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德言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这几十年来,他与刘氏总是站在同样的立场上,这几乎是母子俩遇到的第一次分歧,刘氏仍旧为崇恭伯府筹谋打算着,可是他的立场却偏去了顾灵萱那里。
“母亲,不能这样”顾德言几乎是哀求道,“我一向偏爱萱儿,她是我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嫁到康国公府也就罢了,任氏的意思分明就是还要让顾灵薇的儿子将来袭爵,那萱儿和她的孩子又要怎么办?”
“只能看灵萱自己的造化了——她本就是要说给裴宜乐的,如今趁着康国公府落难,她倒能直接成了康国公夫人,要知道从前裴宜乐头上可有多少哥哥压着。”
顾德言死死捏着拳头,连额头上都有青筋爆起。
刘氏依旧用她一贯冷静自持的声音再次细细对顾德言分析着;“顾灵萱入了宫,作为咱们顾家的女儿,伯府就只盼着她好的,若储君由她所出,那崇恭伯府一朝就风光无限了。顾灵薇去做康国公夫人,且满京城去看看那些诰命夫人都已多少岁数了,嫡长子只要有顾家的血脉,内里怎么折腾都是他们自己的事,那与伯府又有什么关系?”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由得了咱们做主?”
顾德言的心一寸一寸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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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太后的密旨一起传到崇恭伯府的,还有她特特传给焕娘的几句话。
并一杯毒酒。
任氏派了自己身边的张姑姑为焕娘带来了这些东西。
张姑姑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从一个小宫女爬到如今太后身边掌事姑姑的地位,她对着谁都和煦地笑,任氏却最爱她做事一丝不苟,上下妥帖。
“太后娘娘让我给姑娘递几句话。”张姑姑挥退了屋子里所有人,又亲自去检查了一遍门关上没有,才道,“李家那位小姐和她的孩子,前几日已经处理妥当了。”
焕娘听到此处,身子一颤,多年来的一口恶气终于舒出。
有仇报仇果然不知道有多痛快。
继而又听张姑姑
道:“说来这种晦气东西也不该带到姑娘面前,可太后娘娘还有一个吩咐,要让姑娘亲自去办。”
焕娘一抬眼皮子,问:“何事?”
“这杯毒酒要送去给杨氏喝下,一刻都不得耽误,奴婢还等着回去复命。”
“母亲是怕杨姨娘知道她的宝贝女儿要受委屈了,会闹得厉害?”
“太后娘娘让奴婢说几句话给姑娘听,”张姑姑笑眯眯地说,“十六年前姑娘刚出生的时候就该处置了杨氏,让她多活了这么些年,她的女儿也算是占着姑娘的地方,这会子既要用到她女儿也无法,但要姑娘一并去向杨氏讨回来。”
焕娘咋舌,虽杨姨娘一直安安分分,明面上从没有得罪过她,可她到底是与杨姨娘有着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冤仇的,任氏既要借她的手去了解,她也不会拒绝。
张姑姑又道:“太后娘娘还说了,这才是第一次,也该让姑娘见一见,往后就不怕了。”
焕娘略一沉吟,起身道:“走吧。”
张姑姑去开了门,门外进来四个她从宫里带出来的宫女,其中一个要去端那壶毒酒,张姑姑笑着摇了摇头,自己亲自去端了。
这回自宫里来浩浩荡荡一行人,除开张姑姑,还有两个四十岁上下的嬷嬷,都是任氏身边的熟练,四个大宫女八个小宫女,等出了院子之后,焕娘发现院外还候着两个小太监并四个侍卫。
因着从没有去过杨姨娘那里,于是焕娘指了春惠带路,慢慢往那里去了,张姑姑在焕娘身边将毒酒端得稳稳得,若毒酒已从壶中注入酒杯,一路上张姑姑也能使毒酒不洒出半滴。
焕娘算着这一路不可能就这么着了,果然才能远远看见春惠所指杨姨娘的住所,顾德言就从斜里快步赶来,拦到了焕娘一行人前面。
他才刚刚从刘氏那里回来,却听下人说起这边的动静,直觉不好,连忙赶了过来。
“你们要干什么?”顾德言在宫人们面前只得对焕娘耐下了声气,然后还是硬邦邦的,听得和善人张姑姑都皱了皱眉。
张姑姑正要上前回答,焕娘却抢在张姑姑之前道:“去杀杨姨娘。”
第93章
“你说什么?”顾德言觉得无比荒谬,他的女儿顾灵萱因太后母女受了天大的委屈,太后母女却还要杀她的亲生母亲。
“我要去杀杨姨娘。”焕娘淡淡道,又重复了一遍。
“你!”顾德言终于忍不住嘶吼起来,“她做错了什么你们母女要这样不放过她!”
