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阿姨没接,搓着病号服呐呐的说:“你……看看东西有没有少。”
“值钱的东西我都随身带着。”盛夏笑笑,又举了举苹果。
刘阿姨接过那个苹果,沉默的低下头。
那个男人声势浩大的在病房里打劫了一场,盛夏的东西一点没动,刘阿姨手上多了几块瘀青,喝水的杯子破了,医院十块钱一个租的热水瓶也破了两个。
同样打掉的,还有刘阿姨的自尊心。
她一个晚上都畏畏缩缩的不敢多说话,躺在床上拉上帘子把自己藏起来的东西清点了半天,又一样样重新藏好。
病房统共就那么大,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多,刘阿姨拿着塑料袋和胶带,趴在地上把一包东西胶在了柜子底下,才终于直起了身。
“晚上那个,其实是我丈夫。”刘阿姨期期艾艾的,坐在床边,脸上笑容尴尬。
在她看来,盛夏这姑娘太淡定了。
她真的没有再去检查自己有没有少东西,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八卦或者偷偷摸摸的看她,她进了病房以后没多久就戴上耳机开始看视频,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连和她说话,态度也还是和中午刚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有礼貌,和善但也不会让人觉得假。
这样的姑娘,让她有了倾诉的欲望。
“我是肝硬化,晚期了,这一肚子都是腹水。”刘阿姨扯了扯超大号的病号服。
病号服扯紧了才能发现她身上很瘦,只有肚子挺着。
盛夏摘掉耳机,看着刘阿姨安安静静的听。
“这病磨人,这几年时间我都在医院来来回回,手术做了好几次,好也好不了死也死不掉。”
“其实我们家条件还可以,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家,我们夫妻俩还有个早餐店,进出的都是老街坊,收入不算少,也有积蓄。”
刘阿姨叹口气。
“但是也架不住这几年动不动几万几万的往医院里砸,而且我自己身体也不争气,切了硬化的部分没多久居然又开始有腹水,早餐店做不了了,也没有了收入。”
“所以我丈夫就急了,怕我又在医院花大钱,想把房产证和银行里的钱都拿出来由他来管……”
刘阿姨的语气像闲话家常,哪怕这整件事情听起来荒诞得像是人间惨剧。
她绝口不提那个已经有自己家的孩子,也不提为什么她的身体不好了,他们家的早餐店就做不下去了,她甚至带着点愧疚的说她丈夫是怕她花大钱,所以想把家里的钱和房子都转移。
她在维护她的家人。
哪怕那个男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她都要死了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这是她的救命钱。
而她家的人,都不同意继续救她的命了。
所以她只能坐在这里,捧着一肚子腹水,挺着腰和一个只见过半天的陌生人说,是她病得太久了,是她的病太磨人了。
死也死不掉。
这五个字藏着的情绪让盛夏有那么一瞬间,避开了刘阿姨的视线。
这是一个已经被家人抛弃的无助的陌生人,她想活,所以小心翼翼的藏起了钱。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关心了,所以她刚来的时候随手送她的那一套一次性洗漱用品,被她当成宝贝,用塑料袋扎着工工整整地放在抽屉里,自己的东西被翻得那么乱,她送的那个东西刘阿姨始终护着,捏在手里。
盛夏很难受。
她想,大概中午那个气呼呼让刘阿姨不要吵的小护士其实也很难受,所以才一直无法真正对刘阿姨冷下脸。
而那个一直要睡不睡疲惫不堪的程凉医生,为了怕麻烦拍下视频之前,心里可能也藏着那样的难受。
但是,他们只是陌生人。
一个苹果,安静的倾听,就是陌生人能做的全部了。
刘阿姨也懂,所以说完之后擦擦眼角,笑嘻嘻的问她,她能不能开电视看一看。
“会不会吵到你啊?”刘阿姨好奇盛夏一个晚上的写写画画,“我看你一直在学习。”
“不会。”盛夏指了指自己的降噪耳机,“戴上这个就听不见了。”
“我其实就是想看看那个连续剧,今天晚上大结局。”刘阿姨开心了,盘腿坐到病床上,打开电视。
骨瘦如柴的手臂上刚才被推搡后留下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盛夏别开眼,戴上耳机。
耳机其实遮不住电视声音,所以盛夏也跟着看了这部剧的大结局。
剧很热闹,民国剧,看起来有台词的人都是敌对阵营的间谍,开枪之前就能看到主角身上的血包崩裂,粗制滥造的,但是刘阿姨看得很认真。
“我看你也一直在手机上看电视啊……”中场广告,刘阿姨表情已经恢复自然,好奇心开始遮不住。
“嗯,我准备读电影专业。”盛夏应了声。
刘阿姨瞪大眼:“学电影的啊……”
离她太远了,她的好奇心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使。
“刚考上研究生。”盛夏笑了,“学怎么做电影,怎么看电影。”
“……看电影还要学啊!”刘阿姨更傻眼了。
“是啊。”盛夏笑得更开心了。
“那你,毕业了就要拍电影了咯?”刘阿姨好奇得连方言都冒出来了,“女导演咯!电视上的那些明星都要听你的?”
