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似的地理环境,相同的产业结构……这就导致当地百姓卖货时没什么主动权,全程被二道贩子拿捏,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
不愿意卖?没关系,我们去别的州县收,收够了,你们这边倒贴我们都不要了!
周幼青一听,点头不迭,“不错不错,便是如此。”
纵然是那些羊品质上乘的州县,也都有这样的难题,更何况东远州?
秦放鹤笑道:“方法有二,要么这二道贩子的钱咱们自己赚了;要么,就打造别人没有,至少附近州县没有,咱们东远州独一份儿的货品。”
第一条,不用周幼青回答,秦放鹤都知道不大可能,至少在东远州的羊群品质彻底改良之前不大可能。
因为当下交通不便,运输成本极高,东远州世世代代都蜗居本地,没有在外面买卖营生的根基,再加上羊肉品质一般,利润薄,若自己卖去,又要承担途中损耗……
所以这个法子不是不行,但目前不行。
秦放鹤想说的是第二条。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东远州的羊肉虽然一般,但羊毛还不错。跟之前汪扶风夫妇培养自己时看过的那些名贵毛毯相比,自然大大不如,但筛选之后,跻身中等偏上却没什么大问题。
简单来说,东远州的羊品种确实不太好,可能源自肉食羊和长毛羊的杂交,导致现在两边都沾点儿,但都不怎么样。
历年东远州的羊毛都是贱卖,待遇还不如羊肉,在秦放鹤看来,实在是大大的浪费了。
周幼青听了,顿觉如醍醐灌顶,但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如何下手。
这是北地出身的官员,尤其是经济不发达的北方地区出身官员们的通病:守成有余,创新不足。
相较各色经济发达的南方,北方文人可能骨子里就对商业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自然不会深入研究如何做买卖。若叫他们稳定时局、教化百姓、保持优势,没得说,是一把好手。
但在根据具体情况为老百姓谋财一方面,确实先天不足。
并非他们傻,而是从小到大,脑子里就没这根弦儿!
一个除科举考试之外,从小到大没有自己想法子额外挣过一枚铜板的书生,突然有一天,让他去解决几千乃至几万人面临的生计问题……就是不会啊!
秦放鹤跟周幼青凑头数,数他在京城和出关后见到的,“细腻的毛毯就不说了,咱们的羊毛羊绒达不到那般品质,但中层人家那里完全可以试一试嘛!你派几个人去外头学一学技术,买几台纺机进来,找积年的老木匠拆开来看一看,说不得机器也能自己做出来……便是做不出,买也就买了……”
就好像后世政府帮好多地方脱贫面临的问题一样:
深山老林里中的果树品相极好,结出来的水果又大又甜,奈何运输不便,稀烂贱也没有小贩来收,只能烂在果园里。
怎么办?
对老百姓来说,很难,但只要有了政府扶持、技术指导,完全可以建工厂,做成果干、水果罐头!
不仅解决了运输难、储存难的问题,还提高了附加值!
换到羊身上,也是一个道理。
时下对羊毛产品需求很旺盛,上到羊毛毡的冬靴、袄子,下到地上铺的毯子,墙上挂的挂画,甚至车马外出用的毡子帷帐、马鞍下的垫子等等,都是羊毛羊绒制品!
不走质,走量也成啊,总比贱卖了,叫别人把钱挣去要好吧?
东远州没人会?
没关系啊,千万别将就,该请技术顾问就请技术顾问,该派人出去学就出去学。
前期不要怕耗费时间、成本,只要有人会了,那就是火种。
况且纺织一道,有南方的丝织业为先例,老弱妇孺都做得,若后期果然搞起来,不仅能增加地方税收,还能极大促进就业率。
此地北方冬日漫长,闲着做什么呢?
而且经过筛选加工后的毛织品体积减小,又耐运输,单位价值高,相较损耗巨大的活羊,完全可以尝试自己运出去嘛!
第77章 事多
为一方父母者,最忌讳刚愎自用,瞎改,乱改,自己爽了,拨款拿了,然后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满地烂摊子。
周幼青最大的好处就是务实,也肯承认自己的不足,所以到任之后没急着立威,而是天天混在基层体察民生。
所以他很快抓住了主要矛盾,并试图着手解决。
奈何经验不足,许多时候空有想法,却不知如何实践。
而恰好,秦放鹤还真就有那么点经验。
周幼青听了,如获至宝,连夜召了地方同知来,问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那同知听了,小声道:“银子么,倒还有些,只大人,咱们城外的驿站旧得很了,原本说要用这笔钱补一补……”
周幼青听罢,就有些焦躁,“修个甚!办正事!”
东远州岂是什么好地方?一年到头也不见什么大人物来,修给谁看?还不如拿来生钱。
常年窝在东远州不动弹的中层官吏,大多也没什么家世背景,不过混日子罢了,自有一套求生之道。
此时听了周幼青的话,那同知也一字不辩,麻溜儿答应,又立刻叫了手下去安排。
倒不是说马上就要花出去,而是这会儿也进十一月了,到了年底盘账、预算的时候,哪笔银子预备来年怎么花,都得提前安排好了,不然到时候容易乱。
接下来一段时间,周幼青整天抓着秦放鹤问个不停,活像发现了新宝库。
秦放鹤也是真的毫无保留,能说的都说了。
两人脾气相投,兴趣一致,没日没夜说个没完没了,不知不觉间,就进了腊月。
这日两人才从外面看了羊群回来,一进衙门,就见到了满脸幽怨的阿财,“相公,您是不是忘了家去过年了?”
