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刘彻正看着陈嫣出神,被旁边的宦官韩让打断,有些不快地看过去。
韩让也是无处说理了,他只得示意四周——陛下,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
刘彻不傻,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了,只是他是不可能承认自己错误的。所以只是捂着嘴清了清嗓子,装作很自然地看向其他人。
此时到处都是贵妇人、贵女,个个身着彩色,莺莺燕燕之声传来,倒是让人有身居花国的感觉。如果是平常,刘彻说不定还会饶有兴致地品评一番。只不过此时他的注意力完全转移了,所以只是心不在焉地看着。
“啪!”
正在刘彻精神出走,小差不知道开到哪里去的时候,玩躲避球的贵女那边一阵惊叫嘈杂。
手鞠球从陈嫣的手上抛出去,被她当成是目标的那个女孩子最后关头闪开了,于是色彩艳丽的手鞠球便朝外抛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了路过此处的淮南王主刘陵脸上。大概是刘陵脸上的粉太厚了一些,彩毬砸中的地方留下了一小块不同的痕迹。
陈嫣有点尴尬了,砸中了路过的本就不好…提着裙子跑了过去,捡起彩毬,不好意思道歉道:“陵翁主…实在是嫣不小心!请恕罪…”
彩毬的一个小角蹭上了妆粉,白白的一片——除了陈嫣以外,其他玩躲避球的女孩子都不说话。说实在的,她们心中大多是不喜欢刘陵,看不起她…以及多多少少艳羡她的。此时他们乐于看刘陵狼狈,但因为刘陵淮南王主的身份,她们又不可能出言奚落。
刘陵本是打算过来与刘彻说话的,结果却被这意外打断了!手摸上被彩毬砸中的一小片皮肤,刘陵尴尬又恼火!疼倒是不疼,彩毬本身就轻软,飞到她这里力道就更卸下不少,但这样大庭广众之下…丢的是面子!
她也没脸面这种情况下去见刘彻,计划全被打乱了。
“嫣翁主…嫣翁主不必如此。”刘陵在长安呆了这么些年,要应付各色人等,不管心里如何想的,表面上不露出分毫却是早就历练出来的。她知道陈嫣是什么人!长公主之女,太后外孙!
这一点和皇后陈娇是一样的!
而她也曾听过一个传闻,当年景帝一朝之时,这位嫣翁主极受宠爱,力压诸公主、皇子!朝见的诸侯王甚至都有一个惯例,那就是提前打听好这位‘不夜翁主’的喜好!讨好了不夜翁主,也就讨好了先帝!
‘独霸未央宫’说的就是这位了!
刘陵来长安的时候已经是建元年间了,自然没有见过这位嫣翁主威势最盛之时,实际上,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碰面呢!
但刘陵听说过先帝的遗命…先帝驾崩之时留给当今天子的遗命有好几条,其他都是关于治国、用臣之类的。所有的都交代完毕,最后一条却是关于这位‘不夜翁主’的!
先帝让当今天子照料这位女弟,保她一生顺遂无忧…当今天子答应了,许下诺言,只要他在一日,不夜翁主就没有委屈!
汉家天子是什么样的人先不说,至少都是颇为信守承诺的,毕竟当年刘邦就是靠着与百姓‘约法三章’这才收获了重要的政治资本!
从刘陵观之,当今天子刘彻确实很照顾这位不夜翁主,几次见他提及,都是很放纵溺爱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位不夜翁主也没有多少机会让他照顾,她本身有太多人照顾了!
又有什么事非得刘彻这个天子出面帮忙解决?
刘彻先不说了,只说刘陵如今在长安活动,绝对不能得罪太后、长公主这些人。这种情况下,陈嫣就算是不道歉,她也只能笑脸装作没发生过什么。现在人家都过来道歉了,她还能说什么?
当然是原谅她!
不过刘陵心中却是暗恨的,之前就不喜陈娇!陈娇曾给过她多次难堪,表面上她是不在乎的,实际上心中积累的仇恨只有她自己知道。
等着罢!等到日后…对于刘陵来说,她想到的当然是权力!只要淮南王刘安,他的父亲登上天子之位,那么她受过的屈辱都会百倍奉还!
