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叶昙坐在洛湘府的回廊里吹着晚风。
她侧坐在长椅,头倚着大圆栏杆上,斟上一小杯酒仙送给她的忘忧酒,静看天上又圆又亮的明月。
这一反常的行为引起了洛霖和临秀的注意。
“小昙这是怎么了?白天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成了这副模样?”
“不止她,还有修魄。一个衣衫褴褛、混身是伤,一个心事重重、借酒浇愁。发生什么事,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子。”
“我看不如找人问问。别一拖再拖,又闹出什么事来。”
“是该这样。”
二人打定主意,命仙侍招来了戌一、戌二。
两兄弟为难地回道,“神上,小人也不知今日发生何事。”
“少神清晨便循召去了九霄云殿。我等在景晏宫等待少神下值,却只等到曲灵监察使让我们回洛湘府。”
洛霖问道,“那你们也不知道修魄和谁打架重伤?”
“小人惭愧。”
——其实他们也想知道,谁这么神勇把修魄打成那样。
看来问他们,是问不出什么有用消息的。
他拂退二人,在和临秀商量要不要找来慎行司的人问问之时,仙侍通报太子来了。
润玉?
他们对视一眼,觉得或许润玉知道些什么,便去前厅和他见了面。
这边,叶昙还沉浸在思绪中。
下午旭凤打进了慎行司、被她喝令出去后,场面一度陷入了极其尴尬之境。
最后在润玉和穗禾的再三相劝下,旭凤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去。至于戌时那个什么讲学,叶昙根本都懒得去。
她觉得自己亏了。
旭凤说允诺她一个要求。她明明可以把这个要求,用在对她更有利的地方。却因为一时怒火攻心,白白浪费掉一个大好的机会。
如今她只能安慰自己,这要求本就不在她预期之内,没了就没了。
不过能看到旭凤敢怒不敢言的吃瘪样,倒也不算大亏,就是不知天帝会不会借此发难。
她低头看着酒杯里清澈的酒液,暗忖酒仙的酒也不过如此。
名为忘忧,实际一点忘忧的效果也没有。她喝了半瓶,心情还是这么糟糕,一点缓解的迹象都没见着。下次见到酒仙……用不着下次,明天她就去酒仙的玄醴苑埋汰他几句。
至于现在,她没心情再去想旭凤、荼姚这档子破事,只想回到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最好连梦里都不要有他们。
叶昙收了酒壶和酒杯,准备回房睡觉,转身却看到润玉朝这里走来。
“娘子,你一个人坐这里在想什么?”
她无精打采地回答,“不坐这里了。我回去睡觉。”
“正好为夫今日也累了,正好和娘子一起睡觉。”
叶昙闷笑着给了他一锤,“这里可是洛湘府,你大庭广众敢说要和我睡觉?”
“洛湘府怎么了?难道会有人听我们的墙角。”
她无语地看着润玉,直接换了个话题。
“你不是那种闲着无聊,专门跑到这里来说这种事的人。老实交代,干什么来了?”
他认真地回道,“为夫担心娘子,特意过来看看。”
“你想太多,我好着呢,有什么可担心?”
润玉坐在她身边,“娘子对旭凤一反常态,是不是因为之前见过了废后?她和你说了什么惹你不快,让你把气都出在旭凤身上?”
说起这个,叶昙又忍不住发了脾气。
“我真的很生气!我不想见荼姚,旭凤却硬拉我去见她。好吧,人都进来了,那就见吧。你知道荼姚说什么吗?她说她害死了父亲,她对不住我,她乞求我原谅。这些我都可以忍。旭凤居然有脸说,荼姚出狱了咱们就能一家团聚。听那话,他们是把我也算进了这个‘一家人’范围里……”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述自己的想法,手臂僵在半空中许久,然后干脆翻着白眼不说了。
润玉听完,也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为夫知道娘子心里有一道坎。岳父仙逝之后,娘子眼见着不比之前开朗热闹,为夫有时还能见到娘子独自黯然伤神。即使为夫熟读百书,也不知如何才能开导娘子。”
叶昙靠在润玉肩头,感叹地说道,“我有时候搞不清时间到底是快还是慢。父亲仙逝转眼便已逾半年,可我觉得好像昨日我还在蛇山听他说话。”
“没关系、都没关系,慢慢来,慢慢地就会好了。不管发生什么,为夫都会一直陪着娘子。至于废后,娘子若是见了心烦,不如将此事全交给曲灵他们。不要因为无谓的人,荒费了一天的好心情。”
“无谓?我真不知道她对我,算无谓还是有谓之人。
“我小时候常常幻想父亲的妻子、也就是这位素未谋面的母亲的模样。我以我娘为标杆,我娘对我这个非己所出的孩子,都能出自内心地疼爱,那母亲一定会比我娘还要疼我。若是她回到蛇山,不止是父亲,我也会很开心。我们三人就这样在蛇山过着平平淡淡、简简单单的日子。偶尔和爹娘见见面,不过得比神仙还快活?
