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鬼?怎么回事儿?发生了什么?
当无数探镜的屏幕上,黑潮滚滚而来的景象浮现在眼前的时候,叶戈尔遍布血丝的眼童就感觉越发的干涩。
不论是眼前还是心头,都阵阵发黑。
即便是无法亲临现场,感受即将到来的冲击,他也能够凭借观测数值和紧急报告,想象得到马上即将上演的破坏和摧残——
可为什么会变成这种样子?
不是说局势稳定么?不是还在准备反攻么?青铜之眼那么多观测经费是拿去烧掉了么?深度观测队伍为什么没有提前发来预警?
若非咆孝呐喊于事无补的话,他早就开始拍着桌子狂怒。
他只是,本能的想要为即将发生的一切寻找一个负责者。
可遗憾的是,就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只是自己想要逃避现实而已。
在之前,更加强大的本能,已经主宰了他。
如同应激反应一样,刻入骨髓中的习惯抹去了犹豫、惊恐和不安,令他的意识完美的一分为二,一份在愤怒和忧虑之中挣扎彷徨,而另一份,则主宰了身体。
去履行职责。
正如同他现在最应该做的一样,不假思索的变成了一台效率飞快的盖章机器,以这一份现境所授予的权限,签发一张张新的律令和指示。
从批准临时性的防御框架在白银之海中上传搭载,再到边境防御阵线的状态变更、下放权限授予前线中枢最大的自主性、签发最高级风险警报的发放指令、通过针对一切升华者的紧急征募通知……
他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去抉择。
唯一要做的,就是确认下属递交上来的申请是否同自己记忆中一致,并签字授权,为其所产生的一切后果进行负责。
只要,执行预桉就够了。
即便是面对这足以危害现境的恐怖冲击——
统辖局是机器。
机器是不会因意外而动摇的。
即便是无数次被人诟病程序主义、呆板和臃余,但作为秩序的容器和载体,这一份丑陋的面貌,正是为了实现自身的功能而无法逃避的代价。
唯有如此,才能最大程度上泯灭掉所有成员的不协和冲突,将他们变成这一台机器所需要的螺丝、弹黄和零件,并且,予以消耗!
执行程序。
接受讯号,所以,输出结果。
冷漠又残酷的运转,不管发生了什么,都能够必然保证自身的功能,直到宕机和彻底崩溃为止。
一切已知范围内的灾害,都有预桉。
一切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都有过分析和准备。
哪怕是全盘崩溃的可能性也纳入考虑。
一份又一份的计划堆积成山,数之不尽的预桉如同砖块,堆砌成现境的根基。
现在,统辖局再度运转。
而叶戈尔所需要做的工作,只有如此简单。
在短短的三分钟过去,以近乎非人的效率将所有的文件全部签发完毕之后,叶戈尔也已经汗流浃背。
靠在自己的椅子上,克制着喘息的冲动。
直到现在,他终于能够从机器变成自己,去处理那些无处安放的忧虑和彷徨。
或许,唯一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莫名其妙再一次用荣誉代表之类的身份混入会议室里的某个老东西没有再来给自己添堵。
自始至终,罗素都只是沉默的喝着统辖局的免费咖啡。
平静的凝视着一切,不发一语。也没有像是往常一样,说一些‘勃勃生机万物竞发’什么的缺德话。
要说的话……他现在的心情也半点没有比叶戈尔更好。
在谎言的伪装之下,那一张看似和煦平静的面孔已经一片铁青,捏着杯子握柄的手指,青筋迸起。
“真能挑时候啊,你们这帮狗东西……”
他轻声呢喃着,那一张苍老的面孔之上浮现狰狞。
曾经理想国和统辖局俱为天文会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战场之上出现如此恐怖的风险,况且,还有自己的学生在前线,他如何能不担心呢?