似乎无论是什么时候,都有这样心存‘志向’的诸侯!从前的吴王刘濞,现在的淮南王刘安。只能说九五之尊的那个位置实在是太诱人了一些,即使礼教、法治再限制,也限制不了野心家的欲望!
刘彻注意到了那边的情况,想也没想就走了过去。陈嫣正在软软的道歉,他低头看去,陈嫣的手正捏着一个缀满了丝穗子的彩毬,红白色的彩毬颜色鲜艳,手指仿佛葱白!
“阿嫣她们玩闹罢了,淮南王主不要生气。”刘彻此时语气放的比平常低了很多,要是平常也这样说话,刘陵恐怕会很高兴。
但现在她可高兴不起来——这几乎就在明摆着告诉她,内外有别,她就是个‘外人’!而陈嫣才是更亲近的那个!所以他才需要为陈嫣道歉,为陈嫣对她都客气了许多。
“怎么会…嫣翁主不过是一时失手罢了!”才怪!在刘陵看来,陈嫣绝对是故意的!但她心里怎么想却不能此刻说出来,只能顺着陈嫣和刘彻的意思去说。
陈嫣歪着头看了看这位淮南国来的‘表姐’,提议道:“陵翁主先去更衣罢!”
妆都成那样了,必然是要补妆的啊!不然就这样放着,才真是不好看了。刘陵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点点头,然后在转身离开的时候轻轻看了刘彻一眼,目光中有着无限暗示。
刘彻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反正稍后也没什么事,有这位知情识趣的堂姐陪伴倒也不错。
等到刘陵离开了,刘彻才伸出手敲了陈嫣的头:“你这小丫头,弄出事来了?”
刘彻下手的时候自然是放轻了的,只不过这个工作显然做的不太熟练,还是重了一些——他平常最喜欢骑马狩猎,堪称弓马娴熟!手上力气绝对不缺。
陈嫣捂着额头瞪他:“姐夫!”
因为疼痛,眼中冒出了生理性的眼泪,一双眼睛更加水润了。刘彻怔了一瞬,像是有什么在心湖上激起了一层微小的涟漪。
伸手去拉下陈嫣的手,果然,额间有一片红痕。这让刘彻有一咪咪心虚,清了清嗓子:“朕也不是故意的,谁知阿嫣这般…这般…”
半晌也‘这般’不出个所以然来。
陈嫣也不是真的生气,见他这样自己先笑了起来。转身走回到陈娇那边,给陈娇学舌,倒是逗得陈娇乐了起来——刘彻这样吃瘪,她倒是心情很好。
刘彻因先帝临终嘱托,一直对陈嫣多有照顾!容忍度也很高。当然了,陈嫣其实也挺小心的,除了爱做生意,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刘彻容忍的。甚至就连做生意这点,她也规规矩矩,没有欺行霸市的行径。而说到做生意,现在长安的贵族谁又没有涉足呢?
贵族的排场那么大,光只是领地上的一点儿收入,再加上俸禄,那是不够的啊!如果收不到别人的‘孝敬’,又或者不想收这种‘孝敬’,涉足商业就是很有必要的了。
贵族往往有权有人脉,只要不是太蠢,在商业上获利是非常容易的。
在刘彻看来,陈嫣的生意做的虽然不错,但也就是这么回事而已!事实上,这天下从来都少不了‘巨商’——他对此并不太放在心上。
陈娇让身边的婢女展开妆奁,里头小铜镜映出陈嫣的脸来。和一般人以为的铜镜非常模糊不同,其实铜镜是相当明亮的!模糊的铜镜都是需要磨的!而所谓的磨铜镜也不是真的用磨石去磨,而是用专门的药剂去擦拭!
铜镜表面变得斑驳模糊其实是氧化了。
从铜镜中看人影,除了颜色发黄外,其实并不比水银镜差太多…要是铜镜真的那样不堪用,又怎么竞争过那么多金属,最终成为制镜材料的?要知道能映出人影的金属材质可不止铜这一种!
从铜镜中可以看到,陈嫣额头有比指甲盖大了一点儿的皮肤颜色和周围有些许不同。陈嫣也没有多想,拈起陈娇涂嘴唇的小毛刷,沾了沾胭脂,便在那一小块皮肤上化了一朵莲花纹。
“这样便行了!”陈嫣转头让姐姐陈娇来看。
陈娇眼前一亮,“倒是怪好看的!”
