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向来欺软怕硬,他被打压多年,仗势欺人者不知凡几。一朝得势,却都俯首听命,山呼万岁。
青泽坐在一侧桌角上,把玩着砚台,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问:所以,吞并他国就成了你咸鱼翻身的踏板?
殷洛的心理素质显然非常人能比。面对着日日不请自来的绑匪临危不乱,面色如常地低头批阅着奏折,答:那些原本就是我们的疆土,是高宗皇帝怠于朝政,才被别国抢了去。夫子幼时教育皇子们,最爱说的便是要我们戮力勤勉,忍常人所不能忍,克复故土,威慑蛮夷,重振玄雍之威,救国民于水火中。
皇帝陛下面前堆着小山似的奏折本,长长的睫毛在金玉烛台火光照耀下投射在其中一摞上,宛如一条摇摇晃晃的细长吊桥。青泽眯起一只眼睛,伸出根手指比在斜前方,吊桥上便孤零零站上了个人。
真有趣。
那你们的领土又是从何而来?黄帝军在人魔大战中取得了胜利,才有了人族血脉的延续。当今七国皆同宗同源,却彼此内讧、战火不断,说穿了也不过是争权夺利罢了。你说救万民于水火,可你又怎么知道他们过得不好?
七国之中,玄雍并不是特立独行的那一个,战火也不可能因为玄雍止战而平息。朕无非是胜得比他们多些,若朕败战更多,玄雍式微,你这番话怕是又该对别的哪国皇帝说了。
吊桥垮了下去,奏折上只剩下手指的剪影,青泽放下手指,睁开另一只眼睛,发现殷洛抿了抿唇,眼睑低垂,不知是在说服青泽还是在说服自己:虽然过程残酷,但用它来换取玄雍如今的国力鼎盛、未来的千载长存是必须的。
千载长存?我见过不止一个鼎盛的王朝,可没有一个能千载长存。青泽嗤笑一声,所以我最讨厌听大道理了,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可你们明明那么不容易才积累一点文明,用各种自以为是的理由摧毁这份文明的也是你们。
青泽所说的你们,指的必然不止是玄雍国人。
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多么愚蠢荒诞的言论似的,哭笑不得地不知该如何表现它的可笑。
殷洛的脸色有些难看,批阅奏折的动作停顿了好几秒,直到一滴墨汁从笔尖滴到奏折上才放下笔,阖上奏折,抬头直视青泽,一字一顿道:宋清泽,你是寿数绵长的能人异士,可以把这俗世看作一场好戏。可朕只是个凡人,一生匆匆数十年。玄雍是朕的国,也是朕的家。无论玄雍能存多久,只要朕一日是玄雍的帝王,便不能让它败在朕的手中。
青泽也看着他,放下砚台,身子凑到殷洛面前,眯了眯眼睛,颇为恶意地对着下意识将脸向后躲的男人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逼宫弑父也是为了玄雍么?
第18章 玄雍之主(三)
殷洛脸色一白,侧过脸去:世人皆道父皇执政无能,性情软弱。可高宗几乎败光了国库,父皇继位时玄雍只剩下一个空壳。若他现在继位,必将成为一个比朕更得民心的盛世仁君。
朕第一次随军出征,众人皆道朕是被先皇放逐。可出征前,父皇曾经带朕登上过城楼,指着远方,告诉朕,未来一定要把那些疆土拿回来。
他说罢咳了一声,面色恢复如常,推开青泽凑过来的上半身,拿起一张奏折,低头看了起来。俨然又是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青泽坐直身子,明白自己是无法得知问题的答案了。
几月时间转瞬即逝。殷洛暗中倒也动了些手脚,派人试探过青泽几次,发现青泽法力深不可测才终于放弃。临走前一周青泽便开始让傀儡代替殷洛对外示人。他需要仍是帝王的殷洛来引出持碎片之人,所以殷洛还不能退位。
等青泽承诺了玄雍遇险一定放殷洛回来解难,殷洛才彻底放弃挣扎地同他离开。
青泽给殷洛换了身黑色的长袍,看了看染回黑发黑眸的殷洛,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颜色应当更深一些,像晕不开的墨韵。
他们出了皇城的第一个晚上,青泽问殷洛有什么感想。
殷洛也不理他,只是躺在地上看星星。
青泽出师大捷,颇有些复仇在望的盲目自信,心情不错,懒得和他计较,也坐在一旁看星星。
那星星零零碎碎洒落在夜幕中,一闪一闪的,让青泽想起了在海滨里的千年左右的短暂时光。
在那短暂的千年里,他在自己的洞窟里看到的星星也是这样又密又亮。
无论岛外是血流浮橹还是风平浪静,岛内永远一如静匿安乐的世外桃源。白泽向来是个独善其身的人,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哪怕偏安一隅,也在那虚伪的仁慈中萌生了几丝真心实意。
那块小小的海滨无疑是比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都要美好的宝地,无数人想入岛却不得其门而入,他们也知道大部分出得岛去的精怪哪怕想回来也很难再回来。可一个个精怪们还是前赴后继的想要破开结界,来到这滚滚红尘中。
到最后,连竖起结界的白泽都离开了那里。
青泽转头看了看殷洛,想:若是有缘经过、若是殷洛好生配合、若是他可以带殷洛上岛去看看,还可以给他介绍自己所居的那个洞窟。
只是他已经数百年不曾回去,岛里的妖怪估计已经不剩几个认识的了。
两人风擦露宿一宿,次日才到了玄雍都城以外的城池。出了都城,能认出殷洛模样的人就少了。青泽也不知人类的体力大概是多少,估摸着这个速度应该差不多。殷洛不曾抱怨,青泽便当他不累。
他们穿过市集的时候险些被人群给冲散,今天似乎是个什么小节,街道上舞龙舞狮,一片欢腾。
耳畔听得卖卦声、问药声、戏耍声、酒令声、击瓦声、戏曲声
殷洛大概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阵势,走着走着表情就有些僵硬。青泽看到前方支着一排街铺,回头看了看在一片锣鼓喧天载歌载舞中皱着眉头的殷洛。
殷洛被人群挤得不知所措,左右看了会儿,唤起了他的名字:宋清泽!