秦放鹤:“……”
呃,还别说,真忘了!
阿财看他的眼神活像看个负心汉,“饿来之前,少爷就说了,您指定是在外头乐不思蜀,这都腊月了,再不来抓人,怕是就回不去咧……”
在外头,齐振业是老爷,回到自家,便又成了少爷。
回忆起来之前的保证,秦放鹤多少有些心虚。
那边周幼青倒是干脆,“回不去就不回了嘛,在这里过年也是一样的。”
正好爷们儿再唠唠。
阿财:“……”
咋能这样么!
到底还是走了。
离开东远州那天,不光周幼青,好些老百姓也来送,有带鸡鸭的,还有个干脆就牵了一头羊来。
“带着路上吃么!”
他们都听说了,这位小相公是大才,跟周大人整日琢磨怎么带乡亲们挣钱,是个好人哩!
秦放鹤在西北羊堆儿里乐不思蜀,汪扶风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也没闲着。
临近年关,各衙门相互结算、碰头的次数骤然增多,私底下宴饮聚会也不少。
有意无意的,汪扶风和宋琦的次子,就是那位翰林院侍讲学士宋伦也见了两回,估摸着关系拉得差不多,便问起家中儿女婚配一事来。
原本宋伦还在奇怪呢,自己和汪扶风素无往来,日常差事也办不到一处去,不过点头之交,怎么这厮最近忽然热络起来,感情都在这儿等着呢!
一开始宋伦只觉好笑,心道饶是你汪扶风平日再怎么张扬不羁,可轮到晚辈终身大事时,不还是得按规矩来?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确实是一门好亲事,便也顾不上笑话对方了。
于是当日宋伦家去,便与夫人商议起来。
“那小子我曾见过,着实一表人才,难得学问也好,来日下场,只怕便在三鼎甲之列……”
他越说越兴奋,越想越欢喜,最后竟拍着大腿感慨道:“那可是董阁老的徒孙,当真是一门好亲事。”
在这之前,他是真没敢往这上头想。
首辅卢芳枝年事已高,董春却比他年轻将近十岁,便是干熬,也能熬死了!
待到那时,他便与首辅有姻亲?!
乖乖!
正摆弄水仙的赵夫人听了,却有些担忧,花都顾不上修了,“董阁老的徒孙,人自然不错,只怕野心不小,来日我儿跟着他,一应迎来送往勾心斗角,难免吃苦。”
旁人只想着女子嫁得风光不风光,唯有当娘的才会担心她过得痛快不痛快。
宋伦却道:“哎,此言差矣,但凡女子嫁人,哪个不要迎来送往?那才是正经当家主母的气派。便是她们在家里,不也跟你学管家?
况且那小子也没个亲眷,咱家女孩儿过去了便是自己当家作主,上头又没有公婆、姑嫂压着,下无弟妹孤苦需要照拂。虽有师父师娘,终究隔了一层,也不用日日过去立规矩,这便是难得的了。”
赵夫人一听,倒也是这个理儿,只仍不敢轻易松口。
各路官太太们虽不入朝堂,然领朝廷俸禄,表朝廷威严,乃是律法默认的主内主外,夫人外交的能量,历来不容小觑。
故而赵夫人虽非官身,却也颇晓得利害得失,昔日她曾不止一次于宴席间偶遇董阁老之女,董芸,虽未有多么亲近,但对方的机变警惕也给赵夫人留下深刻印象。
窥一斑而见全豹,一位外嫁女郎便得如此,那真正董门中人又会是何等做派?
做他们的妻子,又会是何等境遇?只怕当真由不得一点儿松散。
但话又说回来,若能担起这样的责任,必然也能收获同等,甚至更多……
眼见妻子有些意动,宋伦继续说:“再一个,你只说他有野心,日后少不得往上爬,可说公道话,天下读书人,有几人不想往上爬?前儿你赴宴归来,话里话外不也羡慕那些一品二品诰命夫人?”
赵夫人听了,面上绯红,扭头啐了他一口,“我不过顺口玩笑,你竟记了这许多天,算什么?”
宋伦笑了几声,拍拍她的手以作安慰,“我也是这么一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嘛。这官大一级压死人,便是爬得越高,活得才越舒心不是?
那秦放鹤年少成名,来日前途不可限量,若顺利,保不齐嫁过去就是敕命夫人了,不用跟着从下头开始摸爬滚打,放在同龄人中,也是独一份儿……”
先不说状元,但凡秦放鹤能得个榜眼、探花呢,也可做翰林院编修,那可是正经七品官。
未及弱冠的七品官,放眼天下能有几人?多的是还在跟乡试较劲的呢!
若果然不想政斗,也简单,胡乱找个农门嫁了便是,偏他们又拉不下这个脸,也舍不得如花似玉秀外慧中的女儿受苦。
况且贫贱夫妻百事哀,倘或真去了贫苦人家,说不得烦恼更多。
他们的长女今年十七了,纵然放在一等富贵人家,这个岁数也多有定亲的,可这边却迟迟未定,不还是怕孩子委屈,所以左看右看都不中意?总想着终身大事,必要挑个好的……
说到底,世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赵夫人听了,便不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