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当他站在顾茗面前,总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那时候他只不过是个小混混,可是无论对人还是对这个社会总还保有一点天真的幻想,还保有满腔炽热的感情想要送给她。
也唯有在面对顾茗的时候,他才能知道腔子里那颗心还在跳动着,心里升起的不安与慌乱提醒着他还活着。
顾茗……是他最后的良知。
冯瞿愤怒到了极致,恨不得一枪碎了他的脑壳,不过多年战场历练的理智尚存,他来时只带了四名亲卫,而谢余如今贵为青帮龙头,出行带着一票浩浩荡荡的保镖,人数悬殊,只能硬生生忍下这口气,眼睁睁看着谢余垂头丧气离开了。
顾茗紧紧靠在他怀里,也许是从相识以来从未曾出现过的依赖,此情此景多么的不可思议。
冯瞿心里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柔情,他在惊怒之后只剩下了后怕,万一迟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毯子滑落,露出她光裸圆润的肩膀,那上面还有刺目的青紫手印,也不知道姓谢的用了多大的力气,他心里疼惜不已,很想轻轻吹一吹,问问她痛不痛。
可是他不敢。
他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
遥想当年,她曾经做他姨太太的那段时间,每次欢爱她身上总是免不了青青紫紫,那时候他从来也不觉得怜惜,只有男人在床事后的餍足。
时光最是奇妙,两年时间过去了,他今天在她身上看到这样的印子,心里却止不住的泛疼。
——当年的他何其混蛋!
他用自己最低柔的声音征询她的意见:“阿茗,要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好不好?”混帐王八蛋!
怀里的人瑟缩了一下,更紧的往他怀里靠拢过去,甚至还伸开双臂搂住了他劲瘦的腰,将整张脸都埋进了他怀里,那是个拒绝的态度。
冯瞿只好拉起毯子,将她上半身都裹起来,她一双光裸洁白的小腿在露在外面,又揽住了她的双腿,连一双小巧白嫩的脚丫子都遮盖的严严实实,不露分毫,紧紧抱着她,嘴唇擦过她的头发,熟悉的馨香,他不由有点恍惚,这样亲密的姿态,似乎是理所应当的。
她向他寻求依靠的姿态似乎也是理所应当……就好像他们本来就应该如此的亲密无间。
冯瞿心想。
顾茗一直没有出声,紧紧靠在他宽阔的怀里,脑子里空空如也。
再坚强的女汉子面对差点被强暴的遭遇也有崩溃的时候,她想过会被谢余打一枪,哪怕生死置之度外,皮肉的疼痛能够忍受,都不及精神摧残来的可怕。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面临被谢余强暴的境地。
·
晨曦透过窗棂掀起了房里黑暗的面纱,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外面从安静到喧闹,预示着新的一天的开始。
顾茗被外面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先是觉得脖子疼,好像睡姿不佳落了枕,紧跟着她就发现自己坐了一夜,而且……还坐在冯瞿怀里。
语言的力量是苍白的,并不能赶走她的恐惧,冯瞿深谙其理,所以用沉默代替了嘘寒问暖。然而被他搂在怀里一夜,在朝阳洒进房间之后,那些夜色笼罩之下的不安与崩溃的情绪犹如潮水一般退去了,露出下面坚实的地基。
她又能成功的穿起坚强的外壳,鄙视曾经哭泣的自己。
——都死过一回的人了,哪有那么矫情?
她悄悄从冯瞿怀里仰头,发现他还睡着,仰靠在沙发靠背上,双臂牢牢揽着她,夜里新生的胡茬泛青,头发凌乱的遮住了额头,眼睛闭着,浓黑的眉毛眼睫组成一张严肃的睡容,连眉头在梦里也深深皱着,似乎被什么事情彻夜困扰,梦里也不得安生。
顾茗试图在不打扰他的情况下从他怀里悄悄脱出身,然而稍微一动,多年在战场之上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冯瞿立刻睁开了眼睛:“阿茗别怕!”他下意识去替她裹身上的羊绒毯子。
顾茗:“……”
真是好尴尬。
尴尬的亲密姿态。
她昨晚是脑抽了吧?竟然一头扑进了冯瞿的怀抱!
