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她都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考张副校长与她谈话中的漏洞, 冲出去给予狠狠反击。
像理想中会出现的剧情, 勇者斩杀恶龙,小镇重获平静, 英雄荣归故里。
但她没办法做到,因为她满脑子都是他的那些话,像空旷山谷里的吼声, 或者崖边浓如墨汁的暴雨,在脑海中隆隆作响,反反复复, 把她从头到尾浇透。
事实上,听得越久,她就越觉得那些话似曾相识。她好像用另外一种方式,在陆志浩最低落时,对他说过完全相反的内容。
大致来说是——无论如何,别放弃。
可凶残的反鸡汤主义者却说,想放弃的人总会找到借口放弃,因为放弃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逻辑堪称完美。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门边有她的小团影子。
虽然她很想指责张叔平,但事实证明,张叔平说的,才是她曾经历过的现实。
该怎么办呢?
她怎么才能想出那段能彻底、狠狠反击对方的句子。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淡蓝色窗帘在夜空下飘来飘去,离福利院来接她的时间也越来越近。
说不定天亮后的某一刻,她的房门会被敲响,门口会出现院长妈妈的身影,告诉她,该走了。
但为什么不可以走呢?
她现在找到了爸爸,张副校长又那么讨厌,就算回去,他们也可以组一个数学学习班,让老林继续带大家学习,应该没什么遗憾了。
这么想的话离开也可以,为什么还是走不动呢呢?
林朝夕将头埋进臂弯。
随便什么人,来一个都好。
她这么想道。
——
解然醒来时,总觉得像做了一整夜吉米多维奇习题集,脑子里充斥着被搅乱的函数曲线,线条在坐标轴中上下抖动,毫无规律可言。
他坐起身,看了眼时间,已经快7点钟了,按照昨晚给林朝夕家里打电话的约定,福利院的人大概在八点半时会来接她。
他也是昨晚才知道,那个小姑娘是孤儿,得知实情的瞬间,他其实非常后悔。
他也说不清楚到底后悔什么,大概是觉得,那种生活环境中,能乐观开朗已实属不易,林朝夕却还搞出那么多事情,想以一己之力拖动更多的孩子学习数学,这多了不起啊。
现在,他们却要把这样的孩子赶走,抹杀她努力坚持的东西,解然隐隐觉得,不应该这样。
但应该怎样呢?
他只是个来实习的,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他该怎么做。
——
陆志浩躺在床上,整夜未睡。他这辈子就没失眠过过,就算被张副校长逼得最狠的时候,他也倒头就睡。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像躺在油锅里的肥肉,浑身都滋啦滋啦作响,备受煎熬,却还继续躺着。
其实昨天回宿舍后,他不是没想过要再冲下去和张副校长大吵一架,但没多久,她听见林朝夕上楼的声音。
他很后悔那时候没冲出去,就算裴之临走前说了“别去”,他也可以去的,男生不能上女生楼层的规定又算什么。
然而因为错过了一次机会,他就一直在犹豫,等到现在天都亮了,他才发现自己浪费了一整晚时间。
可他也不是裴之,他能做什么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陆志浩翻了个身,用力抓了抓乱七八糟抓着头发。
——
天亮了,林朝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
她抱着膝盖,看到太阳升起,听到禽鸟啁啾,直到天光大亮,都没有一个人来。
她期待过裴之、期待过花卷、期待过陆志浩、甚至搜肠刮肚想找个励志剧里的人物期待自己成为对方……
但在所有期待中,她最最想要的,仍旧是大魔王会突然而至。
她期待老林能用最凶残的言语点醒她、帮助她、拯救她,像他之前一直做的那样,告诉她应该怎么办。
然而裴之没来、花卷没来、陆志浩没来,最重要的是,这个晚上,老林没有来。
就算她试图传递信息,请求老林来帮帮她,这次,老林都没有来。
林朝夕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她看到自己变小的手脚、破旧的球鞋,朝阳刺得她眼睛发疼。
就这么结束了吗?