“反观荼姚。自我飞升天界,她初视我如无物,后视我为眼中钉,更甚时做梦都想亲手解决我。后来实在按捺不住了,便设下陷阱意图绞杀我。这样一个心狠手辣、残酷无情的人,我真的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好,竟能让父亲一万八千年来念念不忘,还为她作出那首箜篌曲,借曲思人?”
说到激动之时,叶昙忍不住哭了出来。润玉什么也没说,拍着她的背让她好好发泄出来。
等叶昙哭过一阵,情绪趋于缓和之际,他才说道,“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我们已无法改变。就让那些事随着时间,从我们的生命中淡离出去吧。别忘了,我们还有很多在乎的人、还要做很重要的事。刚才我和二位神上见过面,他们看你这样闷闷不乐,心里一团乱麻。等会儿你去和他们说说话,让他们也安安心。”
叶昙擦过眼泪,红通通的眼睛看着润玉,“是不是我爹娘让你来见我?”
“……是为夫先来的。”
她靠在润玉的胸膛,用他的衣服擦干脸上的水汽。
“其实你不用走这一趟,我自己就能平复好。天大的事情,我睡一觉就差不多没事了。”
“不确定你诸事无碍,为夫怎会睡得安稳?”
叶昙笑道,“我看你昨晚就睡得挺好,连我起床了你都不知道。”
“啊?那是因为,”润玉懊恼地回答,“为夫没想到娘子会这么早起床。”
“好了,我现在没事了。你完全可以放心。”
润玉抚摸着她的脸颊,拭去刺眼的残留泪痕。
“娘子每日都要开心。为夫最爱看的,便是娘子的笑脸。”
“我会的。”
又抱了一会儿,叶昙催促润玉早点回去。
“我才刚来,娘子就赶我走?”
“时辰不算早,你是该走了。未!婚!夫!”
这个称呼让润玉哑口无言。
她又说道,“我呢,等会儿去找我爹娘,之后舒舒服服泡个澡,回房好好睡个觉。我们明天再见吧!”
这下润玉只能乖乖走人。
*
叶昙见过洛霖和临秀,又从浴室泡完澡出来,准备回到自己房,不想在院门外看到了戌五。
他在门口转来转去,似乎有事要和她说。
这家伙仗着自己是老幺,把事情都推给四个哥哥去做,平时根本看不到人影。五兄弟中,就他一人来天界长胖了。
这个点儿,他不在睡大觉,搁这晃悠什么?
“戌五,”叶昙挥手招来了他,“干什么呢?”
他立刻一溜烟跑过去,小心地说道,“公主,我想说……您房里有人。”
“谁这么大胆,敢偷跑到我房里。还有你,既然知道我房里进了贼,怎么不叫些人来捉贼,倒在这里瞎转悠?”
“贼?那算是贼吗。”这个问题难倒他了,采花贼是贼吗?
叶昙盯着他的双眼,“你知道里面是谁,对不对?”
戌五磕磕巴巴地低头回答,“公主以为还、还能有谁?”
——不会吧,润玉去而复返了?
“呃,我明白了。你……咳咳,回去睡吧,我一个人能摆平。”
“是。”
反正没他什么事,赶紧溜了溜了。
叶昙推开房门,便看到润玉睡在她的床上,身上盖着她的大被子,侧撑着脑袋对她招手。
“娘子,为夫等你很久了。泡澡要这么长时间吗?”
她反脚踢紧门,挑眉问道,“你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来了?”
润玉答道,“长夜漫漫,为夫独睡衾寒,不如再走一遭,和娘子……”
——嗯,她记得后面接着的那句好像是‘芙蓉帐暖’?