“我……我想起来。”
冯瞿彻底清醒了过来,忙忙低头去观察她的神态,可惜她一头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还低垂着头,似乎不愿意与他对视,他也知趣的不敢去惊扰她,替她裹紧了毯子扶她起来。
顾茗裹着毯子往卫生间去的时候,总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她。
她不敢多想,逃也一般去洗澡,结果洗完之后才发现慌乱之下……忘记拿衣服了。
昨天穿的旗袍早被谢余给撕碎了,不但外衣没有,连内衣……也在卧房衣柜里。
她洗完之后重新裹着毯子从卫生间出来,穿过客厅往卧房走去的时候,已经决定要装傻到底,假装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可是当她余光中发现沙发上没有冯瞿的身影,还是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
——还好冯瞿离开了。
顾茗深悔昨晚太过脆弱,竟然破天荒的需要有人陪伴,两个人相拥了一夜,于她倒凭添了许多尴尬。
她回卧室穿好衣服,把头发挽起来,抹了面霜,正坐着发呆,听到有人敲门,也许是昨晚发生的事情,余震犹在,她惊的“蹭”的站了起来,悄悄到了客厅,却不敢开口。
外面的人很有耐心,敲了足足有一分钟,终于开口:“阿茗开门,是我。”
顾茗长出了一口气,差点破口大骂:妈的吓死老娘了!
外面敲门的原来是冯瞿。
她跑去开门,外面的人大约也是想到了她刚刚受惊过度,一脸歉意:“我出去给你买早点,热粥跟小笼包,多少吃一点。”
顾茗接过他提着的早餐:“谢谢!”态度疏离而客气,与昨晚两人亲密相拥的状态大是不同。
冯瞿一愣,没想到昨晚她还在他怀里,天色一亮就又恢复了过去的相处模式,他假装听不出她话里不着痕迹的疏远之意,亲昵的摸了下她的脑袋:“小丫头,跟我还客气什么?”还开了个玩笑:“你都差点成了我母亲的干女儿。”
言下之意是他们差点成了干兄妹。
顾茗正愁没办法化解彼此的尴尬,昨晚的相处也太过亲密,她立刻顺杆爬:“多谢干哥哥。”
冯瞿站在门口呆住了,内心狂骂自己:教你嘴贱!提什么干女儿?!
顾茗上次虽然连他带亲卫都赶走了,可是他到底还是不放心,派人暗中保护,昨天接到谢余过来的消息,想起她在裴公馆那一枪,立刻就赶了过来,没想到大清早被这没良心的丫头泼了一盆凉水。
他就不信她不懂他的心!
“连头都没磕过,别瞎叫!”冯瞿装作若无其事的跨进来,回身关上房门:“饿死了,快吃早饭吧。”
他决定装傻。
“干哥哥”什么的狗屁话,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提了。
顾茗去摆早饭,冯瞿跟在她身后,见她头发全挽了起来,在脑袋上扎成个圆圆可爱的小髻,露出纤细的脖子跟小巧的耳朵,精气神恢复不少,不得不惊叹她强大的自控能力,不过是一夜时间就又武装成了那个无懈可击的小骗子。
第150章
霞飞路的白天热闹而繁忙,街道两旁的大剧院、电影院、西餐及服装、日用百货店铺林立,街上汽车、自行车、摩托车及黄包车穿行而过,来往行人脚步匆匆,一派烟火气息。
在距离最繁华的地段不远处一条幽深的弄堂对面停着一辆小汽车,车窗上帘子拉的严严实实,使人难窥其貌。
汽车的后座并排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位正是北平空军飞行大队的副队长穆子云,与他并排坐着的正是已经出院的章启越。
沪上军政府枪毙了裴世恩及其几名心腹爪牙,表面上看章氏灭门惨案告破,足可告慰逝者灵魂,可实质上谢余做了青帮龙头,军政府暗底里还多了几门暴利的生意,譬如贩运烟土。
——不过是狼狈为奸排除异已而已,裴世恩也算是死得其所。
穆子云已经陪他坐了快两个小时了,天色大亮,他都快没有耐心了:“章启越,你到底要不要下车?如果想要告别就正正经经当面去告别,藏在汽车里,你当她与你心有灵犀,会主动走到你面前来?”
年轻人的感情他是越来越搞不懂了,对方连命都肯豁出来,两人却扭扭捏捏裹足不前,又是为了哪桩?
章启越惊诧之极:“穆副队长,你知道什么?”
他来之前并没有透露过为何非要停留在霞飞路弄堂口的原因。
穆子云本来不想掺和年轻人的感情生活,但两人相识一场,他也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你如果是来寻仇的,也不必对着仇人一副含情脉脉欲语还羞的表情吧?”
