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论如何,”洪承畴最终道:“杨朱之学,乃万恶邪说,读什么不好,非要读这个。”
到此时,洪承畴已经算是以平等的态度对眼前这个青年人了。
“嘿嘿。”李平之先笑一声,接着才正色道:“先秦之时,诸子百家学说皆有,而儒家地位并不算高,孟子当时说过,天下之势,非杨即墨,就是说,当时要么信杨朱,要么信墨子,儒家么,处处碰壁。我家大人当时问我们为什么,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为什么。”
洪承畴道:“为什么?”
“墨子讲兼爱,杨朱讲利已,其实杨朱的利已并不是孟子说的无君无父,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只是杨朱讲先爱自己,要‘乐生’,先对自己好,才谈得上爱人。并不是墨家那样,不管自己如何,都要兼爱,那是伪道德。当然墨子也有长处,当时兵灾连连,墨子或杨朱的学说都于国有用,乃实务,所以能大行其道,然而不论杨朱或是墨子,到底不及法家高效实际,所以最终一统天下的是法家,而不是儒,也不是杨朱或墨家。至于孟子所谓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只是对‘为我’和‘贵已’的误解,杨朱的核心是损一毫而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奉一人,不取也,孟子最为仇视的,无非也就是这一句。而儒家后来能大行其道,无非是取天下用法家,其实治天下也用法家,然而教化天下,就非得用儒家了。我们大人说,历朝历代,其实是披着儒家的皮,行法家的事,哄着百姓信儒,朝廷行事却是法儒兼用,如果出个纯儒的皇帝,比如本朝的建文,那就多半要坏事,所以本朝家法,其实是教给皇子们帝王心术,以防再出个尽信儒家的呆子。今上其实是幼年失学,不过英明天生,慢慢把这一块给补上来了。”
洪承畴听的两眼发呆,他仔仔细细的看了眼前的青年一眼,几乎要感觉眼前这人就是张瀚,当然年纪对不上,气质也有些不对,至此洪承畴对和裕升真是高看一眼了,一个普通的吏员就能说出眼前这些话来,简直是匪夷所思,特别是讲大明皇子教育的那一块,更是说的十分准确。
杨朱和墨家学说,洪承畴这几年也稍稍涉猎过,不过心底里并不以为然,当然也就完全不如眼前的李平之说的透彻,而李平之的透彻,也是张瀚这几年故意推广百家的学说之后,学校里的教师和学员们推导研究之后,加上张瀚自己的见解,杂揉提练而成,所以话虽简单,内容其实很多,也足够洪承畴消化一阵子了。
而最叫洪承畴心惊的就是最后一句:以天下奉一人,不取也。
这是赤裸裸的藐视君权,是对君权的极大挑战。
然而此时公然说出,洪承畴不仅不能治罪,就算现在能成功逮拿李平之,士林也会不以为然,甚至会引为讥评。
数十年后,明末遗老顾炎武就对君权大为批评,认为以天下奉一人的行为是最蠢之事,这种思想上的进步十分难能可贵,也是中国士大夫对皇权的极大反思,可惜明末清初,思想钳制渐为严密,这种思想上的改变不仅没有继续下去,反而立刻被钳杀管制,甚至清的思想管制要比明初和中期严密百倍,明末那种思想上的解放,得要到清朝亡国之后才能进行了。
此时此刻,正是明末时思想解放之时,所以李平之的话,不仅不会被因言获罪,反而如果洪承畴以权力压制的话,定然会引发极大的风潮,对洪承畴毫无利处。
况且,在大同这里,洪承畴感觉自己也没有理由去自讨没趣。
“你们大人,不怕你们用这些歪理学说来对他不忠么?”
“哈哈哈……”李平之笑了好一阵,接着才道:“大人说,人性皆自私,所以他向来不以为人们该无条件向他效忠,哪怕认为有恩,报恩也只是一时,叫人一世报恩,那也未免太过自私和自负了。就象天子一样,难道真的君权神授,人们该死忠不移?那么从先秦至今,这么多朝代是哪来的?所以大人说,和裕升最要紧的是叫人在这团体里获得很好的发展,得到更多的东西,然后用制度来扼制人过多的贪欲,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如果人心对他有更多的感激,他也乐于接受。”
“就是如此?”
“对,就是如此。”
洪承畴呆坐半响,无语以对。
最终他有些不甘心的道:“你是何人,是不是和裕升的要员?”
