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有人支使的日子过惯了, 怎么可能还愿意回到事事都需自己亲历亲为的时候。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吴凤霞就受不了了, 每当疲累不堪的时候她总是会咬牙切齿地骂她那个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大女儿。

“小王八羔子”、“丧门星”、“挨千刀的死丫头”、“烂了心肺的小娘皮”。

“浪几天了也不知道回来”、“丧良心的”、“最好给我死在外面”、“我非要抽死她扒了她的皮”。

吴凤霞想到什么骂什么,一张嘴骂骂咧咧喋喋不休,好像这样就能排解一点她被生活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怨愤。

她这会儿看家里老头子和两个儿女也不觉得香了, 原以为剔除一个春花,他们就是最完美不过的一家四口人,却没想到还是照样被一堆生活琐事捆缚, 没觉得多幸福。

何秋月被宠得连根针都拿不动, 吴凤霞也舍不得叫她干活儿。

至于何时了和何老爹那更不用提, 就是两位大爷。每天只张着嘴等吃等喝,不帮倒忙都谢天谢地了。

吴凤霞每次看到这俩父子, 都一肚子火。

她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想起何春花, 想到她就开始生气谩骂。

即使是她亲口把人赶出去的,她也气得理直气壮, 认为一切都是何春花的过错, 如果不是她非要使性子和她赌气跑出去, 她现在怎么会累得这么个半死。

她的怒气在心生埋怨之时逐渐累积, 默默盘算着等何春花回来一定要再给她点教训。

或许是心里堵着人有些浮躁, 也或许是一家人的衣物实在太沉重, 总之吴凤霞在搬了一盆洗干净的衣服回家之时,不慎脚滑摔了一跤。

她这一屁股墩下去,疼得半天才惨嚎出声,就连脚也不慎扭到了。

沈初茉这几天可是轻松了许多,莲婶人好又勤快,并不拘着她,沈初茉与她相处很是自在。

她虽然离了何家,但生意还是要做的。

这事没办法避着人,她索性就跟莲婶交代了,还热情地拉她入伙。

莲婶一听能赚钱,自然是心动的。

只是她又有隐忧,看沈初茉都这么惨了不好意思赚她的钱。

沈初茉自然不会利用莲婶的善心占她便宜,一番劝说之下,这事就这么敲定了。

莲婶的丈夫去镇上做工了,她女儿又已出嫁,所以家里就只有沈初茉和她两人。

她跟沈初茉相处了两天,对这个手脚麻利、勤快肯干又会赚钱的姑娘喜爱更甚。

她乐得有人与她作陪,有时甚至都快忘了沈初茉是隔壁家的女儿。

不过邻里街坊地挨着,这并不是什么能瞒得住的秘密。

吴凤霞虽然没有关注过自家女儿的去向,何家却是有人知道何春花在这儿的。

沈初茉端着一盆水泼到了院子里,刚一抬头就看到何秋月站在院子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顿了一会儿,在心里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过去问:“干什么?”

“大姐,你都出来两天了,还不准备回家吗?”何秋月道。

“我那天说的话不够清楚吗,还是你们觉得我在开玩笑?”沈初茉没有什么情绪。

依她所见,何秋月对她这个大姐也没有什么很深的感情。

宠她爱她的人太多了,何春花在她心里本就排不上号。

或许基本的姐妹情还是有的,但是何秋月被惯得性子有些以自我为中心,她根本就无法对自己大姐的遭遇感同身受,所以何春花在何家受到的一切不公平待遇,她早就习以为常,并选择视而不见。

这也是何春花为什么从来不像何家其他人那样,那么疯狂地宠爱何秋月的缘故。

她拥有的实在少得可怜,而富有一切的何秋月轮不到她怜惜。

“大姐,你不是一直都是最懂事最听话的吗?怎么这次娘只说你两句你就闹到要离家出走了?”何秋月说着情绪隐隐有些激动,“那些不都是气话吗,你生了这么久的气还不够,难道真的要与我们断绝关系吗?”