章启越对他的用词简直惊悚:“欲……欲语还羞?”
穆子云:“你是来找裴公馆开枪的那个姑娘的吧?”他了然于胸:“那姑娘也跟你一般怪,当初在手术室外面带伤候着,等到你从手术室出来,却连正眼都没看你一眼就走了。章启越,你老实说,是不是负了人家,做了对不起那姑娘的事情?”
“她当时……在手术室外面候着?”章启越怔怔的问:“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情。”
穆子云不以为然:“告诉你之后你就会去找她了?”
“穆副队!”章启越从自责之中挣脱,眸光复杂注视着幽深的弄堂出口,态度却很是坚决:“不会。”
假如面前是他的生死兄弟关振岐,他大约就会告诉对方:章氏之覆灭,除了跟沪上青帮现任龙头谢余有关,恐怕还跟沪上军政府少帅卢子煜有着莫大的干系。
以他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军政府,哪有胜算?
找她难道不是拖累她吗?
然而相思成疾,自从分开之后他又何尝好受,胸口好像破了个巨大的洞,空荡荡的难受。在离开沪上之前驻足此地,不过是想要远远看她一眼而已。
这样纠结的心情,外人如穆子云如何会懂?
也不知道是感受到了他的期盼,还是事有凑巧,随着太阳渐渐升起来,弄堂里生活的人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之后,顾茗竟然真的出门了。
她今日穿着件沉静的天青色长袖旗袍,走在初夏的弄堂里,都要让人怀疑近日降温,竟然能让她把高领长袖旗袍拉出来上身。
穆子云凉凉说:“来了。”又落井下石:“不过还有别的男人陪着。”
章启越透过车窗帘子的缝隙看过去,心中绞痛不已——他亲手将心爱的人拱手相让。
陪着顾茗的不是别人,正是冯瞿,两个人并肩走着,也不知道在争论些什么,远远看起来顾茗的神情颇为执着激动,而冯瞿的态度就耐人寻味多了。
他身高腿长,气宇轩昂,偏偏一脸“你无理取闹”的表情,身为男人的章启越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无奈与宠溺。
冯瞿也是毫无办法,小骗子不止有伶牙俐齿,还有一副铁石心肠,对于他这种有过前科的尤其苛刻,再亲密的黑夜过去之后,也能转眼丢到脑后,摆出假热情真疏远的态度,一顿早饭也没能拉回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提出让顾茗随同他回玉城避祸,可是这个倔强的丫头却死活不同意,还振振有词:“我以后会加倍小心,为何非要去玉城?”
“你送过去的小丫头太难缠了,难道不应该自己跟过去照料?”
“甜甜哪里难缠了?你别胡说,我才不相信呢。”两人正在争论的却是另一桩事情:“再说黄主编前两天提起连日大雨,黄河水泛滥,冲入淮河,令洪泽湖水位暴涨,沿岸百姓受灾,各家报社准备派记者随同军政府救灾部前往灾区实地采访,我也有意出去一趟,甜甜就拜托你了!”她拱手做揖,求人的姿态摆的很端正。
“你去灾区?”冯瞿紧张起来:“简直胡闹!”想起昨晚怀里的重量,眉头都皱了起来:“就你这副小身板跑去灾区做实地采访,不要命了吧?”
顾茗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满脑子热血,更或者是黄铎的一句话触动了她:“以军政府的作派,派出去救灾的官员多半只是走个过场,可是如果报纸上登出来之后,迫于舆论压力,作秀也罢,捞政绩也罢,他们总还是要有所作为的。只希望舆论能够多多少少起到监督的作用。”
他做主编多年,不知道见过多少奇葩黑暗之事,却始终不忘初心,对百姓仍然怀有深深的悯意。
顾茗自愧不如。
“你这是歧视女性!”她此刻梗着脖子据理力争的模样让冯瞿几乎失笑:“你就是打从心眼里瞧不起女人,觉得女人就应该窝在家里!”
冯瞿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你满身都是刺,我哪敢瞧不起女人啊?”心道:即使曾经有过,也早被你给一点点折腾没了。
磨人的丫头!
顾茗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我们在谈正经事,别动手动脚的。”
两人的互动落在远处汽车里章启越眼中,他心中绞痛,默默在心中向顾茗告别。
“穆副队长,火车是不是快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