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意思就是他闲极无聊了,看人家卖字卖画想来抢个买卖、凑个趣儿。想不到谢少卿也能这般活泼,甚好,甚好啊!
谢庸许原来真还卖过字画儿,一副熟手模样,不用人指点,自去街上买了笔墨纸张,随意在周祈斜对面找了个空儿,写了两张字样子摆上,手里拿一卷书,坐在不知跟哪家店铺借的蒲团上看起了书来。
偶有朝中官员行经于此认得他的,只略诧异,旋即就明白了——大理寺约莫是有大案吧?少卿都乔装了来暗访了。
自谢少卿来摆了摊子,周祈就不想看别人了。其实要说白嫩水灵,还是对面的小后生,谢少卿即便笑得再温煦,也掩不住骨子里的刚硬,但——为什么还是觉得谢少卿更禁看?
大约是看熟了的缘故。
陈小六觉得,以谢少卿性子为人,能做到这般,自然是对周老大情根深种了。周老大相貌堂堂,性子也好,但能让谢少卿这般——定是因为她已经翻过墙了。周老大虽翻过墙了,但她性子不羁,哪会安心拖家带口上笼头?又定是不给谢少卿一句安心话,甚或要始乱之终弃之……
陈小六满脑子的传奇路数,看向自家老大的目光越来越鄙夷,看斜对面的谢少卿则越发同情起来,孽缘啊……这么好人儿就栽在我家老大手里了。
周祈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兄弟心里渣成了末末,犹低头对陈小六道:“长得好果真是占便宜。这么些卖字卖画的都没怎么开张,谢少卿一来,就有女郎去买字。”
确实有个身姿窈窕戴帷帽的女郎带着婢子站在谢少卿摊儿前。
离着稍有些远,街上又人来人往的,周祈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看着女郎穿月白短襦石榴裙的背影,还有谢少卿时而点头时而摇头的微笑脸,周祈便猜:“那女郎估计是问,三百钱一张,五百钱两张卖不卖?”
陈小六:“……”
谢少卿又摇了摇头。周祈猜:“又或者让谢少卿写什么他不愿写的?”
见那女郎与谢少卿还在说什么,周祈犹豫了一下,终于破了自己只花光不借钱的例:“六儿,兄弟,借我些钱,我得去给谢少卿撑撑面子。让人知道谢少卿是这条街上卖字画儿的里面身价最贵的。”
陈小六掏出钱袋儿,心里哂笑,老大又鬼扯,分明是看不得谢少卿与别个女郎说话儿。你对人家始乱终弃,这时候又这般……老大真是太渣了,都渣成稀碎稀碎的碎末末了。
周祈手里有钱,样子就从容起来,慢悠悠踱过去,却见那女郎撩起帷帽遮脸的轻纱:“郎君真的不画人像吗?还是嫌奴丑陋,怕砸了招牌?”
周祈停住脚,心里哦呵一声,谢少卿桃花运这般旺吗?自己这般走过去,是不是不妥?周祈犹豫起来,狠狠心,正待转身回去,却见谢少卿垂着目道:“某不画人像,一则是因某确实不擅长,一则也是内人不许某在街上为女郎们画像。”
周祈停住扭了一半儿的头,又接着往这边慢悠悠地走,心里嘲笑谢庸,啧啧,还内人,梦里娶的吧?兴许梦里连孩子都有了。做梦娶新妇,原来你是这样的谢少卿……
女郎听他如此说,有些错愕,到底只一笑,落下帷帽上的面纱:“既如此,奴就不强求了。”
谢庸微点下头,说声抱歉,扭头看周祈,对她一笑。
女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是位穿道袍的美貌女子,脑子里瞬时想起看过的士子与女冠的传奇,原来如此……
周祈甩下拂尘,对女郎微笑颔首,又对谢庸道:“贫道想求谢施主帮着写张字或是画幅画儿,挂在屋里。”
漂亮女郎对谢庸微微一福,又对周祈点下头,便扶着婢子的手转身走了。
“想写什么,或者画什么?”谢庸问。
周祈财大气粗:“谢施主随意!画五千钱的。”
女郎脚下微微踉跄了一下。
谢庸则忍不住笑了:“好!”
