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由于刘贵妃门第寻常,皇帝不用担心外戚祸乱,故而在皇后去世之后,放心地让贵妃执掌后宫大权,形同中宫,但也正因为她门第寻常,屡屡成为问鼎后位的阻碍,可谓成也门第,败也门第。
入宫多年,早已养出一身雍容气度的刘贵妃,根本看不见半点小官人家出身的小家子气,与她出身相仿的胡维容固然伶俐可爱,但两人同在一个场合时,立马就能让人分出高下。若说胡维容是一汪清潭,那么刘贵妃无疑就是水光潋滟的湖泊了,清潭玲珑剔透,可终究不如湖泊来得辽阔壮观。
说罢闲话,刘贵妃就道:“户部司那边新进了一批贡品,由殿中省转过来,我瞧了瞧,东西还真不少,有竹荪,香菇,燕窝等吃食,也有南海珍珠,雨丝缎这些,今日将你们请到这里来,就是想把东西分一分,我记性不好,也没法将你们每个人的喜好都记全,若你们喜欢吃的,我就将吃食多分些给你们,总之你们先挑,余下的还要分到其余各个宫室。”
比起吃的,当然是南海珍珠和雨丝缎那些东西对女人的吸引力更大些,在场之人听见雨丝缎几个字,眼睛都不自觉亮了一下。
这些东西每年产出数量有限,外面卖的何止千金,还要分出一大部分优先宫里头的贵人。譬如张氏姐妹,虽然出身世家,这些东西也不是说买就能买的,以前拿雨丝缎做条帕子,就足够在高门闺秀圈子里炫耀了,如今能用雨丝缎来裁衣裳,也算是成为皇帝后宫的一项福利吧。
虽然这福利也不是人人都有的,如果不能混上高位嫔妃,如果刘贵妃不是这么大方的人,那也白搭。
当然,虽然心里痒痒,大家也都还能保持不露声色,谁也不会将想法轻易表露出来,平白惹来别人的笑话。
刘贵妃见状就笑道:“怎么,都没喜欢的?那我就随意分配了,到时候若有人喜欢吃香菇,却被我分到一堆雨丝缎的,可别哭着喊着说我故意刁难!”
这亲切诙谐的话语,逗得众人又都笑了。
徐充容便道:“贵妃可别刁难我,我便是那个喜欢吃香菇的,若有多余的香菇,还请多分我几个,可别给我一堆雨丝缎!”
刘贵妃:“那行,回头多给你两筐,让你吃到明年过年去!”
徐充容也回得俏皮:“那敢情好,回头天天请您过我那儿,给您变着法儿上香菇饭香菇粥。”
她是宫中老人,又因膝下只有公主,没有皇子,天然便与在座所有人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也算是在场最轻松活泛的一个,说起话来自然也少了包袱。
两人一来一往,可见平日里关系是不错的。
既然没有人肯主动开口,刘贵妃最后便将东西平均分成几份,给顾香生的那一份额外还多加了几匹雨丝缎,又当着众人的面道:“香生是小辈,又是新婚燕尔,正该好好打扮,陛下平日便让我多照顾她一些,这样分配,大家想来是没什么异议的罢?”
顾香生还待推辞,刘贵妃笑道:“你也不用推,我正有件事要麻烦你,还不知怎么开口,这雨丝缎就当是贿赂你的礼物了。”
话说得光明正大,东西也给得光明正大,谁又能说出个不是来?
顾香生只好道:“您客气了,我若有什么力所能及的,但请吩咐便是。”
刘贵妃:“你们想必也听说了,陛下赐婚二郎的事情。”
益阳王魏善年纪到了,皇帝为他指的王妃,正是英国公程载的女儿程翡。
这回魏军出征,主帅副帅分别是程载和魏善,皇帝这样安排,未尝没有让未来翁婿多多亲近的意思,拳拳爱子之心,人皆有之,皇帝也不例外。
相比起思王的婚事,程家与顾家齐名,可也兵权在握,皇帝把程家的女儿嫁给二儿子,这其中是否有何深意,很是值得揣度,一时之间,许多人私底下都觉得,天子可能是在暗示储君之位将花落益阳王。
但到底是不是,皇帝一日没明说,一日就不算数。作为母亲,唯一的儿子成婚,她自然要亲手筹备,就算抛开这层身份,现在皇帝后宫也没有比刘贵妃身份更尊贵的人了,她不操办,还有谁能操办?
所以她这一说,大家就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刘贵妃道:“往年端午,宫中都会举办宴会,并邀请三品以上臣工及其家眷参与。我不愿因二郎的婚事而废弃历年传统,可又实在分身乏术,能否劳烦香生你代我操办此事?”
