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顾不得会被释沣看轻成没长大,陈禾赶紧扯着释沣袖子说:“师兄,在小界碎片内多年杀戮,我心有戾气。若不消除,恐有心魔。”
释沣静静注视陈禾,后者眼底尽是不安。
陈禾并不是在说谎言,他有许多忧虑的事,却只能跟释沣讲:“师兄,我在被困前,看到豫州城丁忧离任的陈郡守,他是我父亲。”
释沣目光一凝,伸手轻轻扯下衣袖,从梨木桌前拽出另一张缠枝雕梅纹圆凳,放在自己身侧,示意陈禾坐下来。
妄念什么的,比起有可能伤害师弟的人,显然后者更重要。
“你想见他?”释沣语声里暗藏寒意。
陈禾沉浸在思绪里,没有发现,他摇摇头:“如果陈郡守没有离开,那个可能与李郡守有关的妖狐,或许不会出现在豫州。”
西城十三坊,六百户人家,侥幸活着回来寥寥无几。
隔壁的王大娘,隔壁那个吝啬又好面子的,鞋面有洞不敢站起来的书生…
“长眉道长说,天道因果,避之不得…我若是有了因果,化婴时入魔,师兄还要我吗?”
释沣低头看紧紧靠着自己坐的陈禾,那满眼茫然之色,让他再次心中一悸。
“天道并非公允,却也不会乱扣因果,或许妖狐不来豫州,但却会去别的地方,终有一天它会不小心踢到铁板,开启小界碎片。因它而死的人,也许不是这些,但却是另外一群,这始终都是它的罪行,天道不会乱算。”
释沣摸摸陈禾的脑袋,安慰说:“你不会入魔,河洛派也不用承担这份因果。”
陈禾却忽然抬头,坚定的说:“不,师兄,我并不是担心与你一起飞升。就算我是魔修,以后也一定会找到师兄的。”
姬长歌说,上古时期,魔修也一样能飞升。
释沣的手一顿。
他莫名的想到赤风沙漠那个荒诞的幻境。
“嘻嘻。”
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古怪的笑声。
陈禾抄起弓,机敏的原地跳起,释沣却一把将他按住。
只见靠客栈走廊这边的窗框,蹑手蹑脚走出一个三寸大小的皮影人,隔着窗纸摆动手臂,作出一个侧耳探听的动作。
“嗨,豫州城出大事啦,伙计!”
皮影人对面的窗格,忽然出现一个带着竹竿拉线的手臂剪影,然后第二个皮影人打着哈欠慢慢站起来:“这一大早的,扰人清梦!”
“小界碎片知道吗?”皮影人还会捋胡须卖关子,“啧!好东西,看运气。”
“哎呦呦,可不是!”皮影人将手放在嘴边,探头说,“告诉你啊,西村郑家有个人,一掌就把小界碎片击破!何等神勇啊!”
陈禾:……
释沣:……
“什么?”跟它搭戏的皮影人震惊得一抖,“此事当真?”
侃消息的皮影人摊手耸肩,“不知道,莫老爷惊吓得被噎住,所以决定出门看个究竟喽!糟糕,莫老爷来了,我们快跑!”
两个皮影人从窗纸上滑下,紧接着,门扉被轻轻敲了两下。
浣剑尊者在门外冷冷的问:“释沣道友,可否一见?”
第51章 有意结交
天晚欲雪。
京郊十里尽是权贵的庄子园子,途中有一小镇,原是供那些钟鸣鼎食世家豪门家仆歇脚打尖的地方。因权贵出行,总要提前数日遣人去庄子上查看,又得留下可靠的家仆看庄子,一来二去,这些豪仆也开始在附近卖地置业,慢慢形成了一个繁华的小镇。
这天,恰好是正月初二。
世族权贵们多在京城,京郊庄子上冷冷清清。
这些园子的管事,连同他们的亲戚,也甭管是平民,还是世代为仆的家生子,见雪停了,都聚集到小镇上,喝酒赌钱,热热闹闹过个年。
画着骰子的布幡在寒风里飘荡。
一个头戴毡帽的男人,低头拢着袖子就走了进去。
赌坊里喧嚣异常,四壁挂着的油灯摇摇晃晃,有些昏暗,几张八仙桌周围挤满了人,铜板碎银拍了满桌,到处都是面红耳赤的赌徒。
膀大腰圆的赌坊看场,靠着墙壁,目带戾气的打量着每个人。
摸进赌坊的男人,脱下毡帽,也挤进赌骰子大小的桌边,探头探脑——他穿得有些寒酸,身上只一件夹袄,虽然是新的,看起来没下过几水,但这风雪天这副单薄模样,显然是个兜里没钱的家仆。
不是主人特别吝啬,就是混得太糟。
权贵惩罚那些犯了错,却有念着些许情面的奴仆一家,就是打发到庄子里,这些人后半生就只能熬日子,世态炎凉,想吃饱穿暖都难。
也就是年节时分,蒙主人恩赐,能拿到点赏钱。
这般人赌场里常见,看场子的大汉轻蔑扫了他几眼,连容貌都没看清,就从这男子身上掠过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
赌坊看场子的人再多,认得出练家子,怎么可能看得破修真者?
