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二十一岁的他却以莫须有的罪名死在亲生父亲手中。窦瑜熟悉谢述,他绝不是那种通敌卖国之人。
贺存湘强忍住泪意。窦瑜的语气如此坚定,稳稳握住自己的手也传递着力量,让她背脊都挺直了一些。她当然不怨述儿连累两家,可家中亲人们,包括她的母亲心中都是有怨的。亲人都不愿信他,阿瑜却肯信,忍不住怅然道:“述儿福薄……”
如果谢述没出事,如果窦瑜也没被禁足,谢家和窦家确实有意撮合他们二人。谢述的母亲与她的母亲是闺中好友,却不像母亲那样讨厌她,第一次见她就待她十分亲昵。还说窦瑜刚会说话的时候认错过母亲,抱着她不肯放,可见两人命中就有母女缘分。后来还真的亲自登窦家的门与老夫人商量。
不过窦瑜深知自己名声不好,其实一直在等谢述主动拒绝这门婚事。她并不觉得被他拒绝是件丢人的事。他曾救自己一命,也屡次替自己解围,这样的好人也定要娶心仪的妻子才好。
谢伯母说自从谢述十七岁起,她就在挑选儿媳妇。挑选到他二十一岁,他也从来没松过口,总说不愿成家。可提起她时,他犹豫了一下才拒绝,必然是有意了。
“但他还是拒绝了。”窦瑜想以此推辞谢伯母的“热情”。
“那是臭小子害羞,你若不拒绝,等他这次凯旋,一定八抬大轿来娶你。”
折腾了一圈,窦瑜身心俱疲,与四婶娘说完这几句话,两人就各自回了院子。
她被挪进了荷枝院,这里甚至比从前的院子更大一些,里里外外打扫得很干净,从外宅带回的两只箱子搁在墙角,通州送来的盒子佰娘一直帮她紧紧抱着。从前侍奉她的下人也都跟来了,鱼贯而入为她一一清点收拾。小厮将烧好的热水一桶桶提进来注满浴桶,方便她洗漱。箱子里除了话本就是用过的宣纸笔墨,几个丫头面面相觑,都在心里默默可怜窦瑜这一年过得清苦。
东西很快就收拾妥当了。佰娘服侍窦瑜洗净身子和长发,换了一身舒服的里衣,又备好纸笔,因为窦瑜要尽快给通州的祖父写一封信报平安。
佰娘一边研磨一边说:“通州那边几个月就会送一次信来,照前年来看,从您被禁足到如今,至少也该有四封左右才对。可直到这个月,也只收到了两封。”
“怎会如此?”窦瑜皱紧眉头,有些担心。
佰娘又说:“听说是外头又乱起来了,信件不好远送了。谢将军在时,北边的巴舒族还不敢放肆,上次被唐老将军击退也元气大伤。但近几个月听说残部又与赵野勾结在一起,四处作乱。”
窦瑜对外面时局的认知还停留在禁足之前,也就是谢述刚死的时候,那时各州还算安定。北边巴舒被谢述打怕了,轻易不敢来犯,赵野也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佰娘没什么见识,但春珊从小书念得比窦瑜都好。窦瑜翻墙逃学,跑去街上买糖画红薯,她就穿着窦瑜的衣裳捏着嗓子假扮窦瑜读书。窦瑜后来见春珊异常喜欢看书写字,就让先生也仔细教导她。
春珊有时候会将从外面听来的事串联起来,当成故事给佰娘讲。此刻佰娘也如鹦鹉学舌一般,结结巴巴地复述给窦瑜听。
原来当初谢述一死,大周就被闻风而来的巴舒族打得节节败退,连失几城。朝中鲜少有将领可用,最后是窦益和连上马都颤巍巍的老将军唐天风临危受命,一同披挂上阵。唐老夫人在大军整兵出征前还跑去太后那里求情,结果被太后“请”走了,塞进轿子里送回府上。
谢述十七岁时助唐天风将巴舒大军打得落花流水,也因此一战成名。但这一次的对战,大周原本已显败像,谁知天降陨石直接砸向了巴舒大军。巴舒因此败逃,士气零落。捷报传回奉都,文臣和百姓们认为就算没有了谢述,大周军仍能所向披靡。读书人纷纷写赋作词,恭维圣上乃是真龙天子,颂扬大周有神明庇佑。奉都歌舞升平,一时间较之以往更为繁华。
“我总觉得不放心……”窦瑜一边写一边说,“得想办法尽快将祖父也接到奉都来。”
……
从清早起雪就不再下了,院子里满是沙沙的扫雪声。打听消息的丫头跑回来,和窦云禀报说荷枝院那边不出门了。
昨日从老夫人那里提回来的汤,窦瑜喝了,结果夜里吐得厉害,折腾了大半夜。老夫人身边的苏音懂医,紧忙连夜去给她看了,说是在外宅禁足时亏了身子,乍一吃好东西难克化。所以晨时还昏睡着,连除夕一早给老夫人的问安都没去。
杜舒兰听了小丫头的话,捻着绣花针的手一顿,不解地问女儿:“你打听那边的消息做什么?”