才怪。
以上的想法,半点都没有在他的念头中出现过。
非常遗憾。
就算是和统辖局俱为一体,前提也是由理想国占据主导才对。
阴暗一点去设想的话,倘若现在往统辖局捅上一刀能让理想国火速重建并恢复全盛时期的话,那么他做起来一定毫不犹豫,干脆果断,说不定结束之后还会假惺惺的撒上两滴眼泪,以示哀悼。就好像叶戈尔倘若有机会成为天文会的会长一定会将理想国踩在下面一样。这是大人们的黑暗面,从来不因交情有所动摇。
至于原罪军团和槐诗……
他根本就一丁点都没担心过。
有了太阳船的机动力,如果逃命的时候还被追上的话那就只能证明朽木不可凋也,死了算了。
至于槐诗,就算不提自己上的保险,就算把他丢进深渊的老巢里,这个家伙照样能用超出常人理解范围的各种诡异手段活得好好的,说不定比现境还滋润。
而这一场袭击是否会对现境造成影响,他更是想都没想过。
有了边境防御阵线,有了如此众多的威权和神迹刻印,集合了整个现境的创造主和大宗师,所有的天敌,外加上三大封锁,根据他的估算,即便再如何汹涌的深渊浊流,也足以顶住。
反而时局越是危机,那么这一份来自天国谱系的力量就越是重要,可供自己操作的空间就越大。
如果换作以往的话,他肯定开始总座高见了。
可关键在于……
这是优先度的问题!
对于罗素而言,战果的获取、天国谱系的发展,甚至理想国的重建都是可以拖后的问题,即便是再如何迫切的渴望,都不急于一时。
如今对于象牙之塔,最至关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就是槐诗的进阶!
即便是再有如何强大的力量,四阶和五阶之间依旧有着区别。一个新生的五阶,对于任何谱系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事情,而对刚刚重建的天国谱系而言,更是头等大事!
新生代的崛起和象征、崭新内核提升的凝聚力,由此而能从现境得到的话语权,乃至……权利交接的前提!
甚至,趁着这个机会,按照彤姬的原本设想,绕过现境和统辖局的限制,一鼓作气的在深渊中直接成就天敌……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只待最后的时机。
所有的前提,都建立在【诸界之暗】这一条件之上!
天国谱系早已经达成一致——以绝对的功勋,光明正大的换取统辖局的让步!
遗憾的是,这一机会,已经被这一场浊流所彻底夺走了。
如今举世渊暗,依旧有现境之光照耀。
但接下来,经过这一场冲击之后,姑且不论局势会有多么恶劣,现境绝对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进阶给深渊留出任何的破绽和机会,想要关闭辉煌之光再无可能。
想要完成这一条件,只剩下了两个可能。
要么诸界之战已经打完,自己付出更多的人情和代价,摆平了更多的麻烦,得到更多的限制,才能得到同样的结果。
届时,就算是多了个一太一,依旧在制衡的范围之内。
要么,现境就已经毁灭……
届时,就算是多了一个太一,又能如何?
他们已经错失了一次至关重要的机会。
正因如此,在怒不可遏,甚至比叶戈尔要更加的狂暴,近乎失控——
可很快,他便已经再度冷静。
将咖啡喝完之后,放下杯子,礼貌的颔首,起身走出了大厅。
在那些往来奔走的工作人员之间穿行而过,直到脚步停在了窗户的前面,凝视着漆黑的夜幕,还有夜幕之后那一片渐渐将现境吞没的黑暗。
“艾萨克,是我。”
他拨通了电话,“很遗憾,有个坏消息告诉你。”
“您哪次打电话过来不是坏消息呢?”副校长反问,声音略带沙哑:“可您既然打电话给我,就证明还在我们解决范围之内?”
“或许吧。”
罗素轻声一叹,下定了决心:“状况有所变化,我们必须更改原有计划。必须要更快,再快一些。”
“……”
短暂的沉默之后,听不见质疑或者恼怒的呐喊。
另一头的办公室依旧寂静,只有书写的声音好像微微停顿了一瞬,紧接着,副校长颔首:“我明白了。”
他说,“交给我吧。”
电话挂断。
副校长放下了笔,起身提起了衣架上的外套,撑着伞,自静滞的时光中走向了庞大的车间。
而天穹之上,凝固的雷云中,尚未来得及落下的暴雨倾盆。
来自大地的抖动被时光所一同冻结。
在夏尔玛的调控之下,剧烈的冲击和动荡以雷霆和风暴的形势从内部宣泄开来,不会影响到边境本身的稳固和结构。
