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她对面的谢知鸢却一点也不怕,她目光在小厮送来的木牌上只停了两瞬,便随口道,“来一壶碧螺春与一壶春江花夜。”
陆明霏笑道,“你又替我点了?”
“秋干易上火,替你降降火气。”碧螺春是她爱喝的,春江花夜倒不负它这名字,入口虽薄透,却温柔和缓,带着些微的清凉意。
谢知鸢点完茶才有功夫问她,“今日怎有耐心在外厅等我了?”
“说来也怪,是你那丫鬟拦的我,说是不合规矩,”她倒了杯桌上的凉茶,叹口气,“不过我转念一想也却是如此,是我太跳脱了。”
陆明霏自小在陆老夫人跟前长大,虽能同陆夫人说上几句话,但到底相处时间并不多,是以规矩什么的于她而言不过是兴致来了便学一学的把戏,反正也没人敢管她。
谢知鸢拢了拢眉,明霏向来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怎又说这样的话?
她问,“可是陆国公又说你了?”
她话音刚落,两人的茶便被小厮端了上来,陆明霏目光落在倾泻到杯盏中的茶水上,扯了扯嘴角,“没有,只是忽然发觉,长大后便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随心所欲,我终究是陆府的人。”
谢知鸢心下一咯噔,她忙开口道,“是有人逼你去同谁定亲了吗?”
“那倒不是,先前真真的事你忘了吗,就算我用陆府嫡出小姐的身份前去探望,也被赵大人回绝,真真又何曾想嫁给二皇子?如今他们那一脉式微,也不知真真之后该如何。”
陆明霏抿了口茶,她直直望过来,“阿鸢你知道吗,承安郡主与太子定亲了。”
谢知鸢微愣,云雾袅袅烟烟横亘在两人中间,少女脸上的神色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可语调莫名感怀,“承安她多喜欢三哥你也知道,可就是她这般尊贵的身份也躲不过......”
谢知鸢不赞同,虽说她也感慨于承安郡主的抉择,可人性的劣性根总让她生起几分不自觉的欣喜,“这不能这样说,表哥他不喜欢承安郡主,你若是与谁两情相悦,那陆府定不会阻挠。”
她几乎是要明示了,可明霏下一句却让她愣在原地,
眉带郁郁的少女苦笑道,
“哪来的两情相悦,不过是我自个儿自作多情。”
简直瞎说,她同谢知礼一起长大,他的心思没人比她更清楚,
谢知鸢捧着杯盏,黑眸睁得滴溜圆,“那人是和你说了什么?”
陆明霏撇嘴,“不过是一些要我离远些的话,咱们不聊这些了,喝茶喝茶--”她说着大手一挥,直接俯身碰了碰她的杯盏,宛如喝酒般一下子全闷了。
楼下台上说书先生还在滔滔不绝说着,时不时传来众人拍手的叫好声,谢知鸢越过半开的窗牖,因不知要往哪看,目光无措地停顿在半空,
谢知礼他怎会说这样的话。
待两人拖拖拉拉喝完两壶茶,外头早已暮色四合,
夜间的盛京依旧繁盛,街道上亮如白昼,远处的飞檐亭台隐在夜色中,轮廓却因风灯影影绰绰相对分明。
谢知鸢拉着陆明霏下了雅间,她今日的发髻遭不住,自额角落了几缕碎发,在风中飘荡。
两人才行至门前,便被人一手拦下。
“陆小姐--”那人穿着粗布短打,瞧着是个小厮模样,他冲陆明霏笑了笑,“我们家公子请您一续。”
若是往日陆明霏倒还有兴趣瞧两眼那人是谁,可现下实在是没有心情,她随意应道,“我今日身子不大爽利,往后再约。”
谢知鸢有些好奇地往小厮指的暗处望去,她知道平日里明霏同好几家公子都玩得好,可这个却有些陌生。
见陆明霏回绝,那小厮脸上露出些许难堪,还没等他再劝说,那位方才在不远处观望的公子忽地比了个手势,小厮见状就要退下。
檐角的风灯滴溜溜转,落了光影在他面上,谢知鸢这才完全瞧清楚他的脸。