“她不去才好呢。”窦云嘀咕,“若一同出门,她又要和大哥吵起来,说不准还会来惹我,闹得人心烦。大过年的,我可不愿见她那副样子!”
每年除夕街上都热闹得很,各家郎君娘子都会上街看戏赏灯游船,窦家的小辈们自然也会坐车出游。原本这时候就该出门了,可清早一大家子去给老太太请安,窦家三位爷谈性大起,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朝中事来了,把老太太都讲困了。杜舒兰就带着女儿先回了院子,儿子却不肯先走。
窦云等得心急,眼巴巴盼着前面尽快散了,好叫哥哥们带她出府玩个痛快。一时半会儿没等到哥哥,先等到了杜舒兰的贴身婢女秀芽进屋来送帖:“是闫家的琴帖,还附了一盒珠,说是闫二娘输给咱们六娘的呢。”
窦云有些得意地站起身,将帖子收了,又从秀芽手里拿过黑沉沉的小匣子,打开来拨弄里面满当当的拇指盖大小的珠子,笑嘻嘻地说:“二娘愿赌服输,果真将珍珠送来了!”
杜舒兰觉得奇怪:“闫老太师的琴会你总装病不肯去。他做过先太子的老师,奉都城里谁不卖他这个面子?原本还能叫多你见一见人。听说今年萧通也会去,他母亲对你向来喜爱,偏偏你眼珠子长在头顶上。”如今储君之位未定,二皇子这两年屡屡得圣上夸赞,是极有希望入主东宫的人选。闫秉文与二皇子一支走得近,又与陛下的养母文娥太妃是同门师兄妹,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了,想巴结他的人不计其数。窦家要不是有个长公主媳妇,挤都挤不进去。
窦云将匣子搁在一边,一抬下巴:“谁说我这次不去?”
杜舒兰先是一怔,马上笑了起来,揶揄说:“你最近是怎么了?仿佛从前那个不是你一样!”
过去窦云是想嫁给谢述才会刻意与闫家人保持距离。但她也不想得罪闫家的几位郎君娘子,只好对外谎称自己一到这个时节身上常有些不适。闫老太师的孙子闫定泽与谢述从小就不对付,少年时还狠狠打过一架,闫定泽被谢述打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左臂都打折了,养了几个月才好。闫家人记了仇,一年一度的闫宅琴会从不给谢家送请帖。
如今谢家落魄了,闫家暗地里痛快着呢。
谢述死了,还成了罪臣,不再是当年美誉满奉都,被称为天生将才的小将军了,窦云反而释然了,再想起他时都是他从前的种种不好,比如冷漠,比如不解风情。反正谢述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她又岂会在一颗死树上吊死。闫二娘拉她看热闹时,她非但不同情谢家人,隐隐还有点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
第6章 郭素 这个郭素在窦家地位尴尬,窦老夫……
窦云和母亲向来无话不说,她脸颊飞红,诚实道:“我是去见胡王升的。”
“胡王升?”杜舒兰猛地提高了嗓音,不赞同地皱着眉,“奉都城里好儿郎多得是,你怎么也看中了他?“
提起之前的事她还心有余悸:“上次你二伯母发疯你没瞧见啊!亲闺女她都指着鼻子骂,凭你还敢招惹胡王升?”
