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酥进去后关上了门, 里面断断续续的织布声因她的闯入停了下来,沈明酥抬起头,便看到了一张陌生的妇人脸。
对方五六十岁的模样, 同样打探着她,脸上露出了疑惑。
沈明酥冲她一笑, 问道:“可是阮婆婆?”
阮元漫点头,“你是?”
沈明酥坐过去立在了她跟前,“我也是宫女的奴才, 与阮婆婆颇有缘分, 听说婆婆在这儿,立马过来瞧瞧。”
阮云漫看着她,把自己大半辈子遇上的人都回忆了一圈, 确定不认识。
沈明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糖, 塞到了她手里, 亲热地道:“我是阮婆婆接生的。”
阮云漫一愣,倒不觉得奇怪了。
她这一双手早年接过的新生儿, 不上百人, 也有六七十,白花花的肉团子落地差不多一个样, 她哪里还认识, 自来都是旁人叫出她的名字, 她认不出对方。
只不过这样的风光, 早几年便断了,生了一场大病, 身子骨弱了, 找她接生的人越来越少, 日子也越过越差, 后来给人当起了奴才,前些日子听说宫里招一批老绣娘,想捡起自己早年的手艺,进宫中讨一份稳定的俸禄也好,谁知进来后,却被安排在了这儿没日没夜的织布。
阮云漫没想到还能在此见到自己曾接生过的人,问她:“你是哪家的哥儿?”
“杏花村李家的老幺。”
人老了,记忆也不太好,阮云漫压根不知道李家是谁。
只觉得跟前人样貌一般,瞧着却舒心,既是来认亲的,阮云漫便把糖收了起来,笑着道:“多谢公子了。”
沈明酥笑笑,“不过几颗糖罢了,母亲常说,当年若不是阮婆婆,我这条命多半要死在肚子里了。”
这倒并非是假话,她接了半辈子的生,一双手不知救了多少人,管他是横生还是难产,只要母胎肚子里的孩子尚有一口气在,她都能把人接出来。
“听母亲说,当年同我母亲一道怀孕的还有沈家。”沈明酥似乎怕她想不起来,说得更清楚了一些,“就是之前的沈太医,十七年前产下了一女,也是阮婆婆接生,如今已成了人人羡慕的主儿,麻雀飞上枝头,要成宰相夫人了,当真是好福气,若是知道阮婆婆,想必定会登门答谢......”
阮云漫的脸色却渐渐起了变化。
沈明酥看进了眼里,“阮婆婆怎么了?”
阮云漫呆了一阵,忽然摇头,“不对。”
“是时辰不对?”沈明酥轻声追问,“我听母亲提过,原本那沈家娘子肚子里的孩子月份比她还大,却迟迟推后了大半月,也不知是何缘故......”
阮云漫还是摇头,“沈夫人肚子里的那孩子......”
沈明酥看着她。
“生下来就死了。”
沈明酥一愣,笑着道:“是阮婆婆记错了,沈家大娘子分明还活着......”
阮云漫却道:“不会错,沈壑岩沈家,那大娘子早就死了,我亲手接的生,孩子落地就没了气儿,沈夫人哭得死去活来,让人抱到跟前,死也不撒手。”
这事儿她藏在心里许多年,曾同不少人说过,可没一个人相信。
沈家也说是岔了气,后面救回来了。
可她接生了那么多孩子,孩子是死是活,怎么可能弄错,“我亲眼所见,孩子一声不吭,嘴唇发乌,面无血色,身体泛紫,明显就是死了啊,怎还能活得过来,可奇怪的是,那沈家隔日却对外宣称,喜得千金,我还纳闷是沈夫人悲伤过度,想给那死去的孩子一个体面,满月那日我才瞧见人,那孩子白白胖胖,鲜活得很......”
沈明酥还未回过神,脸色先白了,心头的恐慌后知后觉的传来,一双手脚冰凉,良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十七年了,阮婆婆怎可能还记得。”
“我做稳婆十几年,手上死的就那么一个孩子,怎可能不记得,沈家大娘子早就死了,临盆前沈夫人可是摔过一跤......”
阮云漫还在回忆,忽见跟前的人影一晃,待回神转过头,人已经不打一声招呼,疾步走了。
守在屋外的公公见人出来了,笑着上前,本想再奉为几句,还未来得及出声,只见其脚步匆忙,抬头再一瞧,那张脸没了半点生气,目光里透着一股焦灼,当下一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犹豫的功夫,人已经从他跟前匆匆走过。
早上的日头冒了那么一下后,再也没有出来,云雾阴沉天压得格外低,沈明酥抬眼望去,只觉那狭长的甬道,似乎怎么走,永远都没有尽头。
胸口绷得发酸,才方觉自己的一口气还未吐出来。
脑海里涌出来的东西太多,她不敢去想,只一股脑儿的强行压住,微微张着嘴,让外面的气息透进来,大口大口地喘着。
渐渐地,那嘴里轻轻地,碎碎而念,“不可能......”
......
“你去找一个叫阮云漫的稳婆,别说你是谁,只问她十七年前你母亲是何时生的你,问完了,再来找我。”
不会的......
