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嘉庚惊醒般抬起头,隔着朦胧的黑暗看到李赫南的脸,迟疑着点了点头。
被心境冲击的他,完全没察觉到李赫南赶来的太迅速了,快得不正常。
李赫南这时发现,黎嘉庚的两边脸颊都肿了,顿时火气就上来了,他攥住黎嘉庚的胳膊把人往上拉:走,我们回去。
一样物体随之掉落,是黎嘉庚的手机,屏幕被触亮的瞬间,李赫南赫然发现黎嘉庚的手上也满是鲜血。
怒气再也压不住了,这是怎么搞的?!
他将黎嘉庚的手捧起,放在眼前查看。
黎嘉庚自己也吓了一跳,讷讷道:可能是手机屏幕,裂了
伤口不多,但是深,是新划伤的,所以血还没有凝结,李赫南又捡起黎嘉庚的手机,屏幕碎得四分五裂,是用力摔过的样子,李赫南心疼得不行,脑中已经将事件拼凑了个大概因为某些原因,黎嘉庚一早被匆匆唤来这里,又因为某些原因,他被打了,还没还手不知道,但是争执中手机被摔坏了,所以一整天失联,直到刚刚,他终于将手机拼起,拨出了那一通电话,但是连手心被割破都没有察觉,可见心情多么不堪。
想问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疼不疼?
还好,我们走吧。黎嘉庚缩回手,扶着膝盖想要起身,但是因为一个姿势保持得太久,血液不通畅,只站起到一半就不行了,李赫南索性把手穿过对方肋下直接把人抱起来。
走,去我车上,我先给你简单处理下,我怕你伤到肌腱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重响,像是有人故意要引起他们注意而把东西摔到地上。
李赫南看向黎嘉庚,后者浑身一震,只低着头小声道:我们走。
李赫南因为一进门只注意恋人了,完全没留意这黑洞洞的屋子里可能还有其他人,刚要出声询问,就听一个女声尖刻的说道:真有出息啊,居然把野男人叫回家来了,是来让你爸看的吗?哈哈,看看他的好儿子有多臭不要脸
我我不是,我没有黎嘉庚显然被这番话成功刺激到了,他的身体抖动幅度越来越大,还挣扎着要从李赫南怀里脱离出去。
这太不寻常了,这一点也不像黎嘉庚。
我们走,我们先离开这里!黎嘉庚一面挣扎着要下地,一面抓住李赫南的手臂,踉跄着把他往大门的方向拽引,手心的伤口因为这番动作血流得更凶,在李赫南的袖子上留下殷红的印迹。
那个人还不罢休,话也说得愈加难听:滚,滚远点!别脏了我们的眼!你最好死在外面,我早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了!你也盼着我早点死,就没人知道你做过的脏事
随着那一声声的咆哮,空气中什么东西嚓的一声绷断了,可能是黎嘉庚最后的一丝体面和坚强,也可能是李赫南极力克制的理智。
李赫南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虽然他一直游离于这个圈子之外,但是也听过不少,有人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性取向与人有异,不被家人接纳,隔阂最终成为无法调和的矛盾,但像黎嘉庚的家人这么偏执的也太少见,至少他没听说哪个当妈的会当面咒骂孩子去死。
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还想怎样?一大早把人叫过来就是为了当面泄愤的?
李赫南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为人父母,他也无法得知养育子女的感受,但有一点他清楚,无论父母还是子女,都是相对独立的生命体,在某些父母眼中,子女唯一的原罪就是没能按照他们的心意来成长。
咒骂声仍然滔滔不绝,但黎嘉庚的注意力已经被李赫南转移了,可能是他脸上的神情严肃得可怕,黎嘉庚不断小声追问:你要做什么?