盛夏歪着头,看了眼电视,漂亮的女明星正晃动着她漂亮的头发,无头屑不油腻。
“嗯!”她大言不惭。
说完自己就笑了。
刘阿姨也笑了,发自内心的,笑得咯咯的。
***
“程医生?”她们没看到的地方,走廊里程凉正刚刚路过她们病房,“今天你值班呢?”
“嗯。”程凉唔了一声,“十六床病人体温怎么样?”
“晚上量的时候恢复正常了,36.2。”护士回答。
“半夜再量一次。”程凉叮嘱,“辛苦了。”
“好。”护士应了,看了眼病房里正笑得开怀的两个人,“十六床的病人心态挺好的。”
听到低烧也没说什么。
傍晚发生那种事也没抱怨什么。
程凉也看了眼病房,笑了笑。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到了她刚才在人群外看着病房一片狼藉时的表情。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脸上很严肃,眼底也有一瞬间的慌乱。
但是和他对视之后,就立刻平静了。
他把那段视频给她看,确实是想息事宁人,十五床的病人家属来闹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敢把拳头对着老婆的孬货,护士长这边把十五床设成了重点监护对象,楼下治安岗亭也交了底,确实闹不出什么大事,十六床如果愿意不换病房,就省了很多事。
他本来在十六床看视频的时候还想着应该怎么开这个口,结果十六床的病人看完瞬间就懂了。
那双眼睛清澈的他当时都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在,觉得自己故意拍这个视频好像小人之心了。
又被戳了一刀。
程凉看了眼病房门上的窗户,耷拉下眼皮,揣着兜走了。
第六章 程凉
住院查房是每一个住院病人最忐忑的时候,那个时候病人可以看到平日里很忙的医生,那个时候病人能明确接下来的治疗方案,什么时候手术,手术情况怎么样,接下来要做什么。
那个时候,是很多惴惴不安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得到答案的时候。
而对于计划强迫症盛夏而言,住院查房就是每日最重要的时候。
所以哪怕她今天早上测体温的时候又出现了低烧,在看到医生们鱼贯而入的那一刻,还是精神一振。
医院查房的站位和流程是有规定的,林主任站在最中间,旁边是肝胆外科的李副主任,再旁边,就站着程凉,后面则跟着住院医生和呼啦啦的规培生实习生。
盛夏的胆囊摘除手术个是肝胆外科做得最多的手术之一,查房问的问题不多,程凉拿着她昨天下午查出来的那些报告,说她胆囊情况还行,现在的问题就是要等体内炎症下去了才能手术,这两天就是挂水,乐观一点大概三天后能够进行手术。
清晰简洁,整个查房过程五分钟都不到,一群医生就呼啦啦转身去了刘阿姨那床。
一样还是年轻医生站在病床一边,其他大佬站在病床另一边,程凉看上去比昨天下午懒散的样子端正很多,白大褂的扣子都扣上了,因为个子高,站在一群白大褂里也很显眼。
但是一整个查房,盛夏都在盯着他。
他头上有一撮呆毛……
可能因为医生都很忙根本没人会在意这种细节,但在盛夏眼里,这撮呆毛真的过于突出了——程凉本来就高,头顶这撮翘起来的头发又把他的海拔硬生生的拉高了几厘米,站在人群里像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天线宝宝。
现在这个天线宝宝正皱着眉听床铺对面站着的规培医生询问刘阿姨的身体情况,那医生的声音很有辨识度,普通话带着闽南口音,应该就是昨天傍晚在楼下绿化带唠嗑的医生b。
他身上挂着名牌,姓孙,叫孙林。
盛夏记得这位孙医生唠嗑的最高潮:他说他们去医务处投诉过程凉教学有问题,他怀疑程凉卡着他的课题是公报私仇。
盛夏又去看程凉。
他肯定知道孙林就是昨天背后说他的那个人,但是……
他好像也没有针对孙林。
程凉的风格始终都挺一致的,什么都懒得管的样子,整个查房除非必要他就没有主动开过口。
可这孙医生却明显心虚,说话底气不足结结巴巴,被林主任逮着连着问了几个问题他都回答得异常含糊,连盛夏这样的门外汉都能感觉到这孩子如果是抽考的话现在应该已经不及格了。
“十五床患者昨天到现在的小便情况怎么样?便了几次?每次多少毫升?”林主任冷着脸,啪地一声合上了手里的病历。
刘阿姨蠢蠢欲动,尿尿问题她和护士时刻盯着,她会。
又一次答不上来的孙医生不服气的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又不是程师兄的病人。”
不是自己导师的病人,他怎么可能了解得那么详细。
程凉冷冷地掀起眼皮,看了孙医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