光论起胡王升这个人,要以审视女婿的眼光看,杜舒兰当然挑不出半分不是来。就算她宠女儿,也不得不说,以窦云的身份嫁去胡家那可真是高攀了。
虽然胡王升上面还有个兄长,不出意外将来该是由这一位来继承侯位。但其祖父老武公侯陪高祖打下天下,他麾下的这一支亲卫后来扩充为如今的北门禁军,以禁军子弟补选,兼守卫宫城和护卫圣驾出游之责。胡王升是圣上看着长大的,颇为倚重,早早就在禁军中历练,如今圣上更是直接将整支禁军都交到了他的手上。说不准往后他还能凭自己的本事挣出个侯位来,自立门庭。
当初二房定下这门亲事她也很是眼热,但她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宝贝女儿窦云肯定是比不上窦琦的。单是论身份这一条,窦琦是郡主,亲娘是长公主,外祖母是太后,亲舅舅是圣上!嫁胡王升还算低嫁了。
杜舒兰放下绣撑,扯了一把女儿的胳膊,看着她的眼睛严肃地说:“胡王升与窦琦定过亲,差点做了你姐夫!更别说从前窦瑜又闹得风风雨雨。他要是真娶了你,满奉都城都要看热闹。你这心思赶紧打住!”
窦云撇撇嘴,不以为意:“从前是从前,婚事不是没成吗?窦瑜都可以厚着脸皮向圣上讨赐婚的旨意,虽然没要来,也没见多少人敢笑话她。”
“笑话她?”杜舒兰哼哼两声,“过去窦瑜是咱们奉都城的女霸王,那般任性刁蛮,文娥太妃又做了她的靠山,哪个敢笑话她?犯了那么大的错,关了一年多便放出来了,头顶的郡主封号都还稳当当的。她做过的那些事放在你身上,老太太非把你撵出家门不可。”
窦云嘟着嘴:“我才不会如她那般厚脸皮。”她最喜欢谢述的那几年,也不曾做过任何出格行为。她一举一动代表着窦家的脸面,哪像窦瑜那种乡野长大又没爹娘教养的刁蛮丫头。
杜舒兰用食指轻轻戳她的脑门,“别做那不切实际的梦了!娘瞧着萧通就很好啊,他母亲为人和善得很,咱们两家又算世交,细论起来还是你外祖那边的表亲呢。嫁去不知道有多好,亲上加亲。”
“萧通那一对招风耳都快比蒲扇大了!谁要嫁他!”窦云从桌上拿起母亲绣了一小半的绣品,又捡起剪子在正中间赌气一划,毁了个干净。
“你这臭丫头!”杜舒兰抬手要打,又实在不忍心,只好去揪女儿的耳朵。
母女俩拌了一早上的嘴,窦云又气呼呼吃了一盏羹,亲兄长窦勉才进门,弓着背冻得直搓耳朵。
杜舒兰看着心疼,催他靠近燎炉暖暖手,“怎么才回来,又冻成这样!”
窦勉笑了笑,说:“父亲和叔伯拉着大哥和表哥在讲河背道一战,我也留下听了。说着说着,大伯又叫表哥作图细讲,厅里哪有笔墨,便都去院子里看表哥用树枝在雪地上画了。”他讲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对口中这位表哥很是佩服。
窦云撇嘴嘟囔:“你有哪门子表哥?”
杜舒兰轻轻瞪了女儿一眼,又对儿子说:“你听这些做什么!你又不去行军打仗。”她可不乐意儿子跑去战场搏命,只希望他考中进士入朝做个文臣。大郎窦益头一回上战场,听说被敌方一枪勾了脖子,带回来一条长长的血疤,再偏一点怕是命都没了。
窦勉却很喜欢听这类用兵打仗的事,挠挠头,又说:“正说着话,郑千岁忽然派人来府上送礼,父亲便让我回来了。”
“郑千岁?”窦云听过此人的“威名”,兴奋地问,“是来给大哥送贺礼的么?”