沈初茉眯起眸子,沉声道:“你当然不会懂,你不懂言语如刀,刀刀割人心。在你眼中,吴凤霞是天底下最完美的慈母。所以你不明白我的感受,你只会觉得我无理取闹。”

“但若是你站在我的位置上,你在家里恐怕连一天都待不下去。”

“你若是真的用心去回忆,就知道娘她根本就不爱我。不管我做得多好,她总是对我没有一句称赞,相反还总是责骂我贬低我,把我说得一无是处。”

“我当初上学的时候成绩也很好,但是娘说不让我读书就不让我读了。她说家里没那么多钱,还说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没有必要读那么多书。可是为什么你和三弟就能一直读呢?我心里不是不知道,我只是愿意听她的话讨好她而已。”

“在家里我干最多的活,可是有什么好吃的永远都轮不到我。娘给你买最贵的布料裁衣,还给你买时兴的衣裙,送你奢侈的雪花膏,不让你干一点活,你要什么有什么,上学还有零花钱拿。”

“可是我呢?我明明是大姐,可是身上穿的用的全都是捡的你不要的。谁家的姐姐会捡自己妹妹的衣服穿?”

沈初茉说着说着,胸膛涌上了一股不属于她的愤懑,那是记忆所带来的共情影响。

“我记得有一次,我长了身体,旧衣穿不下了,我舍不得扔,就跟娘说不如留着给你,你知道娘是怎么回答的吗?”

沈初茉轻嘲地扯了扯嘴角:“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娘当时那个表情,她充满嫌弃地跟我说,‘你妹妹怎么能穿这种破烂’。”

吴凤霞对待孩子的这种偏心,简直能叫不被偏爱的那个生出恨来。

所以本性软弱的何春花最后走上了黑化之路,似乎一点也不值得意外。

这并不是某件事所促成,而是长久所根埋在心底的潮湿幽暗,最终开出了罪恶之花。

“你再看看我们——”沈初茉伸出手,她那双做惯了农活的手,骨节粗大如男性,上面不仅布满了一层厚厚的茧,还有许多细细碎碎的伤口。

她的手背皲黑发皱,与何秋月白皙光滑的皮肤简直没有丝毫对比性。

“说我们是同一个家庭养出来的姐妹,谁信啊?为什么我们家里这么穷,你却能养得比城里的姑娘都水灵,你到底明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

诚然女主能养出这么一身好皮肉有她底子好的原因,但家里既然有何春花这么一个孩子存在,就很能说明一个问题——吴凤霞这是在吸全家的血供养何秋月。

别说何春花,何时了都得排在后面。

何秋月蹙着眉,蹙得紧紧的。她如月盘一般莹白没有阴霾的小脸上,鲜少出现这样严肃的表情。

沉默了半晌,她终于开口道:“我知道你对娘心里有恨,但是,她毕竟是我们的娘啊。不管她做了什么,我们都应该孝敬她才是。你怎么能因为这样的原因,就真的同她断绝母女关系呢?”

“你知不知道娘受伤了?你就在隔壁,娘受伤了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如果不是你离家出走,娘就不会去河边洗衣服。要不是盆那么重娘拿不动,娘就不会摔跤扭伤脚了。”

何秋月一副不赞同的神情,看着沈初茉的神色还是在说她太过胡闹。

从社会道德风向上来说,也不能说她说错了。

毕竟现在奉行的孝道理念,就是无论父母做错了什么,做子女的都应该心怀感恩,无怨无悔地赡养和孝敬父母,用一生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

但人非木石,一次次受到伤害后,真的能做到以德报怨的又有几人?

沈初茉跟何秋月说这么多,为的自然不是抱怨,她只是受够了何秋月的视而不见,让她认真地面对一直以来摆在眼前的事实而已。

只是如她所想,何秋月果然不能理解……她毕竟从来都没有过过哪怕一天何春花所过的日子,又怎么能真的理解何春花心里的苦。

她的心也是偏的,偏向吴凤霞。

在她看来,吴凤霞做的虽然不对,但却并不是不可原谅的。她大姐在家里遭遇的一切不公,并不足以构成大姐与家人断绝关系的原因。

大姐虽然没有得到过多的疼爱,但也没有受到苛待不是吗?她始终是何家的女儿,难道父母养育她这么多年,就没有过对她好的时候?她怎么就一点好都不记呢?