叶昙不置可否地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梳子仔细梳头发,顺便把沾湿的头发好好吹干。
“所以说,你不是来要我解释,昨夜在御花园发生了什么事。”
一谈起这个,润玉马上变了副嘴脸。
“娘子还说,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提前告知为夫?”
“你这么聪明,我照搬你的路数,你难道没有一眼看出来吗?我还想问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呢。”
他答道,“那个灭灵箭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暮辞的灭灵箭?我怎么可能用那么危险的东西。那支箭就是很普通的铁箭,我的计划也很简单,但我没想到你父帝会这么紧张,还让我们一群人大费周章找刺客……你说我们怎么可能找得到嘛?”
润玉无力地仰倒在床上,“照你的计划,你指使暮辞佯装偷袭我,之后你待如何?”
“有一点你错了。我没让他偷袭你,我是让他偷袭我!我赶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先发制人谎称有人偷袭你,然后就可以利用‘有擅火系的刺客偷袭太子’这件事,把矛头直指鸟族那群人,分化你父帝和鸟族的关系。”
他恍然惊得从床上坐起,“你竟然让那个魔界人偷袭你?你就笃定他会这么听话?!”
叶昙意味深长地说道,“我允诺他一件他梦寐以求、而且只有我才做得到的事。事成之前,他绝不会背叛我。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
“……好吧。你都能随心使唤那个魔界人,小小的烟火表演不尽在你掌握?”
梳完头发,她从木凳上站起,走向衣柜拿出两套衣服问道,“这两件衣服,你觉得哪一件好看?”
一件白底蓝纹,一件蓝底白纹,样式都差不多。
润玉直觉地回道,“左手这件白底蓝纹。”
“是吗?”叶昙比对着手上的两套衣服,放回了左手边这套,“那我明天穿这件蓝底白纹的。”
润玉:???
“娘子你这是在戏耍为夫。”
“我哪有,明明是这件衣服更好看。要不然你明天穿件白底蓝纹的衣服,让我长长眼?”
“一言为定。”
她笑着将白底蓝纹这套衣裙放到床头。
润玉立刻将身旁的被子掀开,轻轻拍了拍,“娘子,时辰不早该就寝了。”
叶昙憋着笑,跳到了床上,扑进润玉怀里,禁不住抱怨起来。
“我今天走了好久,腿都软了。”
“没事没事。”
“说不定这一段时间都这样累。”
“不怕不怕。”
“你劝你父帝别搞这么多闲事。”
“可以可以。”
“明天记得带一束雪晶花给我。”
润玉:???带就带吧,没多大事。
“娘子,为夫又是进言又是献花,总要得点好处吧。”
叶昙抬头看着他回答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就是那个……”
他含着半句话没有说完,然后低头蹭着叶昙的鼻尖。蹭着蹭着,嘴唇便贴上了她的。
“为夫喜欢……娘子也喜欢的。”
*
翌日。
即使几个当事人没有对外声张,但‘火神和法神起了争执,在慎行司门口大打出手,还将法神的剑灵打伤,结果被法神喝令滚出去’一事,还是在天界四处传播。
——这种事想压是压不住的,何况事关火神和法神这种举足轻重之人。
有的人就在猜测,最后会是谁向谁低头认错?
猜火神的人说:法神是水神和风神之女,是太子的未婚妻,身后站了足足三位上神,一定不会输。
赌法神的人就说:火神兼任战神,掌握鸟族大部战力,还有穗禾公主为他出谋划策,不见得会输。
总之就是一片混战。
外面传得越来越玄乎,当事人叶昙却安安心心坐在旭凤的兵营,顶着旁人的窃窃私语慢慢地喝茶。
不用想她都知道,眼前的这些人在悄声议论些什么。除了昨天慎行司门口那些事,还能有别的?
小意思,小场面。
她又不是刚上天界,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三人成虎。其实她也很好奇,过几天这件事会传成什么样,会不会类似于‘火神和法神反目成仇’‘火神和法神恩断义绝’‘太子和火神面和心不和’……想想就很期待呢!
——咳咳,她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其中一员。
时辰快到了,旭凤没有现身,穗禾面露歉意走到她面前说道,“法神殿下,表哥的栖梧宫出了些事,不能准时抵达兵营。他托我转达一句:今日您可自行安排,我在后面跟着就行了。”
叶昙捧着腮回道,“栖梧宫有什么事,能比抓刺客更重要?陛下昨日才令我们四人一起擒凶,他仅隔一日便懒得现身,是不是对陛下的御令有意见?阴奉阳违也不要这么明显。”
“这个……倒不是这种意思。”
“我看他是不敢来见我。他知道自己昨日行事鲁莽,不但损毁我慎行司大门,还打伤了我的剑灵。今日左思右想不知如何面对我,所以干脆不来了。”她审视地看向穗禾,“你觉得我的话对不对?”