“父亲说话可小心着些,说了我不要紧,我总是做女儿的,任凭父亲教训也是无怨无悔的。可我的母亲是当今太后,是抚养皇上长大的最亲近的人,父亲当知谨言慎行,皇上可是难得的孝子。”焕娘看着顾德言的目光平静,顾德言竟有一丝错觉,她是笑着的。
顾德言往前走了两步,却被那两个小太监拦下,一旁太后派过来的四个侍卫也紧紧盯着他。
焕娘朝着顾德言挑了一下眉,似是得意,似是挑衅。
顾德言几乎要按耐不住。
但他还是破天荒地求焕娘道:“她毕竟是你的庶母,平日里从没犯过错,府中上下只说她安分守己的。”
“杨姨娘好不好,父亲去问一问薛夫人不就知道了?”
“你饶过她这一回罢,”顾德言即便在不想向焕娘低头,可杨姨娘命在旦夕,他不得不求,“她有什么让你不如意的,父亲让她亲自来你面前跪下认错,直到你满意为止。”
焕娘笑而不语。
顾德言想立刻从她身边逃离,焕娘此刻给他的压迫感,让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宫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
那个离开他之后,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女人。
“我立刻就把她送去庄子上,远远地送去,”顾德言急道,连声音都嘶哑不堪,“她永远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张姑姑看见焕娘唇角轻勾,于是将毒酒递给了另一宫女,自己虚扶着焕娘走到顾德言面前。
“原来父亲当真如此喜爱杨姨娘。”
顾德言低头不语。
“其实我也很感念父亲与杨姨娘多年来深厚的感情,惟有情可贵。”焕娘轻声道,这声音恰到好处地能传入顾德言耳中,“可我刚刚死了养娘,心情很不好,这事父亲是知道的。”
“所以,其他便不提了,光是这点,我也想让父亲尝一下失去至亲至爱的痛。”
如一道又一道的雷击过,顾德言差点就要跌坐到地上去,他定定地看着焕娘,等到回过神来却发现人早已走远。
顾德言没有再追上去。
焕娘畅通无阻地到了杨姨娘院里。
这是个不大的院子,却种着许许多多的花草,伯府养着几个花匠给主子房里院里供应花草,可那些花草带着匠气,焕娘一眼便看出杨姨娘这里的花草怕是她们自己打理的。
只是冬日里,到底萧条起来。
院里的丫鬟婆子都被都被春惠三两句话清退了下去。
只从屋子里迎出来一个十三四的小丫头子,也不知是不是杨姨娘身边伺候的,她年纪小,看着闯进来的这么多的人一时傻了眼,只认得一个春惠,便小声问道:“春惠姐姐,这是怎么了?”
不到主子或者宫里的人开口,春惠怎么敢胡说,她只勉强笑道:“这是我们大姑娘,你是第一次见的,规规矩矩请了安之后就自己出去玩罢。”
小丫头子有些害怕,请完安之后又问道:“大姑娘找杨姨娘有什么要紧事?杨姨娘坐在里面给她的琴绞弦正音呐!”