不管怎样,洪承畴总不能甘心自己输给一个二十左右的毛头小子,况且看对方穿着的是和裕升的普通吏员的服饰,要是这么服了,实在是心有不甘。
李平之拱手道:“在下不过是和裕升的普通吏员,做一些打杂的事情,怎么能谈得上是要员呢。”
李平之又道:“在下也不问先生的姓名,料想先生身份贵重,不过听在下一言,和裕升的办学并非要栽培一批乱臣贼子,只是识字之余,以诸般学问打磨学子,以期学子们能触类旁通,思想不受钳制,做事的时候能举一反三,毕竟我们是公司商行,需要的是机灵的能做事的人才,而不是能考取功名的士子。”
洪承畴也明白对方是看出自己身份不凡,所以才有这一次长篇大论般的谈话,这一次谈话对他的冲击也是当真不小,原本他是一心要令眼前这学校关闭,否则宁愿和张瀚撕破脸皮,谈完话后,这种决心已经动摇,对于洪承畴这种意志坚定,下定决心后轻易不会更改的个性来说,也是真的十分罕见了。
“你们除了杨朱,可还讲别的?”
“都讲啊,”李平之笑道:“法家,墨家,阴阳家,纵横家,都是讲的。不过先生也不要以为我们个个都能学这么多,学校只是提供各家的基本学说的精义,其实听起来很快,如果自己真的有兴趣了,可以借阅图书,私下研究,但还不能耽搁了课程……说到底,我们学校还是以实务为重,识字课程的基础知识,史学知识,算学几何,地理知识,张大人以商业运作编著的商学范例,这些才是我们学习的重点。”
洪承畴连连点头,这时他才看到这个青年的右手侧放着一个蓝布包裹,里头的形状象是书本,看来这个青年是到哪儿都随身带着书籍,果然是一个十分好学的人。
原本洪承畴想发感慨,可惜了这样优秀的青年人没有从小学习八股经义,但看到李平之平静而灵动的眼神时,突然一阵盲然。
这样的青年人,如果是真的读八股经义,对其余之事一无所知,纵然做得花团锦簇文章,难道又真的不可惜了,而现在这后生如此模样,难道当不得“人才”两字?
“和裕升似你这般的……”
“在下只是去年毕业生中最普通的一员。”李平之十分谦逊的答说着,不过脸上和眼中还是有明显的傲气在。
不管怎样,学校毕业的众多毕业生中,李平之肯定也是最优秀的一群人中的一份子,不然的话也不会被分配到军令司这样的要紧部门了。
“对了,先生。”李平之站起来,拱手拜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需要到车站去坐马车离开,这里有几本我们学校刚翻译刊印出来的泰西哲人的学说著作,我料想先生也没有看过,一共三本,其一,《理想国》,是两千年前的泰西哲人所著,还有一本《指导哲理之原则》,这书只是十余年前著成,还有一本《新工具》,也是近年来所著,三本书都是我们军司近年托了几个泰西传教士过来慢慢翻译而成。书都加了句读,文字也尽量浅显直白,不过恕在下直言,如果先生没学过数学和几何学,还有物理的基本原理,后两本看来都会有些困难,所以最好买我们军司所出的《几何学》还有徐玄扈老先生的《几何原理》,再看我们军司所出的《物理学原理》,这样差不多也就能看的懂了。”
洪承畴先是懵懵懂懂的接过书,接下来心里大怒。
他好歹是学富五车,早早就得中进士,可称是人人眼中的少年得志的杰出人物,在大明,真真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不论是行商而至巨富,或是行伍得为一品,总之都是没有读书人的形象来的高,在民间象他这样的人被百姓赞为文曲星君,真真是无书不看,无书不读。特别是中进士前以揣摩经义为主,这些年已经颇为观看了一些杂学书籍,也没有说哪一本书是他看不懂的!
特别是眼前这后生,说什么文字已经尽量浅显直白,居然还是担心自己看不懂!
洪承畴勉强接了书过来,脸色已经不太好看了。
李平之再拜告辞,洪承畴问他职司和姓名,李平之也坦然说了。
“君将来必非池中之物。”洪承畴道:“不知道君在这学校,最爱学的是什么学说?”
“纵横家。”李平之微微一笑,拱手躬身,飘然而去。
“嘿!”洪承畴一边翻阅手中的三本书籍,一边摇头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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