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秦放鹤要做的,就是在某个节点轻轻推一把。
看似轻飘飘的一句话,可能就会带动一切大大提前,也顺势卖卢芳枝父子一个大大的人情,他们想要得要,不想要,也得要。
眼见临近晌午,日头渐高,前面的驾驶员硬着头皮通知秦放鹤,说再这么下去,锅炉要撑不住了,这才停下。
天元帝有点不满,“这才几个时辰?”
秦放鹤:“……没钱没人嘛!”
这都几个时辰了?
换成马拉这么多人,早就累到吐白沫了!
杜宇威趁势进言,“陛下,若交给工部,必然精进。”
正如秦放鹤所言,工部有最好的铁胚、最先进的锻造工艺,还有无限的能工巧匠和充足的银子。
造出来的,绝对比这个好上不止一倍!
天元帝嗯了声,轻描淡写一摆手,“传下去,都撬走。”
秦放鹤:“??”
不是,铁轨您也不给我留下?!
论抢,还是您在行啊!
天元帝瞅了他一眼,“怎么,不是给朕造的?”
瞧您这话说的,秦放鹤木然道:“……那自然是,只是陛下,此物沉重,只怕轻易不好挪动,况且城中也未必有这么大的空地,说不得要横生枝节,倒不好了。”
去了城里,人多眼杂,若只是好奇倒也罢了,说不得还有各国奸细。
“陛下,这话有理,”杜宇威接上,“工部如今各处场子都有用处,一时半刻的,未必能腾出空,不如就在这里吧。”
秦放鹤幽幽看着他,好么,您老更狠,连庄子也不给我留了。
一个个的,都是黑心烂肠子。
杜宇威装没看见的。
为朝廷效力,一个庄子算什么!
反正又不是我家的!
一个两个的,这么大年纪的人了,都不要脸,干脆秦放鹤也不要了。
他理直气壮道:“陛下!马无夜草不肥,总不能既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您方才也说了,微臣一腚饥荒!如今连自家夫人的庄子都没了,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这些个开销,您得都给我报了。
要账这种事他可太熟了,尤其是官方的,能赶早就赶早,不然夜长梦多,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成了一笔死账。
看别人不痛快,天元帝就痛快了。
“小气家家的,”他哈哈笑了一场,朝董春摆摆手,“找你师公要。”
秦放鹤继续垮着匹脸,“那庄子呢?”
杜宇威和胡靖就都用一种全新的,充满奇异的眼神看着他。
好小子,头一回见这么理直气壮跟陛下要账的。
天元帝好气又好笑,指着他对众人道:“听听,听听,这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啊!”
“那是微臣夫人的嫁妆!”秦放鹤据理力争。
朝廷律法明文规定,嫁妆归外嫁女私人所有,谁都不能动!
抄家都得请示!
“胡霖!”天元帝懒得跟他掰扯,“听见了吗,讨债鬼上门喽,赶明儿带他去挑两处,或租或卖,都由他去。”
“哎,”胡霖笑着领命,“只是陛下,是给城里的宅子呢,还是城外的庄子?”
前番抄了达官显贵,如今也算充足,他当众讨这个示下,也是进一步摸天元帝的心意。
天元帝根本不在意这些,“你们自己看着办。”
秦放鹤心满意足,瞬间换上笑脸,“谢陛下体恤!”
天元帝很有点瞧不上,“好歹也是五品官儿,当爹的人了,这样一惊一乍的,不成体统。”
秦放鹤左耳进右耳出,只嗯嗯嗯,好好好,您说得都对。
一个上午,军事说到了,经济、商业也说到了,天元帝自然而然又关心起农事。
“民以食为天,这些都是顶顶要紧的,”天元帝问秦放鹤,“你之前巴巴儿求来的那些什么番邦作物,可有结果了?”
这小子,人精似的,什么都想到了。
若果然能增产,又果然能用这铁疙瘩增效,工农商相配合,也就不怕什么时候哪里短板了。
秦放鹤道:“有些成效,不过许多作物也不是第一年种下去就能结果的。再者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粮食瓜果也可能水土不服,需得三五年后才见成效。”
中国很早就有杂交技术了,但因环境封闭,现有的品种不足,举步维艰。
如今正好引入外来的,培育之余,尝试进行品种改良优化。
纵然动能方面跟上了,粮食品种迟迟不改良也白搭。
要做的事情真的太多,太多了,需要的人手也太多了,所以哪怕是敌人,秦放鹤也轻易不舍得放弃。
他都是算好了的,蒸汽机车现在只是雏形,远不到能实际运用的程度,要想改良研发用于实战,怎么也得三年五载,甚至更久。
正好到那个时候,粮食、经济都跟上了,百姓富足了,也就有余力、有闲心想东想西。
顺利的话,高丽也能和平演变,能源供给也接续上……
万事开头难,多线并行,慢慢来吧。
天元帝点点头,倒有些欣慰,“方才你若一味说些万无一失、即刻见效的话,朕反倒不信。”
各处变革,说来容易做来难,哪里是三五月间便一蹴而就的?
