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孔先生又环顾众人,“二来,不怕与诸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大禄自上到下,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此番若居首功,高丽可付得起代价?”
他亲口承认大禄贪婪,尤其具有说服力。
众人一听,骤然变色。
是啊,请大禄那是真烧钱。若非北蛮联军长驱直入,都城开京城岌岌可危,还真不敢开这个口。
这还没打完呢,国库就被霍霍得不像样子,万一真夺得大功……前头送出去的十多座城池、港口还没收回来呢!
只怕到那个时候,这两万五千尊大佛就送不走了。
与卖国何异!
殿内立刻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眼见孔先生三言两语便挑拨见效,李仁大急,“万万不可呀陛下!”
话音未落,却有同在文班的李润斜着眼睛看过来,意味深长道:“辅政王如何这般急切?是否,另有所图啊?”
二人虽然都姓李,却不是一个源头,彼此争权夺利十分严重。
原本这李润势弱,高丽朝野也想有人牵制李仁,于是便提议将李润之女嫁与孔先生。
孔氏声名远播,婚事一成,李润摇身一变成了天朝孔圣后裔的老丈人,身份、地位扶摇直上,短短几年就成了可以与李仁相抗衡的另一支力量。
“休要污我清白!”李仁大怒。
李润却不与他争论,转而向王禹泣道:“陛下,陛下得天人教导,实乃不世明君,孰忠孰奸,还请陛下明辨啊!辅政王所言,看似替我高丽保存实力,可对北蛮联军之大患不亚于隔靴搔痒,只是激怒,新仇加旧恨,贼人三年之内必将卷土重来!可若一鼓作气重创,或许短期代价惨重,然百姓便如野草,生生不息,一二十年之内又可再生也,何愁无卫国者?”
说着,他扑倒在地,涕泪横流,悲痛至极,令人闻之落泪。
当下朝中便分作两拨,吵得不可开交。
王禹头痛欲裂,大呼退朝。
可纸包不住火,短短几天之后,李仁提议让援军冲锋的消息就传到前线。
据说主帅欧阳青大怒,当场大骂,“我一心为尔等,竖子安敢叫我儿郎做填旋?!”
遂怠战,闭关不出。
北蛮联军见状,组织冲锋突围,无奈之下,高丽军只好自己上。又因无人配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
消息传回开京城,王禹并众朝臣难免又怪李仁多事。
李润连夜孤身进宫,一再劝告王禹,“大禄非良善易与之辈,高高在上,胃口极大,若惹怒了他们,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来日复又至矣!长此以往,何须他人来犯?难道陛下想做亡国之君吗?唯有放低身段,悉心侍奉。”
亡国之君?!
王禹听了,倍加惊恐,越发偏向孔先生和李润。
纵然小小高丽,也不乏死忠。
辅政王李仁眼见小皇帝日益倒戈,深感不妙,便私下与众臣联络密谋,“皇帝年幼,被妖人蛊惑,不能理政,长此以往,我高丽危矣!不如趁早废而另立!”
不少人深以为然,“那孔先生本是汉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本就不该当朝论事,偏陛下和李润被蒙蔽……依我之见,李润也留不得!”
“不错,当下高丽腹背受敌,我等早该拨乱反正!重振朝纲!”
“不如先使人围住孔先生的家眷,他儿子颇聪慧,有人质在手,谅他不敢轻举妄动!”
李仁深以为然,“可!”
然而举事当日,李仁等人杀入宫闱,一路竟无多少阻碍,当时便暗道不妙。
坏了,恐早已泄露!
正踟蹰间,忽然火光大盛,无数侍卫从各处宫室内窜出,将他们团团包围。
寝宫房门打开,小皇帝自内缓缓走出,潸然泣道:“朕待你们不薄,你们为何要害朕?”
原本孔先生来密报,说李仁意图谋反,他还不信,如今亲眼见了,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
李仁细看他身边二人,一人自然是孔先生,而另一人,竟然是本该留守城外的大禄使者傅芝!
“带上来!”
傅芝大手一挥,便有大禄士兵押进来百十号老弱妇孺。
那些人见了李仁等死忠派,纷纷哭嚎出声,“老爷!”“父亲!”“儿啊!”
众人惊愕万分。
他们派人围了孔先生的家眷,却不曾想,自己前脚刚进宫,后脚自家也被端了老窝。
“这!”
“竖子敢尔!”
被抓来的,要么是父母爹娘,要么是娇妻美妾,要么是自家精心培养的儿女后代,众人无有不愤怒者。
“大人!”有人一咬牙,对李仁喊道,“到了这一步,左右都是个死,不如放手一搏!来日也不愧对我高丽祖先!”
家人么,死就死了,只要大事可成,大不了再娶再生就是!
“姓孔的!”李仁用力闭了闭眼,冷笑出声,“你的家眷也在我们手中!”