周围太过吵闹,他的声音甫一发出便被淹没了。
一个小童撞了他一下,向他道了声对不起,打闹着跑开了。殷洛看了那个跑走的小孩,抬起头来,又是一声:宋清泽!
青泽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挤到殷洛面前,拉住他,笑着道:我请你吃个好东西。
耳边噼里啪啦噹噹噹噹奇得隆咚锵。
殷洛说:什么?
青泽凑到他耳边,说:我请你吃个好东西
殷洛捂住差点被震聋的耳朵,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被青泽不管三七二十一给拉走了。
青泽直直走向那排街铺里的面摊,拉着殷洛一同找个位子坐下,对着面摊老板道:一碗小面、一个包子、一根油条。
待吃食都放了上来,他把几个碗碟都放在殷洛面前,自己倒是没有要吃的意思。
这些吃食不过是寻常摊贩的水平,看上去平平无奇,着实看不出有什么好吃的,比起皇城中的山珍海味更是天差地别。殷洛看了看桌上热气腾腾的吃食,抽了双筷子。
青泽起初只是托腮看着他吃,不一会儿殷洛就听到有曲调古怪的小声哼唱钻进耳朵。
周边吵吵嚷嚷、锣鼓喧天,这小声哼唱声音不大,却丝毫没有被嘈杂的喧嚣淹没。殷洛抬起头来,发现青泽有些走神。他的视线飘飘忽忽落在桌上,一手撑着头,一手双指微曲,轻轻在桌上打着节拍。青泽的嘴唇是没有动的,微微笑着,用鼻腔轻轻哼出殷洛从未听过的曲调。
那曲调悠扬遥远,依稀伴着山风。
殷洛放下筷子。青泽的视线转了过来,停下哼唱,看见桌上食物吃得七七八八。
青泽说:好吃么?
殷洛其实根本吃不出什么味道,道:尚可。
青泽看清了他的表情,嘴角的笑意定格在脸上,眨了眨眼睛,眼中尚存的温度冷却下来,似乎有些扫兴,掏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拢了拢衣袖,道:走吧。
殷洛道:歌,好听。
青泽似乎没听到,自顾自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着还没站起身的殷洛。
殷洛从木制长凳上站起身来。
他走到青泽身旁才听一身青衫的术士自言自语道:尚可罢了。
青泽原本就是个阴晴不定的人,自从这次面摊交谈之后,便没了什么同殷洛交流的兴趣。殷洛也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青泽不说话,他也从不主动开一次口。一路行来竟然相觑无言。
少了旅途打发无聊的逗弄闲侃,青泽又存了微妙的看殷洛不爽而刻意为难的心,脚程便一日比一日快。
玄雍国国境线旁有一个名为射羿国的小国,都城名为临祁。传言说,正是这临祁,最近不太/安稳。神魔鬼怪的故事在这个年代里并不少见,虽然原本活跃在人族的妖族大多隐匿,但多数人族还是迷信他们的存在。
据说射羿国都城临祁有一位王爷正在悬赏通缉一位作恶不断的窃脸贼。这窃脸贼是个不知名号的妖怪,最爱精致美好的容颜,若他只是对普通平民下手也便罢了,竟然连王府世子都敢下手。
世子亲父是位文武不通,唯独喜爱掘宝藏宝的王爷,悬赏了一箱奇珍异宝和近日不知从何处寻到的一块材质特殊的黑色碎片。据能工巧匠言,这说不定是龙身上的鳞片。
青泽有意前往射羿国一探究竟,便一路向玄雍国北部边境行去。到邻近玄雍国边境北部之时,天气渐渐干燥了起来。
这一日正值晌午,他们刚入得一个边镇,青泽正在看方向,却听身后咚地一声。
冷厉的帝王身着黑袍,先是扶住旁边的土胚墙那墙粗制滥造,既不中看也不中用,内部早被虫蚁腐蚀,竟然就这么散掉了后又伸手去扶能稳住身形的东西,发现四周空空,只有前方不远处站着的青泽,但因为喉咙又干又哑,一点稍微润喉的唾沫都没有了,稍一用力就刀割似的疼,最后竟然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下一秒就眼前彻底发黑,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这镇子入口的地上竟然连石块都没铺,是黄黄的土地,青泽转过头来看到的就是男人软倒在烈日下的样子。
青泽走了回去,说:殷洛?