眉眼深邃,轮廓利落,周身气势锐利,瞧着落了霜寒的模样。
他身量极高,只静静站在原地,目光凝聚在陆明霏身上。
倒是从未见过,可不论是他本人的气息抑或是腰间环佩的玉珏都透着某种不凡。
真令谢知鸢惊讶的是,明霏的表情在瞬间失控了。
她一把拖住正要离去的小厮,眼眶微红,咬牙切齿道,“等等,我去。”
她说着侧眸看向谢知鸢,正要说什么却被匆匆打断,
“明霏你去吧,我可以去边上雇辆马车。”少女乖巧地笑了下,虽眼里稍带迷茫,却体贴地没再说什么。
谢知鸢看着陆明霏小跑到那男子面前,仰着脸似乎很气愤的模样,在腰间的拳头攥得死紧。
风灯忽闪着将微光送至别处,谢知鸢收回目光,懵意慢腾腾蚕食她,要她呆愣在闹杂的街上,
虽不想承认,但单相思的那人可能是谢知礼。
是她陷入了误区,虽说明霏每回见到谢知礼格外兴奋,两人间的举止也很亲昵,但或许她对他并无他意,只把他当弟弟来看,所以才会在他去花楼时那般生气。
谢知礼昨夜绝口不提明霏也有了缘由,这两人怕是已经说清楚了。
“诶诶,小姐!!麻烦让让!!”身后的喊声唤回谢知鸢的思绪,她反射性侧眸,就被奔腾而至的牛车吓了一大大跳,那牛离她越来越近,车上的货郎也竭力要收回自己的缰绳,可是来不及了,
温热的吐息带着牲畜才有的气息喷到她脸上,谢知鸢脑袋一片空白,即便心底在叫嚣着要躲开,但身子却一动不动僵在原地,恍若提线木偶被下了命令一般。
几乎是在同一瞬,一股力道袭来,带她远离了那处,随即是不算熟悉的气息溢上鼻尖,
“谢小姐--”随着牛车远离的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日后还是要多加小心”
作者有话说:
——害,可怜的表哥,咱们阿鸢可是万人迷呀
第84章 、长平侯
“谢小姐,往后还需小心些。”
男人垂眸看着她,许是休沐了,他现下并未着那件绛色飞鱼服,只穿了件寻常的石青色长衫,现下的姿态恍若不过是随手一接,连放在她腰间的大掌都未用力,而是礼节性地侧放着,
谢知鸢原本吓得一片空白的大脑逐渐苏醒,心开始控制不住狂跳起来,因为后怕,眼眶里噙满了清透的泪液。
一切不过是在短短两瞬间,等女孩密密匝匝如云囤雾集的思绪回拢,邵远早已收回手,
方才情急之下,他将她带到了巷子前的暗处,
前头是繁华的集市,如织的游人时不时在摊前顿足,有华服少女手捏簪子就着微光细细打量,有粗衣百姓从衣袖里掏出几文钱将雾气弥漫的软包子放至怀里,方才的闹剧半点没影响此处的闹腾,
而后边却是隐于夜色中的巷道,石板砖上或许正倒着醉汉,细碎的呼噜声惊扰到跟着母亲前去觅食小猫,小巧的梅花印在略湿的地上。
而两人便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半晕的光影点亮颀秀挺长的轮廓,他摩挲着掌心处的酒葫芦,耐心地等着,
“邵大人--”
细软柔润的嗓音打破此处的平静,惊魂未定的少女轻喘着气,眼睑处的阴影随着风灯摇曳出恍若雨落的弧度,“邵大人,方才多谢你。”
谢知鸢还未从惊险的情景中抽身,语调都是颤的,她不自觉并了并脚尖,才找回那种落地的实感。
“无事,”邵远轻笑一声,他目光漫不经意望过来,“能救到谢小姐,倒是邵某的荣幸。”
他嘴上虽说着甚至于算越界的话,可是嗓音却是轻飘飘的,宛如浸过陈年的酒。
谢知鸢讶异仰脸对上他的视线,男人原本清浅的眸色在暗处落了阴影,连带着那张清俊的脸都看不分明。
她想起原先的那个梦,再结合原先说要去喝茶的客套话,忽地有些心虚,也不知如何回应他这句明褒实贬的话,
邵远倒没再揪着不放,他转眸望向不远处的市集,目光忽地一凝,
就在谢知鸢也要扭头时,邵远早已收回目光,他掂了掂手边的酒壶,忽而轻笑道,“谢小姐当日说的话可还作数?”