窦勉摇头,“押礼的小太监说是给表哥送的谢礼。”
窦云脸色更差了,“怎么是给他送谢礼?这一回立了大功的不是大哥吗?”在窦云心里,窦益立功自然与有荣焉,可那劳什子“表哥”就是个鸠占鹊巢的累赘,原本也比府里的下人尊贵不到哪儿去。
女儿不清楚,杜舒兰却知道一些内情。夫妻间房中闲谈时,三爷窦晏章也会提及一些朝中琐事,曾抱怨过宦官郑世芳以长生之术媚圣上,极得宠信,非但让他入朝为官,百官奏事有时居然要经过他才能面见圣上。这次大郎带兵去河背道迎击赵野大军,圣上还派郑世芳为监军。
窦晏章的同窗梁珪极其看不上郑,因为他是阉人出身,朝堂上与他同列时便常常捂鼻故意羞辱。得知圣上要任命他为监军,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声斥责,“一阉竖,安能上战场?”又在这一次大军班师回朝第二日,联合御史安江河上奏,说他随军一战,私占大量珍宝,随意中止进军,耽搁行军,有不满者就地斩杀,还虚报战功。路过冷瓦城,又因为夜深困倦,守关将士开门不及时,便让人毁关进入。
圣上曾赐郑世芳黄巾,他自比谢述,将黄巾披在身上做战袍,打起仗来又跑得比谁都快。杜舒兰听得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位“郑千岁”敢如此嚣张。
这一战郑千岁差点回不来了,是窦勉口中的表哥郭素救了他一命。想必就是为了答谢救命之恩,才特意来送谢礼。
原本这个郭素在窦家地位尴尬,窦老夫人甚至想撵他出府,因为他的身世来历皆不体面,又冷面冷心。
窦家老夫人出身于襄州马氏,与窦老太爷青梅竹马,两人早早便成亲了。后来窦老太爷来奉都赶考,入仕后便将全家都接来了奉都。夫妻二人几十年始终相敬如宾,府上只有一个通房崔芯,是打小儿就服侍老太爷读书写字的。后来上峰又送了个妾,窦老夫人便做主将这两个房中人都抬了姨娘。
崔芯谨小慎微,在窦老夫人连生下两个儿子之后才敢有孕,也连着生了两个庶子窦晏章和窦晏平。可惜孩子还没学会说话,一场急病人就没了。两个孩子都记在了老夫人名下,也如嫡子一般教养。
送来的这个妾名叫何芬,生得纤细柔弱,生头一胎女儿时难产几乎没了半条命,因此伤了根本,此后再也没能怀上。女儿取名窦晏宁,也随了亲娘的性子,见人就低头垂眼,老夫人一千一万个瞧不上。后来老夫人旁支的外甥郭兴走商进奉都,顺路来给她拜年,竟与窦晏宁瞧上了眼。
窦晏宁活了十几年第一次这么硬气,死活要嫁给郭兴,宁愿陪他走南闯北。对方是自己的外甥,油嘴滑舌不靠谱,窦老夫人又气又愧,只好帮着何姨娘添了些妆,将庶女嫁了出去。
又过了几年,郭兴带着五岁的小郭素来奉都,哭着说窦晏宁病死了,埋在外地,打秋风一般又吃又拿,在窦家住了一个来月才走。
窦家上下都没想到,十一年后,郭兴居然又带着十六岁的郭素登门求接济了。何姨娘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求老夫人将郭兴远远打发了,将郭素留下。往后这孩子的吃穿用度,她卖绣品也能养活。
窦老夫人不落忍,嘴巴虽毒,但还是遂了何姨娘的愿,派人将郭兴狠狠打了一顿,让他拿着钱留下孩子滚出奉都,不然就打断他的手脚拔了舌头扔去猪圈。郭素便得以留在了窦家做表郎君。
结果同年冬天郭素生了一场病,老夫人身边的苏音留了个心眼悄悄问了大夫,才知道这孩子绝没有十六岁,也就十二三的样子,只是个子生得比同龄人高。派去寻窦晏宁尸骨的下人也带回了消息,说真正的郭素早夭,孩子是郭兴捡的,还让他做过杂耍讨钱。
何姨娘听到真相之后却跪求老夫人将孩子留下给她做个念想,施舍他一口饭吃,哪怕留在家里做个下人。老夫人怜惜何姨娘早早丧女,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这孩子依旧顶替着郭素的身份,还是算作十六岁,给何姨娘养老送终。
一年多以前,郭素忽然和何姨娘提出想去从军。何姨娘不允,托人给他找了个养马的活儿。郭素看起来也并无不情愿,第二日便痛快去了。原本他既然顶了表少爷的名头,又被何姨娘当亲外孙养着,束脩都从牙缝里省出来送他去读书。窦老夫人不想何姨娘觉得难堪,所以一大家子齐聚时也必不会少了他。结果这养马的活儿郭素干了一段日子之后,年仅六岁的七娘在席间捂住鼻子说表哥身上有马粪味儿,何姨娘便不许郭素再一同到厅上吃饭。
