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孔黎鸢的意识已经快要消散,她弯曲着自己的身躯,倒在孔晚雁的脚边,张了张唇,喊不出一个字。
然后,她很模糊地看到,姜曼用自己细瘦的身体,先将孔晚雁带了出去。
孔晚雁身材矮小,可姜曼将她护在怀里拖出去时还是气喘吁吁,以至于都没时间回头来看一眼孔黎鸢。
这样费劲全力的画面,显得这两个人的背影是那样决绝,那样骨肉情深。
鲜红的火将她眼前的一切烧成一抹血色的烟。
孔黎鸢倒在血泊和大火中,模模糊糊地看她们缓慢走出燃烧大火的背影,很恍惚很涣散地笑了一下。
再醒过来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是在车上,车辆摇摇晃晃。姜曼坐在驾驶座,那一身漂亮的红裙子被撕得乱七八糟,一块被用来给孔晚雁止血,一块被浸湿扑在孔黎鸢脸上。
姜曼那张阴郁美丽的面庞上只剩下泪流满面。
孔晚雁坐在副驾驶,手上的血透过那块鲜艳的红布淌下来,目光呆滞,这次她嘴里没再念叨着“不后悔不后悔”。
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像是在世界末日之前举家逃亡。
但孔黎鸢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车上只有一个坏掉的车载广播,朗读清晰的女声声情并茂,一遍又一遍地播报,
“气象台报道,今天本市气温将会超过三十七度高温,请各位市民注意气候变化,不要高温作业……”
第七遍播报的时候,姜曼开着的车不小心撞到护栏,车前玻璃被撞得七零八碎。
于是那个广播比最开始又坏了一点点,只剩下一句在循环,
“气象台报道,今天本市气温将会超过三十七度高温……”
到后来慢慢变成了——三十七度、三十七度……
在这之后,车并没有停下,而是又摇摇晃晃地往前开。
孔黎鸢没有问姜曼要去哪里。
但她猜想,她们要去医院,给失血过多的孔晚雁看手。
她还猜,在这次大火之后,孔晚雁应该不会再被关起来。
她不怪姜曼这一次先救孔晚雁,只觉得好像如果从此以后,姜曼将给她的爱分到孔晚雁身上,这样也不错。
孔晚雁那样挣扎着和她说,她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那在这之后,如果她能将这些爱全都分给孔晚雁,这再好不过。
可这辆破损不堪的车却没能开到医院。
只在过一个急弯时,就轻飘飘地翻了车,像是一场报应。
那到底这是什么的报应呢?
或许是因为孔黎鸢。
因为孔黎鸢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所以她最应该在爱里死去。
——身体被疯狂挤压,随着破烂的车翻滚到悬崖下的那一刻,孔黎鸢在剧烈的疼痛和忽如其来的失重感里,冷静地、反复地想,并且只想这个问题。
真是奇怪,浑身上下那么激烈的疼痛,像粉身碎骨,像灰飞烟灭。
也没能阻止她的思考。
果然,人之所以是高级动物就是因为太擅长思考。
也许死亡可以阻挡她思考。
她平静地想着,觉得好像就这样结束一切也不错。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这场轻飘飘的、像是报复的车祸里,最应该得到报应的她却没有死。
那个崩坏的广播甚至突然好转,开始完整而具体地播放“气象台报道,今天本市气温将会超过三十七度高温……”,或者根本没有,只是她将这句话记到了心底。
而孔晚雁的矮小身躯,和姜曼的细瘦身躯,却都不约而同地为身处于后座的她挡住尖锐的刺物撞击。
她稚嫩羸弱的身躯被压迫得弯了起来,脊背蜷缩,像婴儿在母亲子宫里最基本的姿势。
而孔晚雁和姜曼为她撑出的那片可供呼吸的空隙就是她赖以生存的脐带。
新鲜的血液化作她赖以生存的羊水,缓冲着这一场车祸的冲击和压力,却不要命地淌落下来,滚烫而刺鼻地滴在她稚嫩而脆弱的皮肤上,眼睛里,嘴巴上,耳朵上。
一切都黑成一团,像地狱的缩影。
孔晚雁瞪大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手掌拖着她的后脑勺,临死之前,仍旧还在努力地说着那一句话,
“不后悔,不……后悔。”
那一刻孔黎鸢耳鸣得厉害,各种声音在她身体里都被放大。
但她还是觉得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觉得孔晚雁竭尽全力在表示,用生命救下她并不后悔。
而姜曼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躺在她的右侧,瞪大眼睛,缓慢地伸出两只干瘦苍白的手。一只手发抖地挨着孔黎鸢的眼皮。
另一只手努力去往上面伸着,似乎是想要抚摸到孔晚雁的脸。
——在这之前,孔黎鸢从来没有看过她用这样饱满而浓烈的眼神望过孔晚雁。
孔黎鸢自己也动弹不得,只能感觉到自己眼皮上那手指的颤抖。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被活生生地钉在了这两个身躯之间,充盈在那些被鲜血浸泡过的爱之间。
但她却异常清醒,清醒到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摄像机,可以将这两个生命弥留之际的一切都看清楚——在临死之前,姜曼还是没能触碰到孔晚雁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