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半夜时分收到的。
告诉他消息的竟然是市长许怀远秘书史晓光。
邓一川已经睡了,晋平原的话让他想了许多,尤其前两点,几乎要把他痛苦死。
晋平原虽然没把话讲明,但意思全出来了。无非就是让他停手,不要再在叶芝死亡一事上乱作为。
他停不下来啊。
可现在,不停也得停。人家把话讲得那么清楚,他要再一意孤行,那就不只是原则不原则的问题,而是公然跟组织对抗的层面了。邓一川胆再大,也不敢到这一步。
他在心里一次次跟叶芝说对不起。说着说着,泪就止不住下来了。到最后,狠狠地摔了下头,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着镜子说:“邓一川,你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强大到足可以接住招的时候,你的双手才有力量拨开迷雾。”
刚躺下,电话响了,是史晓光。
“一川兄睡了没?”史晓光问。
“睡了。”邓一川有点懒散地说。
这懒散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成分,是故意用来衬托自己的。
“睡了我就说简单点。有两件事,我也是刚听到,先跟你透透风。”
“好吧。”邓一川故意没显出有多急迫,好像他对这些已经不太关心。
史晓光倒是没受影响,或许,要说的两件事令他非常振奋,竟将邓一川的灰暗忽略了。
史晓光讲了两件事,或者是给他提前透露了两条新闻。
一是省里对吉东的人事有小调整,政法委变动较大,书记柳建枫很可能要离任,回省里去。呼声较高的苏芩这次希望又落空,还维持现状。
二是最近吉东可能要有一些大的动作,他也是听市长许怀远跟上面通电话时说的,属于绝密。
讲到这,史晓光不讲了。邓一川尽管装淡定,但还是抑制不了内心那种激动。他的心跳得很猛,尤其听到一些大的动作,更让他如注射了兴奋剂,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看来,上面并不是一点想法也没,也绝不是不揭这口沉重的盖子。是他把问题想简单了。
联想到白天晋平原警告过他的三点,邓一川忽然明白,晋平原是话中有话,并不是反感他参与到那些事中去,而是现在上面要有动作了。
再想到张力勤前些日子的那种神秘劲,邓一川忽地明白,一张网已经撒下来,接下来应该就有好戏可看。
邓一川忽然轻松下来。心里头对晋平原的怨气,荡然飞进。
还是自己嫩,而且意气用事。这毛病以后得改!
史晓光半夜透露的消息果然没错。第二天,邓一川就听到,柳建枫的离职通知下来了,可谓神速。免去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到省政协社会和法制委员会担任副主任。
新来的政法委主任邓一川居然认识,以前还有过几次见面,是在普天成发生那件可怕的事,紧急善后时。此人叫赵天舒,跟过普天成跟跟过省委书记宋瀚林,现在是省委政法委排名第三的副书记。
邓一川之前并不知道苏芩有去政法委的意思,现在听了,心里虽说高兴,但也略略替苏芩生出遗憾。
官场中人,每一个都是梦想与遗憾共存。
接下来的消息就更让邓一川振奋,省公安厅下文,范鑫生被任命为吉东公安局副局长。
接到电话的一瞬,邓一川都不知道怎么跟范鑫生说话。恭喜还是祝贺,只觉得心在猛烈地跳,抑制不住。半天,他说了一句:“超乎想象啊,哥。”
范鑫生倒像心里早有底,笑着道:“不容易啊一川。”
“老小子你瞒我!”憋半天,邓一川突然喷出一句,连哥也不叫了。范鑫生那边马上道,“真不是,小弟你可不敢乱猜,我也很是意外呢。”
当天晚上,他们聚在了一起。范鑫生夫妇,邓一川,史晓光。范鑫生说本来要把张力勤也叫一起,但是他昨天搞外调去了。
邓一川说:“你不是对他不感冒么?”
