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然后她会被赶下车,或者是自己选择下车。这样的人,并不和她同路。
事情终究还是出现转折。
并不来自于那双眼睛,而来自于另外一个突如其来的状况。
她和她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一个人突然出现,高大身形,穿着裙子,特殊面容,箍住年轻女人的腰,飞快地将她抱离她的身边。
噼里啪啦的,剧烈动荡的。
蓦然间,年轻女人手里抱着的一堆东西,哗啦啦的,全都洒落在地。
有刚买来的、热气腾腾的汉堡套餐,被棕色纸袋包着,饮料不由分说地泄出来,冰凉气泡透过纸袋,缓慢沁入灼热地面,然后滋拉滋拉地消散。
有一双棕黄色马丁靴砸落到地上,看起来是新的,很大。细细鞋带刚从年轻女人的手腕上滑落,偏浅的棕黄色,上面还系着一双袜子。
马丁靴砸到地上时还弹了一下,棕黄色鞋带连续跳跃,将世界的黑白调弹开。
背景是午后的暖黄调光照,像一场夏光漏泄的老旧电影。
孔黎鸢抬头去看,有些听不清那边的声音。只看到年轻女人被抱着腰,却还是眉开眼笑的,在空气中连转了几个圈。
也不恼,也不担心被弄掉的食物,也不往她这边看。
金色头发被风吹乱,但还在笑。等转完了,终于落地,又热烈地抱住那个高大身影,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
这个画面有种脉络分明的生命感。
一个唐氏患儿,和一个喜欢到处播撒爱的种子的年轻女人。她们好像才是同路者。
因为唐氏患儿的熟悉面容,孔黎鸢穿上这双不太合适的马丁靴。
后来,这双松松垮垮的鞋,在她脚上待了三天。
“啊,饮料都倒了吗?”
年轻女人领着唐氏患儿到了车前,整个人身上热气冲冲的,好像余韵还没平复。
明明是该觉得可惜的话,语气却新鲜而脆亮,像只小鸟。
“没有全倒。”孔黎鸢刚刚将纸袋拾起,收拾干净,还剩下半杯可乐和大半杯牛奶,
“里面的汉堡和小吃,都没弄脏。”
“没关系,三个人分一分嘛。”年轻女人弯着眼,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人的肩,改用了英文,
“这是我朋友,正好要去前面的小镇,参加一个展,对了,她是这个展聘请的专业模特,对吧?”
说着,还顶了顶旁边人的胳膊,特意加重“专业模特”几个字,音色里带着纯粹的高兴和骄傲。
年轻女人说英文和说中文完全是不同的感觉。
说中文时声线畅快脆亮,语速会快一点,像只坚而韧的小鸟;
说英文时又柔缓了些,像冬天围炉时的篝火,绵软软地烧着。
“你好,我是nicole。”
已经打量她许久的唐氏患儿开口,有些缓慢的语气,但口齿相对她以往所认知的唐氏患儿要清晰得多。
虽说还是具备其他特征,但交流能力和认知能力,已经比其他患儿要出色。
孔黎鸢伸出手,觉得好像“不太会说英文”和她现在的处境比较适配。
于是只简略地说,
“你好。”
她没有说自己的名字。nicole有些好奇地歪了歪头。
年轻女人倒只是笑一笑,然后上了车,毫不介意地把小吃和汉堡全都铺开。
两个汉堡,完全不苦恼。一个给了她,另一个给了nicole。
“你不吃?”孔黎鸢挑了下眉。如她所想,年轻女人是个总喜欢顾全其他人的人。
“不啊!”年轻女人否认,然后笑嘻嘻地伸出手。后座的nicole很自然地将汉堡掰了半个,递到她手里。
“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嘛。”
又伸出另一只手,朝她笑,偏褐色的瞳仁里浸着一轮完整的金色太阳。
孔黎鸢突然想起汤米·巴特勒的《抓落叶》,这里面有段话和这个年轻女人很是适配。
她笑,却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笑。
然后把自己手里的汉堡也掰了一半给年轻女人。食物对她来说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补充身体热量缺口的必需品。
她知道这世上很多人都可以坦荡地说“我喜欢”“我爱”,但她似乎没有这种天分。
她不爱美味的食物,漂亮的衣服,畅快的车。她不爱人,也不爱自己。
但这个年轻女人和她说:我喜欢吃汉堡,请你吃汉堡吧。
然后分走她手中的一半汉堡。
再然后,又从那两个一半里,掰了个一半的一半给她。
像无限循环。
后来她无数次想起这个画面,觉得还不如在这里无限循环下去。
现在她只是笑,但还没问。
这人又回答了,“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嘛。”
-
三个人,分享完两个汉堡套餐,又在暖热的风里,敞着车开往下一个目的地。
nicole上车之后,年轻女人总是时不时注意着后排的状况,时不时给nicole垫个毯子在底下,时不时和nicole搭话,说着一些她们以前的事情,然后笑。
两个人都一起笑。
孔黎鸢没觉得被忽略,只悄无声息地当个观察者。之前觉得无聊,现在却品出一点有趣。
有毒的橙色花菱草,被放在了年轻女人的手边,挂在了车门前,随风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