周祈把陈小六的钱袋子只剩了袋儿回来,手里却没拿字画儿,谢少卿说要精心画了再给她。
陈小六则在盘算自己的积蓄够周老大去棒打几回鸳鸯的……
好在谢少卿收钱不白收,眼看到了申正,亲去买了桂花牛乳、红豆饼和银丝糖来。陈小六自然知道这是沾了老大的光,但想想花的都是自己的积蓄,便也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周祈替谢少卿让过左右的“紫微宫传人”和“周公后裔”,便坐去后面墙边少人处,捧着盛牛乳的小罐喝起来,又吃红豆饼。
谢庸不守自己的摊子,也与她一样在墙边儿席地而坐,拈一块银丝糖慢慢吃。
“紫微宫传人”和“周公后裔”互视一眼,又都用眼神儿问陈小六,陈小六微点头,“紫微宫传人”和“周公后裔”便都拈须一笑,说来,咱们当初也是帮过腔儿的,也算半个媒人吧?当时咱们便看出周道长与这位谢郎君有缘分了,果然……
看着谢少卿嘴角的些微糖渣,周祈也想起当初两人的初遇来,不由笑道:“当初我看得真准,说谢少卿是个秋官,还真是……”
谢庸点头:“周道长自然是有道行的。”
周祈虽明知他是敷衍,还是得意一笑。
谢庸垂着眉眼,轻声问:“但当时周道长说会摸骨,恐怕是蒙人的吧?”
周祈:“……谢少卿再来一块红豆饼?”
谢庸抬眼看看她,周祈眯眼笑得谄媚,谢庸把头扭去另一边儿。
看见他脸上的笑意,周祈心里痒痒,想再调戏一句自己只给英俊小郎君摸骨,到底打住,改而把半个红豆饼都塞进嘴里。
对着满街的人来人往,周祈又在心里惆怅起来,他日谢少卿娶了新妇,就不能这般没分没寸地调戏人家了,到底也只这么点缘分……
看周祈吃饱喝足,谢庸问周祈:“去那边书肆里转一转?”
周祈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饼渣糖末尘土:“走,顺便把牛乳罐子还了。”
先还了罐子,两人慢慢溜达进那些书肆,周祈只翻进门处摆的各种传奇,谢庸则进去转一转。
周祈拿起那最显眼处的一卷:“《大周迷案》竟然又出了续篇?”
伙计笑道:“出了!新出的,却已经快卖没了,就只还三卷。”
周祈忙道:“都要了,都要了。”自己留一卷,给崔熠和王寺卿各一卷。
“好嘞!”书肆伙计一边儿给她拿书,一边道:“道长买着了。烟雨斋主人的这一卷写得尤其有意思。”
周祈在心里笑,估计又是“满座捧腹”……我们又酸腐又可爱的陈生啊,或说又酸腐又可爱的烟雨斋主人啊……
谢庸手里拿着一卷书走出来,连周祈买的传奇一起付了钱。
周祈又撺掇他:“《大周迷案》出新篇了,看看吧?挺好看的。”
谢庸微点头:“你似颇喜欢这里面的一个人物,一个姓陈的书生?”
“可爱!”周祈点头。
谢庸翘起嘴角儿。
“酸腐!”
谢庸的嘴角儿停住。
“又可爱又酸腐,又酸腐又可爱。我上回说这写书的烟雨斋主人八成是个不解风情的光棍儿,如今想想,有失偏颇,或许就有人喜欢这种酸腐不解风情劲儿呢?”
谢庸不只嘴角翘起,眼睛也弯了,“嗯。”
第85章 狐狸丹书
周祈与谢庸回到摊位前, 已经差不多到了收摊儿的时候了。
周祈一边儿卷摊子, 收上面的零七八碎儿,一边道:“我怎么觉着买卖较从前差了。”
“紫微宫传人”笑道:“让骊山瑞元观抢了买卖呗。”
周祈挑眉:“哦?这是怎么说?”
“紫微宫传人”是个做人活泛、无所不知的“包打听”,许多干支卫探子们尚不知道的,他都知道。
“周道长不知道?骊山瑞元观出了神迹了。”“紫微宫传人”绘声绘色地道,“听说观中道士夜里听见狐鸣,便出观查看。在其观旁有一水瀑溪流,只见一只仙狐月下踏波而立, 正捧着经卷诵读,又对着月亮吐出内丹,那内丹在月下闪耀金光, 围着仙狐滴溜溜地打转,显是这狐马上就要得道飞升了。”
“两个道士好奇, 想要再凑近些,却被那狐发觉了, ‘嗖’地隐入瀑后不见了。道士回去告诉观主玄阳真人, 真人掐指一算,说那丹书是我道家圣物,让人划船去瀑后寻,那瀑后竟有石洞,洞内果然寻出一卷丹书来。虽看不出是哪位祖师所书,但那字迹中隐有祥光,确实是圣物无疑了……”
“紫微宫传人”与周祈道:“狐狸丹书就是这些天的事。估计不少崇德好道或者有疑难事的,都奔着瑞元观去了。”
周祈点点头, 干支卫监察佛道等的是午、未二支,但各支总有交叉之处,一堆百姓去看“神迹”,怎么也能算“民间异动”了,那就去看看?