李赫南对他笑笑,在他耳边轻声道:别怕。
他上一次这么快做下决定是带黎嘉庚走出buzybee的舞池,这一次则是走出另一个危池。
他拍拍黎嘉庚的后心,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向着发出叫嚣的房间朗声道:想必您就是伯母了,第一次登门,我自我介绍一下,我不姓野,我姓李,我叫李赫南。
里屋那人的确是黎嘉庚的母亲。
李赫南接着道:我是小黎的男朋友,也是今后将和他共度一生的人,我今天是来接他回去的,顺带一提,我们现在正在同居,因为今天不是来拜会您的,所以没有准备伴手礼,是晚辈的失策,望海涵。
另外,针对您刚才关于死亡的言论,我想说的是:生和死是无法挽回的,我们唯有享受期间的一段时光。死亡的黑暗背景恰恰衬托出生的光彩。这是桑塔亚那说过的,他是一个哲学家,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走向死亡,但在那之前,相信我和小黎还有很多好日子,毕竟我们现在就挺幸福的
哈哈哈回应他的是一串冷笑,幸福?你问问他,他有没有脸谈幸福?!来来,进来,既然来了别光跟我打招呼,也让小子他爸见见
李赫南被彻底勾起了怒意,见就见,他这么想着,抬手就去推面前的房门。
第89章
卧室反倒比客厅大, 但却空荡荡,光线也强不到哪去,房间最尽头靠窗摆着一张双人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床头小柜上开着一盏台灯, 台灯是十年前流行的款, 灯罩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使得光线更加幽暗,一个女人坐在灯旁, 昏暗的光线为她的面目蒙上一层浅色的轮廓, 这就是黎嘉庚的母亲了, 她大概五十来岁,一双眉眼很是精致,与黎嘉庚有八分相似, 但眉间深深镌刻的川字纹以及下撇的嘴角加深了她凄苦刻薄的面相。
岁让李赫南是带着火气推开的这扇门, 但见到正主,尤其又是恋人的母亲, 还是下意识站直了身体, 唤了声:伯母。
他的教养不允许他对一个长辈又是女性做出比诘问更过分的举动。
但对方显然不这么想, 她看到李赫南居然真的敢进来先是一怔, 接着从鼻孔里发出一个冷哼。
她歪着脖子,侧对着床里的方向:孩子他爸, 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儿子的好对象, 来看你了呢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拉得很长, 腔调怪怪的。
黎嘉庚的父亲躺在床里侧吗?在睡觉?还是生了什么疾病卧床不起?
李赫南也朝那边望去。
接着,他赫然发现, 在女人身旁的空处,赫然立着一副遗像,遗像前有个托盘,盘里烧着香烛,以及一些零碎的点心。
黎嘉庚的父亲已经过世,她却把遗像供在枕边?!
李赫南惊诧极了,但仍尽量不露出端倪,他深吸一口气,伯父。朝着遗像的方向郑重鞠了三个躬,不想这一举动却引得女人更加愤怒。
你不许叫他!不许拜他!床上的女人疯了似的大喊:你算什么东西你配吗?
李赫南看看她,神情凝肃没有出声,死者为尊,再怎样他也不能当着逝者的面说什么,他这便决定告辞,转过身,打开门,却见黎嘉庚惴惴的守在门边,见他出来嘴唇翕动了一下,李赫南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他朝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不要紧。
不想黎嘉庚的母亲见到自己儿子反而更加激动,声音堪称凄厉:不是不敢进这个门吗?!怎么?为了这个人,你都敢进来了??好啊!来,看看你爸你觉得你爸在天上过得安生吗?!
我我不是黎嘉庚眼中露出痛苦神色,他紧紧攥着李赫南的衣袖,既盼又怕的偷着往屋里摆放牌位的位置瞅。
黎母那边越骂越气,居然冷不丁拾起一物砸了过来。
李赫南抬手下意识挡在黎嘉庚面前,只觉肩膀一痛,接着就听咣当一声重物落地,烟尘四起,室内一时极静。
你居然用这个丢你的儿子?
黎母丢过来的居然是一只铜铸的小香炉,落地后依旧回音铮铮,久久不绝,李赫南的半边肩膀痛到麻木,若不是自己挡住,这只香炉就要落在黎嘉庚的脸上,再看对方高高肿起的脸颊,心里既气又痛,他不知道这母子二人到底结了什么通天的怨恨,以至于要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隔着四散的香灰,李赫南冷冷看了那个方向一眼,拉着黎嘉庚大步朝外间走去。
黎嘉庚的手心又凉又湿,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也许已经掺合在一起,他的身体也抖得厉害,可能是疼的,但他仍不住小声询问李赫南:你被砸到了,疼不疼?对不起,对不起她有点
我没事,不要紧的。李赫南也不断小声安慰他。
我爸爸他,他
嘘先不提这些,我们到车上,先喝点水,我要把你的伤口处理一下。
嗯。
迈出楼门,黎嘉庚终于镇静一些,天更黑了,小区里静悄悄的,有孩子的人家应该都已经睡下了。
李赫南把车内灯打开,从后备箱里拿出简易的应急医疗箱。
先冲洗一下伤口,会有点疼。伤口和他想象的一样,不多,但是深,而且半天没处理,凝结的破口里还沾了脏东西,不但要冲洗,还得用棉签把破口挑开。
小轱辘都不怕疼,我更不怕了。
李赫南忍不住轻笑:那是小轱辘不会说话,你怎么知道它不怕疼。
药用棉花吸满了双氧水沾下去,嘶黎嘉庚抽了口冷气,你说错了,小轱辘不怕疼不在于它会不会说话,在于它听不听懂话。
李赫南知道他是故意为了转移注意力随口胡扯,手下动作不停,嘴上随着跟他扯:为什么呢?