她会背那么多心灵鸡汤,努力从世界上所有励志故事里汲取力量,却忘记最最重要的事情——故事永远是故事。
现实中并没有能让人瞬间转变的神奇的作品和可怕人物,因为就算是超乎一切力量的重生、都无法使她脱胎换骨。
她以后或许会因困难退缩,或许会找借口来开脱,她甚至可能注定无法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那种人,像裴之那样的人。
但那瞬间,她明明身体沉重、腿有千斤,内心却忽然轻松下来。
她翻过身握住门把。
既然如此,那就简单一点,去他妈的以后,这次先爬起来再说。
——
“你有完没有!你不要睡我还要睡!”
陆志浩又在床上翻了个身,和他同屋的男生终于吼了他一句。
就在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陆志浩蹭地从床上坐起,疯狂地跑向门口,拉开门的瞬间,所有紧张心情却同时消失。
花卷靠在门口,顶着黑眼圈看他:“干嘛,看到我这么失望。”
“你……你想干嘛?”
“我不知道,所以来问问你,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陆志浩探头四望,走廊却空空如也,所有人还睡着,“裴……裴之呢?”
“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他没和你在一起吗?”
“没,早上起来人就不见了。”花卷这么说。
——
“谢谢您,是他们,请放进来吧。”
解然含混地说道,吐掉嘴里的牙膏,又重复一遍。
电话来自绿洲基地门卫,时间是7:30分,林朝夕家长到得比他想象的更早一些。
他挂断手机,将水杯灌满,喝了一大口,自来水在口腔中过了两下,薄荷冰凉味道激得他把它们把水吐了出来。
脸部湿冷,手机却在口袋里微微发烫。
镜子里的他还是个年轻大学生,他买不起口袋里这个电子设备,他拥有它,只因为夏令营主办方希望,学生有困难的时候,能及时联系上老师。
是啊,他还是个老师。
解然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反向拨通门卫电话:“麻烦您让他们在门口稍等一会儿,我马上过去。”
他说。
——
打开门房时,林朝夕第一眼就看到地上的不锈钢餐盘。
盘子里是刚出炉羊角包,她甚至还能嗅到空气里黄油香气。
视线顺着餐盘移到走廊一侧,却并没有任何人,她扶着酸软的腿,刚站起来又得蹲下。
她拿起面包,指尖感受到余温,面包应该刚出炉没多久。
她仔细回忆,刚才有人来过吗?
她好像只听过一遍脚步,以为是隔壁女生起来自习,但,真的只有一遍。
她不可思议地望着刚推开的门,厚重木板阻隔了她的视线,心跳渐快渐强。
“早。”
隔着门板,平静的声音,终于透来。
——
党爱萍站在绿洲基地门口,铁门缓缓移开。
大湖边的晨风吹得她浑身发冷,她不由得拢了拢衣衫,看着眼前可以说得上波澜壮阔的建筑群,她的心情却比出门时平静了无数倍。
凌晨接到电话时,她一夜未眠,既觉得愤怒,又感到心酸。
电话里的老师只是要求她第二天早上来接孩子,原因是林朝夕带领其他孩子夜不归宿。
等她还要再问时,电话已经被挂断。
她没再拨一遍电话,因为尊严不允许。
作为家长,她甚至不认为夜不归宿是错,孩子而已,总会淘气贪玩,只因为这种问题就要被夏令营开除?
早上起来时,她心中仍旧充斥这种震惊、愤怒、不可思议的情绪。
昨夜是她值班,她带着这种情绪检查了一遍福利院,就匆匆推开院门,准备去大吵一架。
然而当她推门瞬间,轻薄的晨光倾斜而下,她看到有人和衣睡在台阶上。
地上是满是烟头,听见推门声,地上那人微微睁开眼。
“你怎么又来了?”看着对方,她记得自己是这么问的。
“你们稍等一下。”保安突然探出头。
党爱萍收回思绪,看向身边的男人,对方和她一起,停住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