顾香生好是一愣,完全没想到刘贵妃会提出这个请求。
完全拒绝肯定是不行的,如果端午宴仅仅只有后宫女子出席,那她就可以用自己不是后宫嫔妃,身份不宜的理由婉拒,但宴会不仅内外命妇会参加,连大臣也会赴宴,作为皇长子正妃,又是如今后宫除了刘贵妃之外,品级最高的人,让顾香生来筹办,似乎也名正言顺,并无不可。
而且刘贵妃并不是毫无原因就把差事塞给她,而是因为自己要操办益阳王的婚事,的确没法同时忙两件事,这个理由到了皇帝面前也是说得通的。
顾香生斟酌词句:“我初来乍到,对宫中典制不熟,只怕届时办砸了差事,反倒辜负您的信任。”
刘贵妃笑道:“我也知道你有所顾虑,你只管放手去做,我已与陛下说了,你年纪轻,就算偶有疏漏,陛下也不会怪罪,只管放心罢。”
这句话一出,立时就将顾香生所有的后路给堵上了。
众人早就觉得,以思王和益阳王天然对立的立场,顾香生在宫中的日子必不可能一帆风顺,却也没想到好戏来得如此之快,不由都竖起耳朵,想知道思王妃如何应对。
顾香生道:“承蒙陛下与贵妃错爱,自当全力以赴,只是我年轻莽撞,诸事不懂,能否再请贵妃委派一名女官,好从旁指点。”
刘贵妃和蔼道:“这是自然的,就算你不说,我也打算这么做,我身边有位朱司闱,入宫多年,平日里在我身边也是得力的,你若是不嫌弃,就让她过去帮你打打下手罢。”
顾香生这样说,本来是为了不让刘贵妃有置身事外的机会,但对方答应得这样痛快,反而让她发现自己的要求有欠妥当,身边多了贵妃的人,就算人家想下什么绊子,自己也未必知晓。
看来自己和刘贵妃打交道,正如关公门前舞大刀,还是欠缺了一些老辣。
事已至此,她只好硬着头皮:“这样甚好。”
如此等众人离开麟德殿时,要数顾香生得到的东西最多,刘贵妃除了多给三匹雨丝缎之外,还额外加了一匣子南海珍珠,旁人即使眼热,也没法说什么。
能说什么?刘贵妃早已有言在先,顾氏刚成婚,又是小辈,理应拿得多,如今再加上办宴的辛劳,这思王妃越发要在宫中挺起腰杆了。
若是端午宴办得好,得了陛下的夸奖,可不是连思王也面上有光么?
然而思王妃真的能办好这场端午宴?
不单许多人怀疑,连顾香生自己也没什么信心。
总的来说,今日还算是满载而归,人人欢喜。像胡维容这等刚进宫没多久的嫔妃,因位分靠前,最后也分得了一匹雨丝缎,一小盒珍珠,半斤香菇和竹荪,其他人就更不必说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众人拿了东西,若转过头在背后再说刘贵妃的不是,传出去别人也会觉得你忘恩负义,刘贵妃贤名在外,并非一朝一夕就能积累来的。
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大家见刘贵妃面露疲色,方才起身告辞,陆续离去。
若是可以选择,顾香生宁可不要这些东西,也不想揽下这桩差事,不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她今日推脱不来,刘贵妃总还有法子让她接下差事的。
走出麟德殿没多远,还来不及上肩舆,后面便有人追上来。
“思王妃请留步。”
顾香生回过头,胡维容正笑着走过来。“从这儿回长秋殿的路上有一处,如今榴花开得正好,不知思王妃可有兴致去走上一走?”
榴花就是石榴花,顾香生虽然爱花,但对红彤彤的石榴花也谈不上什么特别的喜好,让她吃石榴倒还挺有兴趣的,再说现在大太阳的去散布,未免不合时宜。
不过胡维容是个精细人,她既然提出这么个不合时宜的建议,那肯定是有话想说,顾香生便点点头:“这宫里头我还不熟,有劳胡美人带路。”
二人一边沿着树荫往前走,有树叶在头顶遮蔽,倒也不算太热。
借着同行的便利,胡维容得以近距离看了看顾香生,毫不意外地发现对方比起上次见面,少了几分青稚,又多了几分娇美。十五岁的年华,正像一朵在枝头颤巍巍绽放的榴花,因为有了晨露的滋润而倍加明艳,反观自己,虽也是同样的年纪,却仅仅是那一丛花里的其中一朵,没法做到独放枝头。
想想自己初见顾香生,正是在郊外游猎上,那时候的顾四娘子骑着骏马,弯弓射箭,何等英姿飒爽,何等令人艳羡,如今就算嫁入宫中,随着年纪渐长,锐气稍有收敛,但身上那股自由自在的随意,却不曾少过半分。
因为对方是思王正妃,而自己只是胡美人的缘故吧?
胡维容将心底那一抹苦涩抹去,略略提起精神:“自打入宫之外,从前的故人也见得少了,现在看见你就想起以前在*庄吃饭玩耍的日子,不由倍加怀念呢。”
顾香生:“谁说不是呢,想想*庄的饭菜,我都要流口水了,那道脆皮牛腩,外酥里嫩,再蘸点甜酱,好吃得不得了,我试着让人做了一次,却做不出那个味道了。”
胡维容本想借着旧事跟对方拉近关系,谁知道顾香生离题三千里,张口就奔着*庄的饭菜去了,让她颇感无力。
她只好顺着顾香生的话头说下去:“说到吃的,方才贵妃送我们的那些,据说品质上佳,外头无论如何也买不到的,回头你可试试让人做些菜肴,趁着新鲜多吃些,否则就算是干货,放久了也终归不好。”
没等顾香生回应,胡维容又道:“端午宴的事,你可有什么头绪?”