谢庸卷好摊子来寻她,周祈说了自己的打算:“明日四月初八佛诞节要忙一天,九日就空闲了,十日又是休沐,左右无事,我琢磨着去骊山玩两天,顺便看看这狐狸修炼的丹书是什么样儿。”
谢庸点头:“这个时节正是攀山游玩的好时候,让你说得我也有几分意动。”
周祈嘿嘿一笑:“一起?我以为只我这样的会旷惰请假,原来谢少卿也会。”
谢庸只微笑,没说什么。
周祈看着谢少卿笑起来格外勾人的脸,这骊山上多汤泉,少不得要去泡上一泡。谢少卿这样的美人儿,泡在汤泉中得是怎样的美景……
“阿祈?”
周祈立刻正经了神色,轻咳一声道:“贫道修道这些年,还没见过什么神迹,这回有幸,定要仔细瞧瞧。”
谢庸笑着瞥她一眼,到底只是“嗯”一声。
陈小六在身后听得明明白白,呵,一同去爬山,去泡汤泉……说老大没翻过墙去对谢少卿这样那样,连干支卫院子里的石头和老梨树都不信!
周祈却又笑道:“你说我们这佛诞日刚过就去道观,是不是有点奇怪?”
谢庸只笑。
“这事不能落下小崔,明日我见了他,与他说一声儿。”
谢庸点头。
在谢少卿家又混了一顿暮食,周祈回去洗漱过,便歪在榻上看《大周迷案》。
许是这烟雨斋主人自己也发觉了“满座捧腹”的尴尬处,没再让陈生讲笑话,周祈不禁遗憾起来。陈生这样聪明厉害的人,总要有这么两分酸腐劲儿才可爱……
看到半腰儿的时候,这陈生才又讲了一个笑话。周祈笑起来,哈哈哈哈,烟雨斋主人到底忍不住了——不过,你别说,这烟雨斋主人讲笑话的本事见长,这个笑话颇有两分《笑语集》的意思,只是还缺两分俚俗,到底是文人写的。
这一卷写得要较从前的两卷轻松,大概与原六郎时时都在有关。陈生科考及第授了官,外放去做文水县县尉,原六郎一路护送,到了县里干脆当起了差捕。
原六郎一路吃将过去,到县里不两日,便把文水城中哪里卖什么好吃好喝的摸得一清二楚,什么金银蜜糕,什么玫瑰玲珑果,什么牛乳松瓤糖,又有孙氏烤羊肋骨,佟二郎五花肉小出尖馒头,王大糖醋鲈鱼之类,周祈咽口唾沫,明明今晚吃了不少,怎么又有点饿了……
这原六郎与自己的口味有点像啊,爱吃会吃的人,大约口味都是相似的?
周祈又长了一双善于发现“奸情”的眼睛。怎么看这陈生与原六郎都有点暧昧,别的不说,陈生与旁人说话都是“道”,与原六郎说话就都是“笑道”。原六郎大雪天贪玩,感染了风寒,陈生衣不解带地伺候,又亲自熬粥端到床前,本想责备他,最后却只叹一口气,给原六郎掖了掖被子。
奸情!赤·裸·裸的奸情!暧昧,明晃晃的暧昧!两个男人,哪有这般的?
于断袖分桃这种事,周祈也算熟悉,莫说史书上、传奇上、春宫上,便是身边儿朝中贵人们就有此好者。平康坊也有专门的楼馆,周祈还曾进去逛过,点了一个风度儒雅的郎君给自己弹了会子琴,又与一个面皮白净细嫩的小郎君喝了两杯酒,那小郎君脸上的两抹酒晕,啧啧……
周祈又把心思放回手中的书卷上。固然这陈生与原六郎许是断袖,但亦不无旁的可能。
这种探案类的传奇不只案情一层掩着一层,人的身世身份亦常一层掩着一层,这原六郎又不曾交代来历——会不会是女扮男装?
周祈仔细寻找里面的蛛丝马迹,原六郎,原六郎——原六——
周祈展开书卷的手突然停住。
第二日是佛诞日,周祈照旧带人巡城,这种日子虽也热闹,与上元节上巳节到底没法比。在青龙寺旁,周祈遇见崔熠,与他说了出去玩的事,崔熠果然有兴致,却又叹气:“我家在骊山有个院子,多年没人去,只留几个老仆,怕是不能住了。”
周祈笑道:“哪那么讲究?只在那道观里面或者周围随便住下就是。”
崔熠点头:“也只得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