它要是能听懂,当你说会有点疼时就已经跑了啊嘶这哪是有点疼啊,这简直太疼了好吗?
伤口暴露时间太长了,马上就完事了,这是止痛的药膏,很神奇,抹上就不疼了。
是,真的好神奇啊,现代医学好伟大,谢谢大夫救了我。
行了你,好了,别沾水,别提东西,最好别用这只手,算你走运,没伤到肌群。李赫南松开手。
黎嘉庚这才去看自己的手,已经被白纱布包裹好,还打了个严谨的十字结。
嗯,就差一个唇印了,回去你给我印一个,我要杨树林530的。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呵,黎嘉庚低下头,少顷,复又抬起:有烟吗?
不行,你现在不适合抽烟,你还很激动。
黎嘉庚苦笑:讲故事不配一根烟怎么讲得下去?
李赫南抬手抚上方向盘:说实话,我是怕你烟一叼上,又什么都往肚里咽了。
等你可以讲的时候再说,不急。
黎嘉庚盯着他的肩颈部位,声音低了一度:砸的是哪?给我看看吧。
回去再看,没什么大问题,冰敷一下就好。
嗯
黎嘉庚的父亲是在他上大学之前过世的,母亲一直恨他,认为父亲最后是被他气死的。
但是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说到这,黎嘉庚的眼泪涌出来。
我知道你没有。李赫南把车停在一片空地旁,腾出一条手臂轻拍他的头。
他得的是肝癌,但是他们都不告诉我,我以为只是动了一个小手术因为快高考了,高三就住校了,他们怕我分心,他们如果告诉我我就不会
就不会选择在那个时候去冲撞他们,也不会在吵架时直接把自己是同性恋的事也一并拎出来,就不会把父亲气到黎嘉庚语无伦次的说着,李赫南无声的听着,他大概能还原出事情的脉络。
黎嘉庚从小智商就很高,父母对他给予了极大的期望,从小学就开始跳级,但上初中后,他明显力不从心了,课业压力加重,但父母依然要求他必须是最好的那一个,他也是那段时期他发现自己与众不同的性取向的,三重压力下,逆反心理上来了,开始屡屡和父母做对。
我开始故意不好好听课,不把答案写对,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说这些时,黎嘉庚笑里带着泪,大概上高中开始吧,是我和他们关系最紧张的时候,那时候爸爸查出了癌症,但是他们都不告诉我,我以为只是一般的小问题他最后一次住院前,我还和他们吵架了
高三就开始寄宿了,回家的时间更少,他根本不往家里打电话,对父亲的病也更一无所知,高考前一个月,父亲没能熬过第二次化疗。
她认为爸爸是怀着遗憾走的,她把对父亲的爱和不舍转成了对我的恨,我理解她,因为我自己也没法原谅自己,她必须得恨我,她打我,骂我,我都得忍着,因为这是我该着的,但凡我当时用心一点,不那么和他们作对,但凡我哪怕上网查一查,爸爸那个样子,哪像是他们说的一点小问题
高考前他最后一次回家拿换洗衣服,母亲捂死了他养的小喜鹊,因为小喜鹊见到他就一直欢快的喳喳叫,片刻不消停,母亲说,怕鸟叫干扰他背到脑子里的知识,他必须考好,因为父亲在天上看着呢。
这个家成为他最大的梦魇。
我考的不好,但这回不是故意的
我一直都知道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但我都没给到
他们想要的是一个能让他们感觉特别骄傲特别长脸的优秀的儿子,这个优秀是常规意义上的优秀,但如果你从根儿上就偏离了正道,那么你已经脱离了常规这个范畴。
雨不知何时潸然而落,水帘拍打着车窗,闪电成为天空中最瑰丽的风景,车子的隔音性能良好,就连雷声听来都很遥远,除了黎嘉庚的低泣,一时只有空调发出沙沙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