范鑫生笑道:“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成同事了,得主动改变看法。”
邓一川才知道,范鑫生虽是提拔为副局长,暂时并不在局里接手工作,跟张力勤一道,充实到专案组去。
史晓光是今天活动的发起者,他说老板去省里了,没带他,不然想设个场子都设不了。
“秘书不好当啊,至少人生自由就没有,这点老大肯定比我感受深刻。”
邓一川刚要说什么,史晓光又道:“老大你先别讲,今天既是给范局恭喜,顺带也把我欠下老大的接风酒给补上。同时呢,也是给老大壮行,马上要去新单位了。”
史晓光称邓一川老大,让邓一川很不自在。论资历,他在史晓光面前占不了上风,人家现在更是名副其实的市府第一秘,单是这金字招牌,就不知让多少人羡慕。但史晓光执意这么叫,他也没有办法。
最近的接触,让邓一川觉得,史晓光是一个可以信任并值得交往的哥们。
邓一川以前烦哥们这两字,老觉得这是一种不正经的人生态度,至少不严谨,不对他的路子。不管饭桌上,还是私底下,不少人拉着他的手,将这两个字送给他。但在他心里,真正能称得上哥们的,没几个。
这个时代,有很多东西被人用得泛滥,很多本该视为珍贵的关系,也因这样那样的世俗,变得不堪。
但今天,邓一川似乎被这两个字鼓舞。
在被调查的那些个日子,邓一川也反思过自己,尤其人际关系方面。这种反思是从陈原开始的。
坦率讲,跟着陈原,并没让邓一川的人际关系更广更阔的拓展,相反,邓一川有一种路越走越狭窄,人越交越少的感觉。陈原这方面要求极严,甚至有几分苛刻。老是反对那种没有原则的交往,更反对不分场合地称兄道弟。“俗!”这是陈原最爱挂嘴边的一个字。
陈原这方面的谨慎是出了名的,能真正跟他交心的人,更少。受其影响,做秘书这些年,邓一川这方面也变得格外注意。甚至有段时间,别人骂他“清心寡欲”。当然此欲不是那欲,是说他离大家越来越远。
陈原出事,邓一川思考最多的,是竟然没一个人为之奔走。以前看到某个老板或是领导出事,一下会有许多人出来为之呼吁,为之扫路。要么托关系卖人情,要么拼命地打捞,邓一川还暗笑,有用吗?现在他不这么想了,个别时候,人真是需要一种力量的。
一个人再清高再正派,都独霸不了这个世界。世界不是你一个人的,世界是大家凑到一齐,一块儿找热闹的。你冷了别人,不管什么理由,别人回报给你的,照样是冷。
这份冷,他在里面深刻地感受过。
想想,他在里面那长的时间,竟连一个送烟的人都没。寒心啊。
以前总觉得所谓的兄弟,不过一种利益上的称谓,一种俗面上的交情。要么酒肉朋友,要么逢场作戏,大家都在装热情罢了。他懒得为此付出时间,也警惕着不敢付出,生怕付的不好,自己会陷入一个利益场,会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绑架。
邓一川一直想要的是那种能交心,能置入骨髓的真情。现在看来,是他太过分太不懂社会。
他又记起了一位老教授的话,是他出来后专门去拜访时老教授说的。
“陈原这个人,怎么说呢,把自己看得太高,社会不是你一个人清了,大家就都清。更不是你洁身自好了,大家就都跟着你洁身自好。他太曲高和寡,太融不到这个社会了。这是知识分子的通病。”
老教授发完感慨,又说了这么一句:“有时候你得俗一点,得打成一片。只有俗进去,你才能看清俗的本质在哪里。当官不比做学问,做学问你把理论搞清楚就行,当官,你得摸打滚爬,会十八般武艺。他这么做过头了,就让人有作秀的嫌疑,反让自己众叛亲离。”
众叛亲离!那天从老教授家出来,邓一川只记住了这四个字。
是的,不管是陈原,还是他,现在都是这种境况。
得改变,必须改变。
场面很快热闹起来,邓一川不得不佩服,弄场面,史晓光比他强许多。他总是能说出一些讨大家喜欢的话来,也总是能将一个深刻的问题,用俏皮而又生活化的方式说出来。还有,他懂得怎么跟人拉近关系。
按理讲,史晓光跟范鑫生并不怎么熟,以往的交情更是不可能比邓一川还深。跟范的夫人赵星,顶多也就到见面点头那种份。但今天他能将这对夫妇的情绪彻底调动起来,赵星端着酒杯,不停地跟他俩碰杯,碰着碰着,就讲出一件趣事来。
赵星说,最近她的顶头上司再也装不住了,成热锅上的蚂蚁。昨天下午,赵星下楼一脚踩空,竟把脚踝扭伤了。
“知道为啥踩空了吗?”赵星端着酒杯问。
“一定是看见大帅哥了呗。”史晓光故作幽默地道。其实他是不想跑题,不想让话题没有边际地扩大下去。
邓一川暗暗佩服,史晓光情商就是要高出他许多,知道怎么掌控话题,而且是用极轻松的方式。
赵星不知是没反应过,还是有些话憋心里太久,不吐不快。一仰脖子喝了酒,道:“她居然在楼道里看见了老鼠。你们说怪不怪,单位楼道里居然有了老鼠,而且真就跑到了她脚底下。”
这话不知是有点煞风景,还是太含着某种谶意,几个人脸上,顿时没了笑意。
赵星也一下噤了声。
不管怎么,这顿饭吃得还是极其尽兴。借着酒,史晓光又说了一通豪迈话。无非就是茗富贵勿相忘,希望两个哥哥能记住他,日后不管谁飞黄腾达了,都要拉他一把。
邓一川有点不解,要说史晓光现在已经很是风生水起,辉煌度快要赶上过去的他了,怎么还出此言?
史晓光一把抱住他脖子:“一川你不懂,有些事你没我看的明白。我不过是友情客串一下,包括我老板,也是客串来的。吉东将来真正的主角,还是你一川,是你啊。”
史晓光的话骇了邓一川一跳。
客串?
难道调查陈原,只是个烟幕?或者说,他老板陈原,还有复出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