他蹲下身,将殷洛翻过来,擦了擦沾上沙子的脸,把手往殷洛鼻下探去,探了之后不太敢相信,下意识去摸殷洛的心跳,手伸到一半才想起来殷洛原本就是个没有心跳和呼吸的活死人。
是了,本来就不可能探到殷洛的呼吸的。
青泽想,我可真是傻了。
所幸殷洛口中含着的那半口生气并没散,青泽把他移到阴凉处,输了点灵力,又给他灌了点水,好一会儿才见他剑眉紧皱、扇扇睫毛缓缓苏醒过来。
青泽问:你怎么了?
殷洛还没什么力气说话,嘴唇因为过度干燥有些开裂。青泽继续给他灌了些水,又问:你怎么突然倒在地上了?
他的气息难得不稳,甚至带着些诡异的天真,像是真的毫不知情,也像是真的在关心。
殷洛这才抬眼看他,声音沙哑得仿佛被刀子切割过:宋清泽,我上次喝水进食,是三日以前。
他看着青泽的眼睛,难得幽默了一次,开了个玩笑:如你所见,我快死了。
他自从出了宫,就不再以朕自称了。
青泽说:你等一下。
还好他们刚好进了个镇子,应该很容易找到食物。他站起身来,疾步往更深处走去。
走得更里面了才发现镇中居民都面带苦色,全然不似在玄雍南部一般富庶。街上卖的食物大多简陋,甚至有杂草做的菜饼,看着脏兮兮干巴巴的,掌心大小,一个铜板两个。粗面馒头便是摊上最好的吃食了,只有半抽屉,三个铜板一个,比别处的包子还要贵一倍的价钱。
青泽多付了些铜板,买了两个粗面馒头,接过来的时候摸了摸,发现冷得有些发硬,便让小贩再热一下。
热馒头的时候稍加询问才知此处已大旱三年,越往北越严重。旱情严重的芦苇村已经一个活物都没有了。
三年前此地原本富庶,可大旱之后农田颗粒无收,牲畜要么饿死要么逃跑,便一天天衰败下去。
那小贩看青泽生得好看、穿得也体面,想必是吃不惯自己摊上的吃食的,又多给了自己一些钱,便悄声道:公子你若是吃不惯这些糙米面子、杂草团子,镇子中间有一家肉户。他家当家的原本是个屠夫,后来没人养得起猪了,他便卖起了两脚羊。镇里有谁想吃肉呢,都会去他家买点羊肉。这整个镇上只有这一家是卖肉的,价格是稍微贵了些。我过年时买过一小块和家里人尝,虽然那味道稍有些柴,但确确实实是真的肉味儿。
青泽说:旱情三年,朝廷没有拨银两救灾么?
小贩讪笑道:嗨,天高皇帝远的,哪有人管我们。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人得知足。我们这儿也还算好的,再往北走的芦苇村,是旱情最严重的地方,已经一个活物都没有了。年轻的还能去别的地方讨口饭吃,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死在村里估计尸体都臭了。
他说完看了看蒸笼,看到上面冒起热腾腾的白烟:哟,你看我说起来就忘了时间。公子你闻闻,刚热好的馒头就是香!
这边厢正准备把馒头递给青泽。青泽却不伸手接,而是又摸出一个铜板,说:还是给我两个野菜饼吧。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用热了。
第19章 玄雍之主(四)
青泽拿了两个杂草饼子回去,站在殷洛面前,伸出手,像是要把草饼递给殷洛的样子。伸了一半看到殷洛闭目养神的神情又改了主意,手一扬,那草饼和着纸袋一同被扔到了殷洛旁边的地上。
这显然是极为冒犯的动作了。
他说:吃吧。
殷洛看到那两个被扔在地上的草饼,脸色就有些难看,似乎觉得自己被戏弄了。
放肆。
殷洛果真生了气,虽然把第二个字憋了回去,仍是露了些破绽。他毕竟天潢贵胃,哪怕饿得头晕眼花也还是侧过脸去,背靠在墙角,腰杆挺直,继续闭目养神,一副狼狈又桀骜的姿态。
青泽见他这个反应,说:看来你也没有很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