去年九月,何姨娘突发中风,连话都说不利落了,却点头同意了郭素去从军。郭素第二日便辞工去应招了,府里也开始有风言风语,传他如何执意离家气病了何姨娘。何姨娘中风后脑子有时也不大清醒了,整日醒醒睡睡,连贯的话都说不出,更别提为郭素解释什么。老夫人对这些风声有所耳闻,便说“他若还能活着回来撵出门去便是了,咱们府上留不得这样狼心狗肺的人。”
可如今听说他曾在打仗时献上计谋,又救了郑千岁这位活祖宗,窦家哪里还敢慢待他,更别说撵他走了。
第7章 除夕 窦益一巴掌扣在梁微平脸上,“瞧……
窦瑜醒来之后便准备去给祖母请安。她这一觉睡得很沉,见她迟迟不醒,吓得佰娘悄悄掀了好几回帐子。
今日是除夕,院子里的下人们也都换了簇新的衣裳。她挑了件桃红色的大袖衫配宝蓝褶裙,足上一双翘头朱红绢鞋,一进门窦老夫人看了就是眼前一亮,难得夸了句:“这颜色才衬你,过去穿得总有些素气。”
大伯母梁明西也在一旁附和:“阿瑜生得好,怎样的颜色都压得住。”
窦瑜在通州时也好穿红衣。秦家是商户,家产经过几代累积,在通州那小小的地界上富得流油。奉都城里才有的好东西,有一部分也能辗转送到她手上。她耳垂上现在戴的,就是祖父在她十二岁生辰时托了人才高价买到的一对东珠。她那时候的名字还是秦珠,取掌上明珠之意,随着她长大,祖父从各地搜罗品相好的珍珠做成首饰堆满了她的妆奁。
圆润的珠子坠在空气中,在照进来的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流光溢彩,与她相得益彰。如此珠光宝气的打扮,倒与她亲生母亲多了几分相似。
花厅里不见三奶奶杜舒兰,她不爱在老太太身边晃悠,因为说话经常口无遮拦,怕老太太挑剔她,早晨请过安便不再来了。当年给三爷窦晏章议亲时老太太就没看上她,奈何三爷自己喜欢,在这一点上窦家还是比较开明的。厅上只坐着梁明西一位奶奶,穿着碧色的宝相花裙,橘红上衫,发髻上插着几支金蝉簪,也是一副仔细过打扮的模样,手边搁的茶已经喝了一半。窦瑜来之前她正以窦益嫡母的身份与老夫人商议他的婚事。
自上次与唐天风御敌归来,窦益受了封赏,已是高门子弟中极出色的郎君了,求亲的人家络绎不绝。梁明西这个继母一“上任”,就被迫着手为继子挑选合宜的未来娘子了。
窦老夫人疼爱嫡孙,在这件事上必然是要插手的,婆媳二人之前就商量了许久,最后都属意梁四娘梁珍合。老夫人并非没有瞧上旁的人家,奈何宝贝孙子与梁四娘青梅竹马,一双小儿女情投意合,如何舍得不让他如愿?梁明西又亲自去梁家走了一趟,与梁四娘的母亲互相暗示了一番,今日她是来和婆母禀明梁家态度的。
这对未来极有可能成为婆媳的人虽同姓梁,背后的两大家族却没什么亲缘关系,不过也正因为同姓,从前就常有来往。
窦瑜还未出嫁,当着她的面老夫人也就不好再与梁明西讨论孙子婚事了,转而问起她的身体。
窦瑜觉得自己昨夜不是吃坏了肚子,而是禁足时那场病就没好利索,但睡了一觉,精神又大好了,也就诚实地说了:“睡得很好,一起来就没什么不舒服的了。”
老夫人点点头:“那就好。从前在通州吃了苦,耽误了养身子,须得多补补才是。”
窦瑜后背微微僵直了片刻,又很快放松下来。若是一年前的她一定会立刻回答“我在通州养得很健康、很好”,但抬头看到祖母理所当然的眼神,忽然就没了反驳的冲动。她心里知道就够了。
从前她急于让窦家这些亲人们放心,反复强调这些年她并没有吃过苦,也并不责怪他们没有看顾好自己,可反而让他们觉得,她是个养不熟的,心里的天平始终倒向通州秦家。
又略坐了一会儿,苏音从后厢牵着刚睡醒的七娘窦英走了出来。
六岁的窦英穿着粉白袄子,用一只小胖手揉揉眼睛,松开苏音扑进窦老夫人怀里,娇声娇气地喊:“祖母——”
窦老夫人笑着和窦瑜说:“早上七娘随她母亲来请安,困得都坐不住,我便叫人抱她去后面补觉了。”又捏捏小孙女的脸蛋,亲昵道,“怎么不继续睡了?”
苏音帮着解释:“七娘睡前说要和哥哥姐姐们上街去,叫老奴时辰到了一定要把她喊醒。老奴方才去府门口看,马车都备好了。”
老夫人摸了下窦英的发顶,看向窦瑜说:“既然好了,你也跟着去吧,喜庆日子别闷在府里。”
窦瑜应了声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