穗禾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她若应下,就是在替旭凤承认他昨日行事失当;若是否认,又不能详细说明旭凤为何不来。
“二位殿下之事,小仙未知全貌,不便代为回答。”
——不关她的事,赶紧把这个锅甩了。
“哼哼!”
叶昙含着笑,将手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就算他不来,这应做的事还是得做。你看我们今日要去那些地方?”
穗禾便答道,“今日上午我们可去缘机府和药师宫,下午再行商议。”
“也可。”
她们刚决定好行程,帐门外便传来了‘参见太子殿下’的声音。
“啧啧,润玉怎么才来,我们三个人要怎么平均分配?”
叶昙旋即坐下,等着润玉进来再做安排。
她还在帐内,远远地能看着润玉身着白底蓝纹外衫,向此处含笑从容走来。他怀里抱着的十余朵小雪晶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七彩虹光,如幻似梦。
“真好看。”
穗禾以为她在说雪晶花,于是回答道,“殿下所言甚是,上清天的雪晶花果真非凡。”
“雪晶花的确好看,但我刚才没说雪晶花呀。”
“不是雪晶花?那……”她惊异地看向叶昙,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叶昙痴痴笑道,“我是说润玉好看。我的龙,就应该是这幅模样。”
“原是太子殿下。”
看着面带笑意、缓缓而来的润玉,穗禾竟然觉得她从未正视润玉其人。
她自小跟在废后身边,听其咒骂润玉出身下贱、相貌丑陋、品行不端,夸赞旭凤生就高贵、貌比潘安、不同流俗,现在想来那些话只是一派偏心之言。
若润玉真的如废后说的不堪,敏思如叶昙,又怎会倾心至此呢?
润玉很快便来到她们身边。
穗禾同帐内的士兵及仙侍向他行礼,“参见太子殿下。”叶昙混在人群里,也装模作样行了个礼。
“免礼。”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把怀里的雪晶花交给叶昙之后,邀功似的说道,“这是带给你的花。”
叶昙顶着在场鸟族将士的隐晦目光,坦然自若地收下,“谢太子殿下。”
“喜欢吗?”
“喜欢,当然喜欢。”
她淡定地摆弄着晶莹的雪晶花,这下连穗禾都有些不自在了。
“太子殿下,此处可是……鸟族的兵营。”
润玉答道,“我当然知道,怎么了?”
——这两位皆不是鸟族之人,应该不知道赠花意味着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还是不要告诉他们好了,免得这么多人一起尴尬。
说完这些,润玉便问今日的安排。
在得知旭凤暂时不能来以及上午的路线之后,他思索着说道,“缘机府和药师宫人不多,穗禾一人当能应对。我和法神不如去驿馆看看。”
“是!”
穗禾并无异议,准备带兵离去之时,叶昙拦住了她。
“昨日你提到姻缘府的青丝仙侍,让我想起了一桩往事。之前我还是仙侍的时候,不甚打碎他一颗夜明珠,我说会还一颗给他,无奈后来事多耽误了,至昨日才记起来。我本想今日去还他,只是姻缘府和驿馆不同路,倒离缘机府不远,劳你绕几步路代为转交。”
“是。”
她接过这颗雾白色的夜明珠,收进了衣袖。
“那穗禾便先出发了。”
“好。”
目送她离开之后,润玉悄声问道,“姻缘府青丝,夜明珠?”
叶昙正色回答,“没错。”
“厉害。”
“谬赞。”
身后的人只当他们在打哑谜,大意是叶昙不忘承诺,显赫了也兑现诺言。
殊不知根本不是这回事。
*
驿馆。
润玉和叶昙召集了驿馆上下所有人,让管事领着这些士兵,去每一件客房寻找刺客的踪迹。
杜佳和琉璃开心地分完她手里的雪晶花,一边一个亲切地拉着叶昙的手将她带走。
大厅里便剩下心里有微辞但没有表现出来的润玉,和清闲的隐雀等几人。
“代族长,可曾发现此处有何异样?”