她忙晃了晃头,将那即将要冒出来的可怕念头,尽数甩去。
王伯伯只是想告诉她,她是个不祥之人,她被父亲和母亲篡改了出生日子,她真正的生辰实则是父亲每年同她单独过的那一日。
她是个乃阴年阴时出生的不祥人,任何人同她靠近,都会没有好下场。
仅此而已。
她是沈家大娘子,沈壑岩是她的父亲,朱鸳是她的母亲,她出生在昌都,后随父母迁到了幽州,她还有一个小自己两岁,叫做沈月摇的妹妹......
脚步越走越快,踉跄了后,继续往前。
太医院再没有人拦着她,她径直到了那间矮房子前。
自那一日之后,王太医一直没见人上门,本以为她找不到稳婆了,忽然见她推开门,从屏风外走过来,面色像是从土里刚刨出来的一般,便明白她已经找到了稳婆,知道了一切。
“先喝口茶吧。”养了几日,王太医已经能下地,替她倒了一杯茶,推到她面前。
沈明酥摇头,“我不渴。”也没坐,站在那里,一双眼睛期盼地看着王太医,像是要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希望他能说出她想要听的话。
王太医没去看她,轻声问:“找到稳婆了?”
沈明酥点头,“她年纪大了,许多事记不清......”
“她记不清,你母亲,你父亲,他们总记得清。”王太医打断她,“你就从未怀疑过?沈夫人当初极为抗拒,她不想要任何人代替了她的亲生女儿,即便是死了,她也要给她一个沈家大娘子的名分,是你父亲跪下求了她,她为了沈家......”
王太医话语至此,再也没有往下说,“孩子,出去吧,别留在宫里,你不是沈家人,沈家的仇,不需要你去报。”
沈明酥没能说一句话,双目已经落下了两行泪。
她不是沈家人。
她怎么可能不是沈家人......
“你父亲之所以会将感情倾注在了你身上,只不过是对他失去的第一个女儿在做补偿,而你恰好被他抱进了沈家而已,别去尝试为沈家报仇,沈家的仇,自有沈家自己报,你父亲临死前必然也提醒过你。”
悬在半空的一道雷,终究还是落在了她头上。
惊雷压垮了她的双肩,身子后退几步,不慎碰到了木墩,那木墩摇晃了几下,倒在了地上,她堪堪稳住身子,双脚像踩在了云层之间,虚虚实实。
太荒唐。
荒唐到她觉得自己那十几年的幸福,像是做了一场梦,但那梦那么清晰,刻在了骨子里,它比如今真实太多。
若真是梦,也该是眼前这道将她裹得喘不过气的漩涡。
她是在做一场噩梦。
她对跟前的噩梦抗拒地道:“我不信。”
王太医没再说话,闭眼不忍去看她的脸色,等她慢慢地缓过劲,过了半天,却只听到了她一声,“王伯伯,我不信。”
“他是我的父亲,他最爱我。”
顿了顿,她咽下喉咙里的哽塞,继续道:“临终前,他还说阿锦啊,你是父亲这辈子最大的骄傲,我沈壑岩能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他还说以后我就叫十锦......意为杂取各类拔萃,无论到了哪儿,都能随遇而安,他还要托菩萨保佑我,一辈子平安顺遂。”
她又道:“试问王伯伯,这天下除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之外,谁还会给我如此深厚的爱。”
王太医紧闭的双眼忍不住颤了颤,不敢去睁开,心中却已是沉痛万分。
造孽啊。
他沈壑岩是在造孽啊。
害人又害己。
沈明酥不知道是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天好像黑了许多,她没看清路,踉跄了一步,稳住脚步后,便再也没有力气去对抗脑子里那即将要决堤而出的画面。
堵住的瓶盖被冲破,回忆排山倒海袭来。
......
“父亲,母亲为何不喜我......”
“她怎么可能不喜欢阿锦呢,阿锦这么好。”
“母亲喜欢的是阿摇。”
“可父亲喜欢你啊。”
“你是我沈壑岩的女儿,谁说你不像,你看看你牙齿长得多像父亲,白白的......”
“孩子她娘你看,咱们阿锦能背药方了,多聪明......”
“阿锦......”
一霎细雨洒落脸庞,冰冰凉凉,直穿心底,父亲的那张脸,彷佛就在跟前,她喉咙里的呜咽终于破口而出,“父亲......”
她不是他的女儿,那她又是谁.......
浑浑噩噩地往前,分不清走的是哪条路,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接着有人喊她,“前面的人,可是仙丹阁的仙童?”
沈明酥头一声没听见。
身后一位太监再次扬声,“问你话呢。”
沈明酥似乎这才听见有人在说话,转过身去,细碎的雨点落入了眼睛,她视线模糊,隐约见跟前立着五六个太监。
“还真是仙丹阁的。”为首的那人冲她和睦一笑,“既遇上了,便省得走一趟,凌国师此时正在正殿同陛下献仙丹,得需一名仙童跪拜,国师走得匆忙,忘记领人了,由我前来代劳,劳烦仙童移个步。”
眼里的水雾散尽,沈明酥眼底透出了几抹血丝来,终于把人看清了。
那日领取俸禄时,丹一指给她看过。
内侍省总管高安。
眼中的悲痛划过淡淡的冷凝。
她永远都是沈家人。
即便不是亲生又如何,沈家的仇,她还是要报,沈明酥垂目领旨,“有劳高总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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