顾香生苦笑:“刚接下的差事,哪里会有什么头绪!”
胡维容叹道:“咱们相识在先,如今宫中重逢,就算不是朋友,也总有些情分……”
顾香生笑着截断她的话:“什么叫不是朋友,一同吃饭玩耍若还不算朋友,那什么才称得上朋友?”
胡维容也笑了:“我如今毕竟是陛下嫔妃,说白了也是妾室,怕你嫌弃我才那样说。”
顾香生一笑:“相交论人品,你说这话,反倒是嫌弃我了。”
胡维容摇摇头:“我说不过你,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顾香生:“阿容但讲无妨。”
胡维容:“那我就直话直说了,你本不该答应承办端午宴,就算答应下来,也不能主动让贵妃找人帮你。”
顾香生:“我后来也觉得不妥,奈何当时话一出口,不好收回。”
胡维容:“如此你便要小心些才是,我比你早几个月入宫,宫中人多口杂,无事且要生起三尺浪,更何况是有事,更要推波助澜了。”
顾香生点点头:“多谢你的提醒,我定会谨慎小心。”
胡维容意味深长:“你虽是思王妃,身份超然,但终归住在宫中,许多事情躲也躲不开,就算一开始与你无关,最后说不定也会找上你。”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很难让人明白其中意思。
二人别过之后,顾香生回到长秋殿,天气热,出一趟门就出一身汗,回来之后的头等大事就是沐浴更衣。
魏临不在,他下午照例是要去皇帝那里议事,约莫申时过半才能回来的。
顾香生刚让人换上水准备沐浴,张蕴就过来了。
“我贸然前来,没有叨扰思王妃罢?皆因方才聊得不尽兴,好不容易与你在宫中重逢,总想多聊一会儿。”她让宫人将随身带来的篮子放下,“我那儿没什么好东西,只有这柑橘,是贵妃新赐的,味道不错,所以带来给思王妃尝尝。”
胡维容的话犹在耳边,张蕴就找上门来了,其实顾香生与她除了宫外寥寥几回见面,根本谈不上太深的交情,但人家来都来了,总不能把人赶跑。
“何必这样客气!”顾香生等着她的下文。
张蕴却让左右先到外头候着,又看了看顾香生身旁的诗情和碧霄。
顾香生道:“她们与我亲如姐妹,不必避嫌。”
张蕴轻咬下唇,忽然起身,朝顾香生跪下!
“求思王妃救救我罢!”
☆、第58章
张蕴跟顾香生相识已久,称得上故人,却不算有很多交情,然而入宫之后第一次重逢,她就求上门来,这不能不说是一件非常蹊跷的事情。
顾香生身份虽然超然,严格来说却不算后宫的人,没有皇后在,连贵妃想管她都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但这却并不代表她就可以插手管后宫的闲事。
胡维容之前意味深长的告诫让她生出一丝警惕来,顾香生并未上前扶起张蕴,反倒是后退两步,面色淡淡:“张美人有话不妨起来再说。”
她一发话,身后诗情和碧霄便已伶俐上前,一左一右强将人给扶起来,张蕴想跪也跪不下去,只好起身。
“您别见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如今宫里头除了您,谁也帮不了我,我这才不能不冒昧前来求助……”
顾香生仔细端详,发现张蕴的确形容黯淡,面色无光,比起进宫前最后一次见面,憔悴了不是一点半点,眼里湿润,泪水将欲落下却还要强忍住,看起来很是凄惨。
但她依旧不露声色:“张美人说笑了,您在宫里还有亲姐姐,刘贵妃处事公正,若有冤屈,自可找她申诉,再不济还有陛下呢,我一个宫里头的闲人,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张蕴苦笑:“若非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来劳烦思王妃,我知道我这是强人所难,您心中不快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也别无所求,只求您能先听我说完,帮与不帮,我不敢再奢求。”
事已至此,顾香生不好半点面子都不给,便点点头:“请坐。”
张蕴谢过她,低头入座,抹了眼泪,深吸口气,方才道:“实不相瞒,我发现我身边都是贵妃的耳目,如今想与我姐姐说句话,想传点消息出宫,都会中途先被贵妃截下。”
这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顾香生不由拧起眉头:“我听说贵妃素有贤名,当不至于如此,而且令姐也在宫中,你为何不将这件事告知她?”
张蕴道:“我姐姐还不知道呢,我也不敢告诉她,免得她与我一样束手无策,还白白伤神,此事也并非我多疑,实是因为上回我与身边宫女说了一句玩笑话,对贵妃多有调笑,结果没想到隔日贵妃见了我,状若无意提起那句玩笑话,便当时吓得我魂飞魄散。”
顾香生道:“也许只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