秦放鹤笑道:“微臣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对陛下所言,句句属实。”
天元帝也跟着笑了,“朕最喜欢你的,就是这点。”
为官者,可以瞒下,但绝不可欺上。
难得兴致高,天元帝活动下手脚,“好不容易出来趟,既然到了附近,就去瞧瞧你的那些宝贝!”
第160章 御田
见秦放鹤面露难色,天元帝奇道:“怎么,刚还说对朕毫无保留,如今就去不得了?”
“微臣不敢,”秦放鹤有点不好意思,“陛下有所不知,近来天凉了,小女不耐烦在城中闷着,上月便吵着内子来城外庄子上居住,如今性子越发野了。因得知御田在弄新花样,也时常往那边去玩……骤然去了,只怕叫陛下看笑话。不如微臣先打发人去叫她们收拾一回,以备迎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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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倒罢了,那边胡靖和杜宇威看他的眼神就有点意味深长了。
这么巧,就偏偏陛下来外边,你那老婆孩子就在这边等着了?
宋氏可不是什么小门小户,陪嫁田庄多少要不得,哪里去不得,偏就往这边来?
可偏偏又挑不出什么错。
人家的地盘,又是上个月已经来了的,况且还是陛下主动提的……
天元帝心情好,也不在乎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只笑,“朕也非洪水猛兽,妇孺见了还避之不及怎得?况且是朕不请自来,哪里有让主人家避让的道理。”
若秦放鹤殷勤请天元帝过去,他心中必然起疑,可如今这样扭捏,天元帝反倒起了点“坏心”。
“朕偏就这么去,不光去,午膳也在你家用!不许提前通风报信!”
说着,又笑起来,点点秦放鹤,“还要去瞧瞧你家那个敢跟五六岁孩子打架的小东西。”
秦放鹤赧然,“小女顽劣,有辱圣听……”
说是不准备,但突然多出这么些人来用饭,必然要知会当家主母,只大面上装着不知道的罢了。
去的路上,天元帝还笑道:“四野风景如画,若坐着那铁疙瘩去,必然别有一番意趣。”
董春等人听了,也都说好。
秦放鹤跟着赞叹一回,倒并非全然是阿谀奉承。
眼前的君王虽身处这个时代,但他的野心、远见和气魄,远超绝大多数经历过现代文明的人。
但凡换个皇帝,看了眼下蒸汽机车极慢的速度和极高的成本,恐怕都会不屑一顾。
但天元帝没有,他大胆展望,并敏锐地窥见了遥远未来的一种可能,并愿意去尝试。
也正是天元帝的这种胸襟和气度,秦放鹤才敢一次又一次越俎代庖,做出许多超乎当下身份和官阶的举动。
何其有幸!
朝廷官员的御田相对比较集中,秦放鹤的那块距离阿芙的庄子也不过二十来里,日上正中时便到了。
因天元帝有言在先,不许人通报,阿芙只用心安排了午膳,又带着孩子们复习礼仪,然后就装着不知道的,并未出来迎驾。
一路走来,秦放鹤细细为天元帝讲解各区各片的作物,“那便是麦子,那边是豆子,如今都收了,来年预备轮换着肥田……另有几样菜蔬,如今大多也枯了,鲜菜吃不完,多的都晒成菜干子,煮着炖着都好,倒比新鲜的更有滋味……那是白菜、葱蒜等,微臣每年都会腌制一些酸菜、辣白菜并糖蒜、糖姜等物,十分开胃下饭。”
天元帝点点头,“朕知道这些,那些穷苦人家买不起洞子货,冬日里便靠咸菜过活,是也不是?”
秦放鹤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决定说实话,“盐巴贵重,其实真正贫寒的人家,是做不起腌菜的……”
一斤肥猪肉只要十五文,而一斤官盐就要五六十文,真正的底层老百姓过日子,吃盐那都是数着粒儿的。
正因为此,私盐贩卖屡禁不止。
除了董春,其余人都是一愣。
他们可以想象底层百姓贫穷,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真的会有人家连盐巴都买不起。
董春也就是这些年听秦放鹤有意无意灌输了许多,才变得有些接地气了。
唯独胡霖略有唏嘘。
若非家里苦,当年养不起那么些孩子,谁又愿意割了命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