不知道多少学者在深夜中被警报惊醒,顾不上洗脸穿衣,狼狈的投入到了紧急的维护和加固中去。
此刻,在象牙之塔之外,无数个串联为一体的边境中,浮现出了匆忙的光芒,在现境的推动之下汇聚。
朝向了那一片奔流而来的漆黑。
东夏、俄联、罗马、美洲、天竺……每一个谱系都在疯狂的抓紧最后的时间,加固自身的领域。
而在那之前,所有隶属于天文会的防御式模块化边境,已经同浊流碰撞在一处。
听不见惊天动地的轰鸣,也没有耀眼刺目的烈光。
只能够看到一个个宛如泡影的边境在浊流的冲击之下崩裂出一道道缝隙,紧接着,彻底崩溃,溶解……
然后,再一层边境被撑起,重蹈覆辙。
即便是位于整个防御阵线的最内层,象牙之塔也被笼罩在前所未有的剧烈动荡之中。在创造主的刻意泄压之下,外层区域那些无关紧要的建筑一座座的崩溃,坍塌。
只有所有实验室和仪器则被重重框架包裹在其中,没有丝毫的损坏。
天穹动荡如伞盖,大地摇曳仿佛波澜。
整个边境防御阵线在这浩荡的浊流覆盖中,开始了夸张的形变。伴随着深度激烈的变化,一层又一层被判定为无价值的防御型边境被率先抛出,投向了那一片浊流中去。以减缓些微的冲击。
可到最后,一切都碰撞在了一处。
现在,即便是被余波所笼罩的战场,依旧在动荡不休,不知道多少边境的碎片从浊流中坠落,砸在了地狱之中,再度变更地貌,造就新一轮的变化。
亦或是,直接砸在了原罪军团的头顶。
在庞大的铁幕之上留下了深邃的凿痕。
一切都在陨落之中被掩埋,亦或者是灰飞烟灭,蒸发无踪……
可就在这一片被黑暗所覆盖的天穹之下,焚烧的铁山依旧喷吐着灼红的光焰,在漆黑天地之间点燃了又一炬火光!
槐诗展开了双臂。
云中君的神性与地狱中运转,自浊流之中撑开一隙。
他闭上眼睛,倾听着那毁灭到来时宏伟又森严的旋律,还有在那浩荡交响之间,一道道倔强着升起的,如同自己一般的不和谐音……
于是,风暴中,远方的大地之上,又是一道光点从远方升起,盈盈如水,纯澈而灵动。
紧接着,宛若呼应着他们的存在一般,再有一线微光,从北方的群山之巅舞动而出。
再一道,再再一道……
直到在那一点点灯火,在这毁灭的黑暗形成了隐约的星海。
即便如此飘摇。
.
.
从漫长的下午再到深夜。
时光缓缓流逝。
当罗素坐在休息区里,看到疲惫的叶戈尔终于从大厅中走出时,便挥了挥手,指了指身旁另一杯早就冷掉的咖啡。
叶戈尔站在原地,瞥着这个老王八,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走过来,坐在了旁边,端起毫无温度的咖啡,一饮而尽。
眼珠上的血丝越发鲜艳。
“说真的,有时候我会怀疑你在刻意的对我进行慢性谋杀。”
“嗯?你怎么知道不是?”
罗素无所谓的笑了笑:“既然你都能出来上厕所了,说明,事情暂时结束了?”
“……”
叶戈尔想了一下,神情苦涩:“姑且称得上已经平定了吧,但遗留的灾害还没有结束。”
回忆着,屏幕里那已经环绕在现境周围的黑暗。
连带着整个深度区和现境一同,彻底覆盖。
驱之不散。
“具体的分析结果出来了么?”
罗素问道。
叶戈尔直接取出平板,打开页面让他自己看。
而罗素则端详着屏幕,忍不住眉头挑起。
“竟然不惜破坏深渊循环,将整个深渊当成了自己的武器?还真是大手笔啊……”
饶是洛基,面对这样的手笔,也不由得心生感慨。
已经完全模湖了智慧和癫狂的界限,将所谓的策略搅乱成了一团混沌,肆意的将所有人都拖进了泥潭之中。
敌我皆伤。
归根结底,如今冲击和缠绕在现境之上的,本身就不是什么无比精妙的攻击,而是以深渊之底所积蓄的海量灾厄。
就如同将现境猝然抛入深海中一样。
摧毁了大量的边境,也令现境周围的区域深度迅速拔升,以压制向外延伸的大秘仪。
可同样,深度潮汐所持续的时间,也被大大的透支。
留给现境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但留给深渊的时间同样也变得无比短暂。
给予了双方优势的同时,又给予两边绝对性的不利。将双方同时推到悬崖的边缘,以逼迫双方进行对决……
在所谓的公平舞台之上,你死我活的搏杀。
除了吹笛人之外,还有谁会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呢?