谢知鸢当然知晓他指的是哪句话,可她现下只能装作不懂的模样,以免邵大人同她计较,
她近乎是下意识地装傻,在潜意识里,这算是避免他人苛责与麻烦的万全之策,
“哪日的话?”女孩微睁大了些圆滚滚的黑眸,说这话时显得越发诚挚与茫然,“民女记性属实不佳,若是忘了何事,还请邵大人多多担待。”
邵远垂眼,他没说话,就那么直直望过来,
谢知鸢被他看得发毛,这个角度,邵大人的眼神属实过于锐利了,
仿佛她在邵远面前就是个透明人,只一眼,那些小心思便无处遁形,被他摸得干干净净的。
邵远忽觉他对一个小姑娘用上了下意识的审视和揣度,他哼笑一声,指腹捻上眉心,
面前的女孩好似松了口气,他心下觉着好笑,心底又存了不让其他人好受的念头,是以开口道,
“不记得便罢了,谢小姐可否赏脸同邵某去喝杯茶?”
谢知鸢自不会回绝,她忙应了声,好似这迟来的弥补能稍稍减缓她的愧疚,
但其实也不全然因此,往日她也不是没有毁约过,但这次不同,
--她有些畏惧邵大人,
这与对表哥的怕是不一样的,她虽也怕表哥,却知表哥绝不会伤害自己,他的强硬甚至让她心安,即便是那日在马车的举止,她也并不厌恶,甚至因带上几分在意她的意味而心生熨帖。
谢知鸢跟在邵远身后,在密集的人流里穿梭,她在他侧后方两步的距离,
“哎呦--”软糯的叫唤声响起,谢知鸢只觉腿部一重,她低头一看,一个胖娃娃撞上了她的腿,
那娃娃不过到她的大腿高,手里举着根糖葫芦,滴溜溜的眼睛望着她,忽地乐呵呵地笑弯了眸,从鼻尖冒出个鼻涕泡。
谢知鸢忙拉住他,还没说什么,又是一道唤声响起,
“虎哥——”从后头追来的女子着一袭白衫,身段凹凸有致,簪了个简洁的少女发髻,她脸部盖着白纱,只余一双妙目露在外头,
“虎哥,这里人多,可否跟着姐姐走?”
她一面絮叨这一面朝着胖娃娃伸手。
“不要!”那胖娃娃忙躲开她伸来的手,原本只是攀着谢知鸢的动作改为抱,还一把子收紧了,“你这个坏女人,我不要和你一道回家!”
那女子微愣,下意识抬首,露出那双秀目,
谢知鸢原先因着她俯身的动作并没有刻意去探查她的脸,虽说声音有些耳熟,却也没想到其他地方去,
可她现下一望过来,谢知鸢便在瞬间息了声,
这不是安珞吗?她不好好待在陆府,又怎会在这里?
“安三小姐?”谢知鸢出言试探,眸里满是疑惑。
安珞避开她的目光,垂睫掩住眼里的恨意,她刻意压低了声线道,
“小姐怕是认错人了,可否将孩子还给我?”
她既是不想相认,谢知鸢也不强求,前头的邵大人早已发觉她跟丢了,正在不远处等着她。
谢知鸢垂眸看向膝间的娃娃,叹了口气轻笑道,“你是叫虎哥吗?怎么不和姐姐回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