他可以是世间任何人,唯独不可以是应龙。
没有人可以杀死一个人,还让这个人承担被杀死的罪责。
青泽喝了口茶水。
少年仍在尝试说服自己,青泽却很不耐烦。
他向来不打算将收集碎片一事假他人之手,无论这个对事态一知半解的少年自以为这个交换条件有多诱人,对他都没有多大吸引力。
陇下村这浑水若是趟了,浪费的时间比起少年这不知真假的消息节省的时间只会多不会少。
少年见青泽不为所动,从座位上站起来,咚地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对抗魔族是造福天下的好事,日后如果您有用得着的地方,我也必会鼎力相助的!
他这样一个自身难保的柔弱小妖,哪怕鼎力相助能起的作用也不够法力高强者塞牙缝的。
青泽神色刻薄地看着低着脑袋的少年。
少年听说的愚蠢谣言姑且不提,他从刚才到现在一直用配合自己作为代价替自己慷他人之慨的逻辑俨然和殷洛当时在玄雍边镇很像。
如今天下分崩离析,哪有人不可怜?若对目之所及的每个无辜生灵都心生怜悯,余生便也做不了别事情。
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难道自己看着就这么容易妥协不成?
青泽最讨厌他人裹挟条件干涉自己的决定了。
若说当年众生皆道白泽仁善,为求得几分被这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顺手相助的可能,向白泽诚心相求倒也情有可原。
他青泽又哪里像是会怜悯众生的人了?
他青泽又哪里像是会在乎蝼蚁生死的人了?
他青泽又哪里像心慈手软助人为乐的人了?
哪里都不像。
求到他头上,那才真是愚蠢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