春惠道:“我们姑娘有些事要说,没你的事,一会儿叫了你你再来。”
小丫头子摸摸头,早被这架
势吓破了胆,得了话立刻就跑没了影。
焕娘带着张姑姑走了进去。
这是她有记忆以来第二次见杨姨娘。
这回她正坐在窗口放着的七弦琴边,拨弄着琴弦。
焕娘颇有些通音律,杨姨娘这是在试音,弦音不成调,断续之间带着清冽。
她身形单薄柔弱,就像是春风中才抽的嫩嫩的柳条,细长柔美的脖颈垂下一个婉约的弧度,让人连她脸上的皱纹都要忽略。
无端端,焕娘就想起了已然离去的韦氏,从焕娘小时起,她也曾无数次抱着她带来的琵琶拨弄。
后来焕娘越长越大,琵琶弹得越来越好,韦氏使那把琵琶的时候也越来越少,直至完全不再拿起。
那把琵琶如今被焕娘妥善收藏起来,以慰思念。
杨姨娘一心正用在琴上,冷不防看见焕娘二人进来,吓得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惊道:“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一向心思缜密,只看一眼张姑姑手上的东西就有了预感。
“太后娘娘传了旨意过来,杨姨娘安安心心上路吧。”张姑姑笑道。
杨姨娘倒是比顾德言冷静得多,她听完这道催命符之后神色竟慢慢恢复了过来,一点也不意外。
“没想到她竟舍得你来。”杨姨娘看着焕娘的目光并没有充满怨毒,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张姑姑对焕娘使了个眼色,自己上前应对道:“杨姨娘说笑了,姑娘是太后娘娘的亲生女儿,什么叫舍得,什么叫不舍得?总是处处为她着想的。”
杨姨娘笑着点点头,悠悠道:“十六年了,她做皇贵妃的时候我却是不怕的,但是我一直知道,有朝一日她若是当上了太后,我难逃这一劫。”
焕娘了然,任氏在深宫中十几载,因着已嫁过人生过孩子,必定比别的妃嫔更艰难谨慎些,只怕旧事重提,便是不提也迟迟未被立为皇后。
那时的任氏即便再恨杨姨娘,也只能藏在心底。
这么多年过去了,任氏到底是没忘记她与杨姨娘的仇怨。
焕娘不知道任氏在崇恭伯府这一段短暂的时日里,到底与杨姨娘有着何种的嫌隙与积怨,可单就因杨姨娘而与顾德言和离一事而导致的之后种种无奈与牵扯,就足够任氏念念不忘那么多年了。
任氏不为了自己,也得为了自小失散的女儿出一口气。
“我有点话想与大姑娘说,姑姑可否给我这个机会?”杨姨娘道。
张姑姑不会放心焕娘与她单独相处,正要拒绝,却听焕娘道:“张姑姑出去吧,这点事我还应付得来。”
等张姑姑退下,杨姨娘才道:“别的如何我都不想了,只有一事求了姑娘,放过二姑娘罢。”
焕娘听了失声一笑,道:“杨姨娘想到哪里去了,妹妹好歹是崇恭伯的女儿,又在闺阁之中谨守本分,如何会去为难她?”
杨姨娘静静地盯着焕娘,焕娘也不怕,仍旧不动声色地回望过去,隔了一会儿,杨姨娘才又道:“你们瞒不了我。”
焕娘刚要说话,却听她又继续道:“我也有件事,再不说只怕没有机会说了。”
“大姑娘还记不记得那夜我来找你,与你说的那些话?”
焕娘不语。
杨姨娘道:“那才是一半。”
“杨姨娘好算计,只是用到穷途末路上未免捉襟见肘,太后的毒酒已赐下,加之过去种种,杨姨娘要投诚,十六年前就来不及了。”
杨姨娘点点头,慢慢道:“我知道。”
“姨娘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