“太子殿下放心,驿馆一切如常,小神亦未发现有何可疑之人。”
“那便好。”
隐雀摸着胡子说道,“太子殿下可知,外面在传什么消息?”
“本殿未曾听闻。代族长可否告知?”
“无他,乃昨日火神大闹慎行司之事。”
“原来是这个,”润玉恍然大悟,“若是这件事,本殿刚好在场。”
“殿下竟也在场?那火神殿下为何……?”
他摇头叹息道,“代族长不知,昨日下午火神和法神去了天牢,我想他们也进了毗娑牢狱。”
隐雀眼神迅速变换着,“莫非是因为……废后?”
“除此之外,本殿不知还有何事,能让他二人当众动武。上次他们如此,不也是因为法神查封了紫方云宫?”
“小神记得那次还惊动陛下,确实闹得很大。”
“旭凤什么都好,就是对废后太过愚孝。他明知道有些事会惹人不快,但还是做了。幸亏这次的事未传到父帝耳中,不然今日法神未必能出现在此。”
隐雀笑着对润玉说道,“素问太子殿下棋艺超凡,可愿与小神切磋一盘?”
“代族长胜意邀请,本殿却之不恭。”
“请!”
他们便来到后院,石桌上已布好了一个棋盘。
寂静的院落里,除了黑白棋子叩响棋盘声,偶尔还能听到远处少女的玩闹嬉戏。
“法神殿下似乎与我族杜佳和琉璃十分交好。”
润玉落下一子,“确实如此。杜佳先前虽任性妄为了些,好在诚心悔改,叶儿便不计前嫌和她熟络。至于琉璃……代族长应当知晓她们的前因后果。”
“小神明白。”
沉默了许久,隐雀看着被步步紧逼、鲸吞数子的己方棋子,和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的润玉棋子,陷入了苦思。
——认输还是困斗,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末了他终于说道,“太子殿下胸怀全局稳扎稳打,小神甘拜下风。”
“代族长承让。”
“小神有个疑问想请殿下解惑。”
“请讲。”
“殿下如何看待棋局?”
润玉不紧不慢地收着棋子,“棋局如战场,一子千钧,生死攸关。若无必胜之意,又何必费心于此。”
“殿下所想与白曦仙子所言,却是截然相反。我曾听白曦仙子提起,殿下为人恭让,就连下棋也是赢一局输一局、有来有往。今日切身体会,倒不似仙子所言。”
“狐族白曦?”他不在意地笑了,“本殿和她也就几盘棋局的交情,她何来的自信说了解本殿?”
隐雀也嗤笑道,“殿下所言极是。”
——一个痴恋的女子,她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这个时候,院外忽然传来了琉璃的讨好声,“姐姐求你了,就和我去看看吧。我真的怕老鼠!”
“你会怕老鼠,上次一掌把老鼠拍成肉泥的难道不是你?!”
“还、还不是因为我怕吗?拍死在野外荒地就算了,这里可是驿馆,没这么多房间给我换。你快跟我看看!”
“别别别,我也怕老鼠……”
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是人走远了。
隐雀听到这些话忍俊不禁,“难得见法神殿下如此。”
“她是这样的,”润玉嘴角也挂上了笑容,“说不定等一会儿,鼠仙就会来驿馆帮帮忙。”
“美眷相伴、权柄在握,殿下应当别无他求。”
“若事实如此,也就好了。”
润玉盖上棋盒的盖子,认真地对隐雀说道,“昨日之事还未平息,将来不知会有何事。不过有水神和风神在,法神自会无恙。代族长……就不一定了。”
“殿下不妨直言。”
“代族长还有闲心与本殿下棋,看来是没有察觉到此生危机。”
“请殿下赐教。”
“赐教说不上,”润玉手指一下一下敲着石桌,“今日来驿馆的是本殿。若率兵而来的是穗禾公主,怕不会有这般安静的场面了。本殿在说什么,代族长心知肚明。”
隐雀沉默地看着润玉。
“代族长千里迢迢从翼缈洲赶来,参加旭凤的庆功宴。结果父帝只字未提代族长,反而赦免了穗禾的罪过,恢复鸟族公主身份,着她从旁辅佐旭凤。想来代族长看在眼里,心里不怎么好受。”
“殿下多虑。穗禾……为我鸟族之人,她得陛下宽恕保全自身,小神身为长辈也替她高兴。”
“希望穗禾从代族长手中接过鸟族掌权人大位之时,代族长还能为她开心。”
这下隐雀有些结巴了,“今后的事、难说。”
——第一刀。
润玉转头看向院门外,“也不知琉璃带着叶儿去了哪里。驿馆这么干净,仙侍日日打扫,不可能有鼠类出没。她一个小孩子,许是拉着叶儿去玩什么过家家游戏。”
隐雀赶紧接着这个话引子,“琉璃虽为蝶翼族族长,但年岁尚小、心性不坚,举止幼稚也情有可原。”
“说起琉璃,代族长可知蝶翼族出席天妃寿宴,并非父帝做主,乃是火神诚心相邀。这天妃虽对外宣称是青丘狐王的义妹,但毕竟只是名义上的。你观父帝态度就知,
为护天妃周全,父帝定会多加提携,以安天妃惴惴之心。蝶翼族族群众多,相信会成为火神一大战力。”
“……殿下说的是。”
——第二刀。
“啊,杜佳跑过去了。”
隐雀再去看,只听到哒哒脚步声,再看不到她人影。
“小神见杜佳之兄杜宏在殿下身边当值,不知可如殿下之意?”