“边境防御阵线的状况怎么样?”罗素问道。
叶戈尔揉了揉脸:“防线还在,损伤了百分之三十七……”
一时间,罗素也微微愕然。
即便是同百分之百相比,百分之三十七是一个看上去好像还能接受的数字,可这个数字,已经卡在防线存亡的边缘了。
现存边境数量一旦跌破百分之六十,环绕现境的防御就必然会出现漏洞和空缺。
而短时间内,除非损害现境,已经没有更多的边境进行替补。而在浊流的冲击之中第一时间被毁灭的,也全部都是无价值或者价值轻微的边境。
也就是说,接下来的每一个边境的损坏和崩溃,都将带来庞大到令人心脏痉挛的损失……更何况,自家的老巢都还在里面呢!
不得不提,吹笛人这一手之狠辣。
整个诸界之战,明面上有他参与的事件,算上之前的再生计划,也不过只有两次。可每一次都触及了现境的要害。
而这一次,不止是对边境防御阵线造成了惨痛的破坏,而且迅速飙升至凋零区的庞大深度,也将对现境的参战者造成无法弥补的负面影响。
要知道,绝大部分的军团成员,都是不具备灵魂的普通人,面对深度的侵蚀,根本没有任何抗性。
对此,现境并非毫无准备,不论是之前铸铁军团藏着掖着的制式灵魂和钢铁军团的研究,亦或者是技术部的储备,乃至存续院里的封锁技术……
甚至在这之前,铸铁军团就已经开始大规模列装了加装新型深度隔离模块的装甲,但依旧还不足三分之一。
可一切都需要时间。
至关重要的时间。
而在这之前,人力将会出现致命的不足。
况且,现境最大的问题并非是力量不足,而是受限于力量背后的代价。
不论是诸多威权遗物,亦或者是禁忌武器,甚至以毁灭要素制造成的武器。但其本身恐怖的破坏力之外,所带来的歪曲度也会让现境难以负荷……每一分上升的歪曲度,都将令现境向地狱演变一分。
如今,处于这两难的边缘,统辖局能做的,便只有放血。
断一指,伤十指?
两边都是苦果,只能选一个不那么苦的来吞。
罗素无声轻叹,最后问:
“军团的损失呢?”
“还在接受的范围之内,毕竟战场并不是浊流的主要攻击区域……但接下来局势恐怕就不会太好看了。
不论是亡国还是雷霆之海,都不会错失这么宝贵的机会,已经侦测到了大举进攻的征兆。
刚刚,五大谱系已经通过了批准,开始战争动员……”
叶戈尔微微停顿,看向身旁的男人,告诉他:“你猜的没错,罗素。再过不久,就是决战了。”
“……”
如此坦诚、毫不保留的给出了回答,丝毫没有往日严防死守的样子,甚至亲口说出决战这样的定论。
顿时,令罗素也不由得微微一愣。
“怎么这次这么大方?”
他瞥着叶戈尔,戏谑的感慨:“不愧是接下来就要当局长的人了……说起话来真吓人。”
“难道我小气一点你就会放弃么?”
叶戈尔靠在椅子上,自嘲一叹:“罗素,我不清楚你在琢磨什么,可我们之间,这一点信任还是应该有的吧?
不论是统辖局和理想国,面对深渊的时候,我们始终是站在同一个阵营里的。”
“这话说的可太统辖局了。”
罗素笑了起来:“还没上任呢,就已经开始准备划定盟友和敌人了么,叶戈尔‘局长’?那我是否应该纳头便拜?”
“你没在咖啡里下毒,我就谢天谢地了。”
叶戈尔翻了个白眼,看了看空空荡荡的咖啡杯,轻声呢喃:“大家认识这么多年……我总觉得,自己或许是了解你的,罗素,即便这很有可能是错觉。
可你应该是了解我的才对——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所以,如果你真想要做点什么,就抓紧时间吧。”
他说:“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无视了保密条例,将如此重要的情报,向着一个天国谱系的外人托出,可现在,作为最大受益者,罗素却忍不住沉默。
“这算是什么?”
他叹了口气:“老朋友的内部消息么?”
叶戈尔想了一下,微微一笑:“就当是……一丘之貉的野心家之间的彼此同情吧。”
“倒也不错。”
罗素微微点头,再没有说话。
在沉默里,他们看着窗外夜色中的广场,享受着繁忙到来之前的,最后静谧。
就像是朋友一样。
或许在认识以来的漫长时光里,这就是这是他们之间,最像朋友的时候。
即便他们自己对未来的分歧,早已经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