这个乔装改扮的人,正是季弘。
浣剑尊者的府邸,距离这个小镇不远。季弘这番前来,连障眼法都没用,他收敛灵力,目光躲闪,装出一副畏缩的模样,又用黑炭在额头与颧骨浅浅抹了一层,霎时就变得与那些家仆一般无二。
季弘前世就觉得,修真界众人都眼高于顶,元婴修士瞧不起金丹期以下的人,修真者们又普通没把凡人放在眼里,这样的忽视,使得前世八尾狐潜藏在凡世兴风作浪,正道魔修竟一无所觉,反倒互相质疑,即使在北海郡围捕妖狐之后,仍有人质疑妖狐是否真的存在。
这些修真者,不管是矜傲身份,还是习惯避世,他们都太忽视凡俗之事了。
譬如他们习惯使用的障眼法,确实好使,但万一遇到比修为高的修真者,简直是明晃晃的在额头上贴有“吾乃修真者”的标签。尤其像季弘今天这般,行迹鬼祟的钻进一个修士完全不感兴趣也不会来的地方,倘若他用障眼法,那么这标签还得加上“我有问题”“我不怀好意”“我在偷偷摸摸做一件事”,还有比这更蠢的事吗?
这里可是浣剑尊者的势力范围,走在路上,偶尔遇到一两个魔修再寻常不过!这年月大家无所事事,看到用障眼法的人,好奇心起,玩跟踪也是有的。
——自认不是蠢人的季弘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很快,他就收敛得无踪无迹,抖抖索索的从袖筒里掏铜板,跟着下注。
季弘随便丢,运气倒也没背到全部输光,只是每次输就唉声叹气,惹得周围人嫌弃喊着穷鬼滚远点。
被推搡几步,他也不恼,继续厚着脸皮凑在后面。
直到一个时辰后,又一次装无意扫视赌场时,季弘心中咯噔一跳,极力遏制内心欣喜。
他等的人到了!
不知何时,喧闹的赌坊里混进来一个少年,看起来白白净净,却贼眉鼠眼,悄悄的冲人袖摆荷包张望,对瓷盅里摇动的骰子全无兴趣,连赌桌上压得厚厚一叠的银钱,他也全不在意。
没多久,这少年就确定了目标。
他慢慢摸出点碎银,凑近一张桌子,漫不经心的开始赌钱,然而目光却总是落在身边一满身酒气的汉子腰间挂着的玉石坠子上。
坠子约莫是玉的,有点杂色,但质地极好,看着十分细腻。八成是玉璧什么的边角料,主人赏的,看来这家仆颇有点势力,主人家的身份也不差。
汉子呼呼喝喝,拍着银票,看起来不输不赢,正在兴头上。
季弘也装作被人推搡,兜兜转转的来到那桌。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季弘只盯着骰子,脸憋得通红,与其他赌徒没有两样。
没过几局,少年下手了,手指哧溜一晃,就将玉坠子摸了去,动作十分轻巧——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溜走,看场的大汉一声怒喝,上前几步,拎起少年衣领。
“小贼!敢在我们赌坊伸爪子?”
赌桌前众人大惊,纷纷摸口袋。
少年挣扎了一下,愤怒说:“你这莽汉,胡说什么?小爷我好端端的在这下注,运气正旺,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我的和田玉坠子!”失主大叫一声,反过手来揪住少年,恶狠狠的说,“是不是你偷的,送官!”
旁边看热闹的嗤笑一声:“王管事,正月衙门休沐呢!再说为这事闹去官府,贵主人也嫌弃罢,东西找到,打断他的手,也就是了。”
失主怒气冲冲看了少年一眼,发现他穿得简单普通,看上去完全是个外乡人,眼中霎时凶光大盛:“小子,叫你家里人拿几贯钱来赎,我就放了你。”
“你们胡说八道!”少年挣扎着喊,还指着赌坊看场子的大汉叫,“你哪只眼睛看到小爷偷他东西了?”
“哼!”
看场大汉阴阴一笑,“小子,你进来我就盯上你了!去年你在我们赌坊偷过许家三管事的鼻烟壶,将你一顿好打,今年还敢来?”
失主听到不是什么有来历的人,顿时精神一振,捋起袖子恼羞成怒的嚷嚷,“把这小子扒光了,东西搜出来,打一顿丢出去,冻死算我的!”
少年原本满不在乎的表情骤然一变,摸出那个坠子丢出去,还啐了一口:“这不值钱的边角料谁稀罕,奴才秧子下辈子还是奴才秧子!”
“你——打!”
顿时赌坊里像开了锅,一阵拳打脚踢,有些不相干的人也浑水摸鱼踹了几脚。
季弘没去凑热闹,只是指着赌桌叫骂:“还开不开了,我下着注呢!”
摇骰子的庄家,懒洋洋看他一眼,揭开盅,里面赫然是三点小。
季弘大喜,梗着脖子喊:“哈哈,我赢了,快赔,我下了五十个铜板的赌注。”
赌场上的银钱虽然乱作一团,但庄家当然记得下注,尤其是季弘这个穷鬼,晃悠了一个时辰,总共从袖子里摸出来的钱都没五十个铜板,还一次下这么多呢!
“你说什么?”庄家早看这穷鬼不顺眼了,“来啊,有人诈赌!”
季弘一怒,掀了桌子嚷嚷:“你们才诈赌,作假!我都输了一两银子了!”
“把这捣乱的拖出去,打!”
于是季弘也被乒乒乓乓狂揍一番。
“王管事,还扒这小贼的衣服吗?”
“衣服值几个钱?打断手脚,丢出去就是!”失主觉得十分晦气,这大过年,闹这么而一出,实在糟心。
赌坊看场子的大汉将季弘一顿好打,然后将两人一起拖出去,掀开赌坊门口的布帘,就这么直接扔到路中央,两人脸都栽进了积雪里。
夜色暗沉,因为正月无宵禁,这镇上酒馆歌坊笙歌不断,醉汉赖汉被丢出来三四个,都没人驻足围观。
风雪又紧,路人匆匆而过。
“这赌坊,一定是用假骰子!”
季弘作势狠狠一拍积雪,愤怒无比的抬起头。
他旁边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偷,身体骨骼一阵奇异响动,然后就好端端的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