润玉坦荡地说道,“杜宏行事稳健,堪担大任。我已下放实权给他,他还未出过差错。”
“谢殿下夸奖。”
“他们这一分族真是会打算盘。杜宏在本殿身边任职,同太巳仙人独女邝露朝夕相处,看样子似乎有些苗头;而杜佳又与旭凤沾亲带故、感情匪浅,天界早有传闻,旭凤这正妃之位不是穗禾、便是杜佳。代族长觉得呢?”
“……小神不便议论。”
——第三刀。
“此番搜捕刺客,不知能否抓获,父帝为此担忧,本殿亦是难熬。此情此景不禁让本殿想起了四千年前,为父帝命水神和风神大婚,以安抚天界人心。代族长要不要与本殿打个赌?”
隐雀汗津津地问道,“打赌?”
“赌父帝是先让本殿和法神大婚,还是先让火神和穗禾或是杜佳大婚?”
“太子是赌……您自己吗?”
润玉抿嘴答道,“不是,我赌火神和杜佳。若非如此,父帝不必特意召杜佳来天界。而且穗禾方才恢复公主身份,不方便在这个时候一升、再升。”
“可太子殿下为兄为长,理应在火神之前大婚。”
“法神一职公务繁杂,且遗留案件太多,法神上任至今未理顺完全。父帝不会急着让我们大婚,那不就是火神吗?而且火神和杜佳先成婚,还能拖上一段时日。等讨檄废后的风头过去,父帝再酌情放废后出狱,她就能以生母之尊参加火神和穗禾的婚典。到时候,代族长切记坐得靠后一些,免得废后见了念起旧怨,婚典徒生……变故。”
——第四刀。
这些话说完,隐雀已不知该如何回复润玉。
他擦把额上的汗水,“太子殿下,今日不止是来搜寻驿馆吧。”
“这的确是本殿的初衷。只是见代族长悠然自得,出于好意特意提醒。”
——哪里是提醒,这简直就是威吓。
“小神……小神谢过殿下。只是有些事,未必会如殿下所料。”
润玉站起身来,“代族长说得对,只是凡事都有可能发生,多做打算为好。代族长若是不信,就当今日之事未曾发生。”
他呼出一口气,提脚便想走。
“算算时间,驿馆也该搜完了。本太子还要去别处,便不多奉陪。”
“……恭送殿下。”
“代族长留步。”
润玉笑着离开了这座小院。说不动隐雀,恶心恶心他也是好的。
他问到琉璃的住处,见到叶昙双目无神、生无可恋地坐在走道的栏杆上。
“发生何事?”
叶昙抬头看向他,“我没见到什么老鼠,倒是找到只蛐蛐儿。那两人正起劲地斗蛐蛐儿玩。”
“斗着蛐蛐儿,所以就不管你了?”
她呆滞地点点头,“小孩子玩性大,我没这么多精力招呼。”
越想越委屈,叶昙转头抱着润玉的腰,埋在他胸腹求安慰。
“我宁愿去练功!”
润玉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我看真要你练功,你情愿去陪他们玩。”
——很难说不是这样。
她回神问道,“我经过那个院子时,看到你和代族长了。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我也和他玩了个游戏。”
“你和代族长?你们能玩什么游戏,他都老掉牙了还会陪你玩?”