若他们今天回不去,这位孔先生和李润的妻儿也会死。
孔先生的眼神忽然变得很陌生。
他低头看着正浑身发抖的弟子,声音柔和而平静,“陛下,辅政王李仁逼宫谋反,陛下不杀了他们么?”
叫骂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自己的心跳声,汇集到一处,衍变为震耳欲聋的洪流,震得王禹眼泪滚滚。
八岁的孩童上下两排牙齿直打颤,小脸儿惨白,“先,先生,李大人一时糊涂……”
事情的发展俨然已经超出他所能想象的底线,早已六神无主。
恍惚之间,他陡然冒出一个念头:今日先生杀李仁,来日会杀我么?
傅芝嗤笑一声。
到了这个时候,明白过来了?
晚了!
孔先生微微蹙眉,将视线从小皇帝脸上收回,不带一丝留恋。
“辅政王李仁勾结内外,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杀。”
“先生!”王禹突然害怕起来,“先生刀下留人!”
然而他的话不管用,孔先生轻飘飘一句话落下,傅芝一抬手,院中的惨叫和哀嚎便戛然而止,果然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空气中立刻充斥了奇异的腥甜,李仁等人目眦欲裂,当场有人昏死过去。
火把还在静静燃烧,映照得殿前的小皇帝和分立左右的孔先生、傅芝的面庞忽明忽暗。
他们背后的影子无限拉长,投射在墙壁上,肆意晃动、扭曲,宛若恶鬼降世。
家人被杀,李仁没有哭,可见了这一幕,突然悲从中来。
他破口大骂,声如泣血,“我高丽数百年基业,今毁在尔等手中!”
李仁哭行上前,然而不等抓住王禹衣角,就被身后的大禄兵士手起刀落,轰然倒地。
他的头颅飞出去老远,片刻之后,才有如柱鲜血自脖颈间喷涌而出,溅了许多在小皇帝和孔先生、傅芝脸上。
血很热,溅落的瞬间,王禹便是一抖,好似烫伤。
他的眼皮微微发颤,木然环视四周,发现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地面都被鲜血浸透了,仍有许多腥红的粘稠液体无处可去,顺着坡度缓缓流淌,最终汇聚到路边排水沟,“滴答、滴答……”
他以为自己会昏过去,然而事与愿违,竟空前清醒。
“先生,”他呆呆转向孔先生,瞳孔放大,“我听你的话,我不会成为亡国之君的,对吗?”
孔先生笑了笑,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王禹本能地追了两步,一脚踩在李仁伸出来的胳膊上,摔倒在地。
地板上满是李仁尚未冷透的血,小皇帝挣扎几下,爬不起来,眼睁睁看着傅芝跨过自己,与孔先生渐行渐远。
“先生!”他失声大喊。
“李仁谋反,高丽皇帝仓皇抵抗,我等救驾来迟,”不知是谁的声音传来,“王禹死于宫变……”
第204章 战事(三)
有史记载,天元三十八年七月二十三,辅政王李仁密谋逼宫造反,朝臣李润与天子师孔姿源家眷被害,与大禄使者傅芝带兵救驾来迟,高丽皇帝王禹被杀,年仅八岁。
一干逆贼先后被诛杀,时隔两年,高丽朝堂再起波澜,以李润为首,对反对派展开清洗,开京城内外的土壤都被血泡透了。
“有泉当真不伤心?”傅芝有些好奇地问孔姿源。
此人在国内时,名声不显,不曾想来到高丽隐忍近七年,竟做出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
此役,孔姿源当居首功。
“高丽余孽,留他来日为母族报仇么?”孔姿源神色冷漠,看了他一眼,“大人不必再行试探。”
傅芝哈哈笑了几声,顺势转开话题,不再过问。
妻儿被害,自始至终,孔姿源都未曾流露出一星半点伤感,简直要让人怀疑……是有意为之。
其实近几年来朝廷陆续往高丽和倭国派过许多儒生,朝中但凡有名有姓的世家,无论情不情愿,都多多少少参与进来了,宋氏、王氏、李氏、蔡氏等等。
然而最后真正能在高丽皇帝身边立足,并且取得信任的,只有一个孔姿源……
李仁一派已死,朝中再无人阻拦用兵。在大禄使团的支持下,李润代行天子令,调高丽最精锐的四万精兵北伐。
欧阳青率军与高丽精兵汇合后,并未争抢,一路皆以高丽为主,一鼓作气向北推到女真境内一百二十里。
辽与女真联军溃散,死伤无数,向北遁入山林,被迫再次开启最擅长的分散作战。
而这也给大禄和高丽联军造成不小的困扰,因彼时他们已身处敌国境内,路况不熟,追击难度极大。
已至九月初,北方转冷,高丽军不能适应,又因战线漫长而后继无力,多有军士伤病,因医治不及时而死去,伤亡惨重,虽仍号称精兵四万,然实则已不足六成。
高丽将领李赫一面传讯开京城,请求撤军,同时也向欧阳青要求大禄朝予以援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