刘彻也笑了起来,伸手要去摸陈嫣额间的那朵莲花,只是手还没有放上去就被陈嫣推开了:“抹花了!”
“行了,朕不碰,朕不碰!”刘彻举双手示意自己不乱来了,低头瞅着陈嫣。肤色雪白,眉间莲花鲜艳…巫山神女大概就是这样了。
…刘彻的心终于被狠狠地攥紧了。
转头,刘陵跟随一个宫人离开了椒房殿。这宫人并不是皇后身边的,而是刘彻的人。受到了刘彻身边大总管韩让的指示,带着这位淮南王主往宫中一处人少的殿阁去。当然不能去刘彻居住的宫殿了,还怕外头的流言少么?
如果是一般女子,刘彻不过是多一段风流韵事,以汉家天子一惯的秉性,这算不了什么。但刘陵和刘彻可是堂姐弟!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脏唐臭汉,说的便是汉唐两朝在某些事情上格外乱来!外面好多诸侯王宫里都有着乱七八糟的故事。就算是长安城的皇室,也流传着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桃色新闻。
然而即使是如此,流言和实锤还是两回事。没有人会因为流言去找天子的不痛快,可要是实锤了,天下人会如何反应?到时候朝堂上恐怕就要多出一堆对刘彻指手画脚的人了!
这不是夸张!此时讲究礼法,乱来到这个地步了,朝臣怎么可能干看着——华夏历史上向来不缺少为了维护礼法和天子死扛到底的臣子!关键是这样的臣子还轻易不能处置,不然后世难免留一个昏君的名号!
这处偏僻宫殿其实就是刘彻做太子时居住的太子宫,不过如今他又没有太子,便空置了下来。留在这里守着宫殿的宫人也是刘彻的人,就算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也会装聋作哑。
刘陵先让自己的婢女拿出妆奁,补了补粉,又擦了胭脂…等着等着,却一直等不到人。
刘陵心知刘彻在陈娇的生日宴上不可能随随便便脱身,不然也太明显了!但让她一直在这里等,始终是有些煎熬的。特别是等到日头西下,她最担心的是刘彻将她忘记了!
她过去还能打点刘彻身边的宫人,因为这些宫人知道她在刘彻心中有一定分分量!若是没有分量,宫人连她的好处都不敢收!真当这些宫人贪得无厌,只要是钱就会收吗?真要是那样,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要是今日一直等不到刘彻…刘陵努力挺直了脊背,不去想殿中宫人们的异样眼光!她敢肯定,今日要是等不到刘彻来赴会,明日刘彻身边所有人都会知道——淮南王主完了!
日后她想再见到刘彻,只会比现在还要难百倍!
好在最糟糕的情况到底没有发生,随着一阵脚步声,天子驾到!当然了,和平常走到哪里都有的排场不一样,刘彻过来就只带了几名小宦官,也没有嚷嚷‘皇上驾到’之类。
刘彻进入房中的时候见刘陵正在摆弄架子上的竹简…竹简上倒是没有什么机密,真要是有的话也不会这么随意摆放在这里了。都是一些刘彻做太子时候看过的书,刘陵为了不去想宫人们的异样目光,便转移注意力,浏览起这些书籍了。
一开始还心不在焉,后来发现其中有不少朱砂做的批注,猜测是刘彻做太子时写的,这才专心起来。
不过刘陵很快见到了第二种笔迹,同样是批注,偶尔还会和刘彻笔迹的批注对话。刘陵觉得这不会是师长,因为语气不对…但她又实在想不到什么人会和刘彻这样对话。
随意的好像刘彻当初不是太子一样。
“你在做什么?”刘彻突然发声,打断了刘陵的沉思,受惊之下手上的竹简都跌落在了地上。
“皇上可来了!”但很快,她就调整好了神色,柔顺而妩媚。
刘彻的眼睛却看着掉落在地上,散开来的竹简。走过去捡起来,看到上面的字迹,目光柔和了下来。
“这可是皇上做太子时的见解?不愧是皇上…”刘陵的手指点到了竹简上的朱砂批注。
刘彻却下意识地推开了她的手,目光落在刘陵身上,让刘陵有一种呼吸不上来的凉意。
收回目光,淡淡道:“不该碰的东西别碰…朕以为淮南王主应该是个谨慎之人。”
第123章 蒹葭(4)
室内的气氛冷了不止一点点, 就算是‘知情识趣’、惯于讨好的刘陵也有相当程度的难堪。说到底, 她也是个身份高贵的年轻女子, 而且还那样美丽!如果不是在刘彻这里,换成是其他任何人,哪怕这个人位高权重,她也是颇为高傲的。
刘陵在长安结交了很多人, 这其中不乏大人物。这些人说起来厉害,但也是男人, 自然有男人的弱点!