“就一个‘你猜我有没有骗你’的游戏。”
叶昙听完闷声作笑,“你居然……你这不是逗他玩吗?”
“是不是逗他玩,他心里有数。”
饵已经撒下,鱼愿不愿意上不上钩,还得看鱼怎么想。
润玉见她已有了精神,便扶她起身准备去下一个地方。
出了驿馆的大门,迎面来的却是燎原君。
“参见太子殿下、法神殿下。”
“燎原君是找我二人吗?”
“回太子殿下,末将奉陛下之命,请法神殿下到九霄云殿面见陛下。”
天帝让燎原君来叫人,应该是为了旭凤那事。
叶昙双手抱胸问道,“你家殿下是否也在场?”
“……正是。”
——这下确定了。
润玉问道,“父帝召火神和法神,那本太子呢?”
“陛下并未传召太子殿下。”
“怎会如此?就算父帝未召,本殿当时亦在场,可以做佐证当时发生了什么。”
燎原君不好推脱只得说,“那太子殿下不妨同去。”
“好。”
*
九霄云殿。
上午旭凤未现身兵营,非是因为栖梧宫有事耽误,而是一早就被天帝传唤至此,问询昨日经过缘由。
他如实告知,他与叶昙昨日下午搜查天牢,进了毗娑牢狱见到荼姚。后三人发生口角,叶昙大怒而走,禁令其踏入慎刑司。他一时气不过,便出手打伤俢魄,毁坏慎刑司大门,接着被叶昙喝令离开。
“……事情经过就是如此。”
太微气急地对他说,“你堂堂火神,竟也做出此种扫面砸场之事。本座真不知这些年来,你的学问都学了什么!”
“父帝息怒。儿臣许久未见母神,心情异常激动,才会做出失当之举。此事与法神无关,父帝若罚请父帝责罚儿臣。”
“事到如今,你还为法神求情?不要以为法神稍微对你和颜悦色,你就真以为她放下了心里的怨结。被琉璃净火所伤命悬一线的不是你,你当然不知道此仇此恨,非你死我活不得解。我告诉你,近来慎刑司的人个个都在加急处理你母亲的案件。过不了多久,法神就能交来一份完整的审案书。到时候她在朝会上秉明此事,我看你要怎么面对众仙的攻讦和质问。”
旭凤惊讶地说道,“怎么会?她前不久才答应儿臣,会一起请求父帝另行安置母神。”
“是呀!你母亲在毗娑牢狱日渐憔悴,她的审案书又迟迟没有完成。不把你母亲捞出来,她若先死在毗娑牢狱,法神不就空欢喜一场吗?”
“她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她说她……会帮忙照看母神的情况,会想办法让我和母神见面。”
太微冷声哼道,“你扪心自问,自你母亲入狱你见了她几次?法神随口一说,实则根本未放在心上,这么久你还看不出来?”
——但事实是,他确实隐秘地见过母神几次。
旭凤还在左右为难,仙侍已来通报太子和法神来了。
太微说道,“让他们进来。”又小声对旭凤说,“本座所言,你再好好想想。”
叶昙和润玉走进九霄云殿,只见旭凤背对他们低着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参见陛下。”“参见父帝。”
“太子也在,是和法神一起过来吧。”
“是。”
他们走近了些,太微便说道,“本座已听闻昨日慎刑司之事,故召你二人前来商议。”
叶昙率先拱手行礼道,“禀陛下,事情经过皆如火神殿下所言。小神行径失当,请陛下降责。”
他琢磨着叶昙的话问道,“法神不待火神诉说来龙去脉便自行认错,莫非是心虚理亏?”
“小神相信火神殿下不会刻意搬弄是非、添油加醋。不管火神殿下擅入毗娑牢狱、大闹慎刑司是否适宜,小神都不该在之后闯下——犯上大罪。”
这一招杀得让太微措手不及。
“法神当真甘愿受罚?”
“正是。”
“即使本座收回你公主封号,你也无怨言?”
叶昙安然说道,“公主封号是陛下所赐,非小神生来所拥……”
听到这句话,旭凤猛然身体一震。
“……陛下以小神之过收回,小神别无怨由。”
润玉显得有些慌张,他急急地说道,“父帝,法神虽有过错,但错不至收其公主封号。”
“太子以为,”太微冷静地回答,“还有何种办法能将此罪过,云淡风轻地抹平?”