何秋月甚至对何春花有些恨铁不成钢,她理直气壮地想,如果她和大姐的位置互换,她怕是不会对爹娘的所作所为置喙太多。

她全心孝敬,认为做儿女的理当想着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而不是斤斤计较地索求。就算爹娘冷落她去疼爱别的子女,她也不会有怨言。

她这么想着,便更觉得沈初茉所说的实在站不住脚。

只能说,人跟人的思想觉悟还是不一样的,这都怪她大姐觉悟不够高。

当然,她并不是觉得爹娘没有一点错处,但她心知肚明,他们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所以她从头到尾,想的都只是改变她大姐的想法而已。

因为想要辩驳她,让她心甘情愿地接受爹娘的不公,所以她内心不知不觉把她大姐放置到了一个“有罪”的位置。

那些自我感动般的假设,就成了她“讨伐”大姐“不孝”的理论。

沈初茉看着越来越像是占据道德上风般底气十足的何秋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所以我不在,你为什么不去帮娘洗衣服?”

何秋月十足的底气,一下子就被戳破了一个口:“……”

“你若是帮娘洗衣服,娘怎么会摔跤扭伤脚?”

何秋月的底气持续泄漏:“……”

“盆那么重,娘都拿不起,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拿起的?我从九岁开始就洗全家人的衣服了!你呢,你怕是连那个盆都拿不动。”

何秋月如同一个干瘪的气球般,一点底气不剩:“……”

“你来叫我回去不是你们谁真的想我回去,而是娘扭伤了脚家里的活儿没人干了,所以你们想起我这个免费保姆。我跑出来两天,你们谁来找过我吗?如果不是娘干不了活了,你们会想起我?”

沈初茉的话语并没有多激烈的情绪,却能让人感受到里面饱含的心凉。

“不说别的,你明明知道我就住在隔壁哪儿也没去,甚至站在院子里吼一声就能听到,可你这两天有来找过我回家吗?之前不见你来,怎么娘一受伤,你就来了呢?”

“哦,不需要我的时候随便我走,需要我了我就是何家的好女儿、你的好大姐是吗?我就活该给你们做牛做马,受了委屈连怨都不能怨,不然就是不善良不孝顺?”

“你们有真的把我当成家人,有在乎过我的感受吗?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也想穿新衣,我也想上学,我也不想每天干那么多累死人的活!”

“我什么都替家里着想,为什么你们就能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的付出?不说别的,爹娘那么疼你,哪怕你在他们骂我的时候帮我说句话也好啊。可你就听着娘那么辱骂我,反而我一还嘴你就立马斥责我,让娘更加喜爱你而厌恶我。”

“你有没有想过,让我痛恨的不止爹娘的偏心,还有你和何时了的自私冷漠!”

何秋月心一紧,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她受不了如此严厉的责问,她娇养惯了,谁对她说一句重话她都能哭上一天。

像沈初茉这样的质问,她如何能听得?

一直以来她对家里的微妙都保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时间久了,她好像就真的把自己置身事外了。

哪怕沈初茉吵架离家出走,她也只认为是和娘的矛盾。

哪里能想到,里面还有她的事。

她自问心肠柔软没有一点坏心,她怎么会做错什么呢?

她是绝对接受不了这样的指责的,因而反应过来后,她心里涌起了一股一股的委屈。

莲婶急走两步站在沈初茉的身旁,虽然没有什么动作,语气也不重,但维护的意味很明显:“我看你还是赶紧回去照顾你娘吧,她脚扭了干不了活,身边离不了人。你娘身边可就剩你这么一位好闺女了,你出来这么久那家里的活儿谁干?”

何秋月呼吸一窒,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双眼含泪扭头就跑了。

沈初茉暗自唏嘘,这话可真是精准打击。

以她之见,何秋月绝对不是一个爱干活的人,她简直把娇生惯养四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

就算吴凤霞脚扭了,她怕是也不会帮忙分担家务。

再说就她那连根针都拿不动的力气,真有心帮忙又做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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