他们对家中姬妾来说是至高无上的主人, 但面对刘陵的时候却不同!即使是刘陵主动找上的, 那也有她的计谋。对于这些男人而言,刘陵光是身份高贵这一条就已经很有吸引力了!毕竟不是随便一位翁主都能做情人的。
若再加上那出了名的漂亮, 以及知情识趣、婉转妩媚, 足够将一个男人抓的死死的, 成为她的裙下之臣了。
有这样多的重要人物、王孙公子捧着,刘陵也不免生出一些傲气和娇气来。面对刘彻的时候她是克制了的,但变成本性的东西并不是克制就能完全消除影响的。
这种时候, 即使是刘陵也没办法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了。半晌才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干巴巴道:“臣女知道了…”
其中的僵硬刘彻自然也能感受的到。
说实话, 到了这份上, 他也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了。他这个堂姐确实漂亮,而且也很聪明,如果只是玩玩儿的话,倒是个很好的伴侣。因为彼此之间的关系, 这一段儿必然是不可告人的,这就平添了很多‘趣味’。
人总是这样,越是不能做的事情就越想做做看。
但在最开始的刺激之后,趣味就慢慢消退了,至少没有最开始的那种感觉。具体到今天,他本来是带着些兴味来的,但真的见到了刘陵,又觉得不过如此了。特别是被一开始的‘意外’打断,更觉无味。
竹简上的文字让他想起了过去读书时候的一些事情,娟秀的字迹和他的完全不一样,看到的时候让人会心一笑,这种情绪带来的愉悦甚至压过了其他。刘彻朝太子宫的宫人挥了挥手:“这些竹简送到朕的寝宫去…”
刘彻在处理竹简的时候,刘陵总算调整好了心情,露出的笑脸再也没有任何勉强。她用一种妩媚的目光看着刘彻,很有风情。
非要说的话,比她更加风情万种的女子没有她身份高贵。而比她身份高贵的女子,哪里会放下身段到这个地步,基本上都是有些矜持的,而且她们也不会这些小手段。
身份高贵与风情万种之间的反差足够引起人的兴趣了——人总是追逐着这种反差,相反的,身份低贱与举止端庄优雅也能够吸引人,历史上的名妓莫不如是。
刘彻虽然渐渐与刘陵淡了,但相对于一般的女子,刘陵还是挺有吸引力的。见她此刻这样,也不打算转身就走,将她的颜面踩在脚底下。斜靠在早就有宫人布置好的软枕上,看了一眼刘陵:“好些日子没见堂姐了…”
“陛下恐怕早就忘了臣女了吧?”刘陵知道什么时候要软和,什么时候又要反其道而行之,故意抱怨道。
当然了,抱怨也不是单纯的抱怨。若有若无地扫了刘彻一眼,眉尖眼尾有一种潋潋风情。
刘彻颇有兴致地看着她,安抚道:“堂姐误会朕了…”
说着拉过刘陵的手,将她抱在了怀中。刘陵很顺从地半靠在了刘彻的怀里…到现在为止,她总算稍微放心了一点。只要刘彻没有彻底忘记她,她就有办法让刘彻重新将她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进展还可以。
刘彻抚过刘陵的脸,摸到了细细的粉末,他当然知道这是妆粉。此时的妆粉都是米粉制成,贵族所用会放一些香料,所以闻起来芬芳异常。指间轻轻捻动,刘彻忽然想起刘陵离开众人欢宴所在的借口就是更衣化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