“这……”
“法神位居上神,公主封号已无足轻重。难道太子心中,当众鞭笞不及封号重要?”
润玉低头回道,“父帝英明,儿臣不敢有异。”
“那就这样。传本座法旨:法神叶昙犯上冲撞火神,着褫夺其琼华公主封号,责令即日起闭门思过一月,改过自新。”
叶昙多嘴问道,“陛下,小神已非公主之尊,是否还能在景晏宫闭门思过?”
“景晏宫是本座御赐法神住所,你当在景晏宫好好反省己过。”
她便小声嘀咕,“那假如下次再犯错,是不是连法神都不能当,要卷铺盖走人?”
旭凤蓦然又是一惊。
太微沉声说道,“你刚才说什么?”
“小神谢陛下宽恕,自会在景晏宫呆足一个月静思己过。”
“好了,都下去吧。”
殿外,洛霖、临秀、俢魄和戌一、戌二正焦急地等待着,燎原君落了单在另一处静候。
俢魄脸上的伤还没好,他心悸地问道,“是不是因为我做得不对,主人才会被陛下叫来?”
“你行事乖张,迟早闯出祸事。不是这一次,便是下一次。”
——他忍!
“是我修为不够打不过火神。若是我修为再高些,他就打不进来了。”
“你若因此失手打死火神,那就更收不了场。”
——他再忍!
“都是火神不好。他没事硬闯什么,不知道主人就是不想见他,才让我守门吗?”
“她生气不想见,你也没委婉地劝人走呀。”
——忍不住了!
俢魄生气地转过头,想找谁说的扎心话。
临秀瞪了他一眼,“看什么,连我的声音都认不出了?”
火焰山瞬间熄火。
“……是小人错了。”
“我看你是缺少磨炼。伤好了你跟着我一段时间,我非得把你这要强的性子扭过来。”
——呜呜呜,他好可怜。
洛霖无奈地劝着架,“这些之后再说吧。你们看,小昙出来了。”
几人望去,叶昙和润玉一起走着,旭凤离着稍远巴巴地望着他们。
“小昙,陛下怎么说?”
她双手一摊,“陛下没有惩罚我——如果不算撤了我琼华公主的封号、让我在景晏宫闭门思过的话。”
“什么?怎么会这样。”
“也不算怎么样,总比我被当众鞭打要好。”
临秀对洛霖说道,“师兄,这可如何是好?”
“陛下真的这么说?”
润玉答道,“确是如此。我本想劝父帝三思,但父帝拿出了鞭笞这项惩罚,我没办法转圜。”
“没事,”叶昙摆摆手回答,“我不是公主,也还是神上呢。”
戌一、戌二相顾问道,“公主,咱们现在就回景晏宫吗?”
旭凤正好和燎原君从他们身后经过,叶昙便故意说,“公主?这哪有什么公主。我看你们今后还是叫我大小姐吧。这样要是我再闯出什么祸事连法神都当不了,你们也不用再改称呼。”
“啥?”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是,公……大小姐。”
然后叶昙说道,“爹、娘,我要在景晏宫呆满一个月。之后才能出来,你们不用太担心我。”
临秀勉强安慰道,“反正也没人监督你,你暂且好好休息,一个月很快就过去。”
“好。”
她忽然伸手抱紧了叶昙,“娘向你保证,你今后再也不会受此屈辱。”
“不。是我向爹娘保证,今后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令爹娘蒙羞。”
“你是个好孩子,娘知道你不会这样意气用事,定是火神和废后欺人太甚。你放心,娘迟早会替你讨回公道。”
“娘,我没事。”
“……娘知道,娘都知道。”
临秀收起了泛滥的情绪,和洛霖先行离开,顺便带走了万心如死灰的俢魄。
润玉叹息道,“叶儿,我送你回景晏宫。”
“也好。”
戌一、戌二远远地跟在润玉和叶昙身后。
“大哥,你说公……是大小姐、大小姐,她到底在干什么?”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算是看明白了,咱们大小姐身上有种奇特的力量。就算她不惹事,事也会闯进门惹她。你说这好好的搜查天界,也能出这种糟心事。”
“这我可不同意。依我看,在这个所有人都很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大小姐还乐得赋闲在家呢。”
“……嘘,小声点。让大小姐知道你猜中她的心思,你非被她打死。”
“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