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安越想越对,强按下自己的心跳,告诫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此举若是能成,他便在南梁有了靠山,不说魏家命数如何,宜州知府的位置已是收入囊中!
季云安拿定了主意,带着粮草和棉被往地方乡县去。
他先前在文平积攒了经验,如今再去,虽比其他官员要晚,但准备充足,又有民声载道,自是风光无限。
季云安在地方干得起劲,可某一日,他用马车送村民回家时,日风吹起车帘,让他看到长街上,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这人身段玲珑纤细,脚步轻盈,有步步莲花之姿,幂离下漏出的额头和眼睛明丽可人,穿行在难民之中,仿若降落尘世的一朵圣洁青莲,她步履匆匆,替百姓问诊把脉,不时直起腰,用手背抚掉额角的香汗。
季云安眯起眼睛,盯着这人看,如何看如何像季卿语——
确实是季卿语。
只她决定去的时候,连顾青都不知道。
当时顾青正忙着把被洪水冲倒、拦了路的大树扛走,那树百斤重,他抬起来时一声不吭的,惊得镇玉和闵川连忙上手,只这时便听到人说:“顾夫人来了。”
顾青把那树扛到一边,听到这话,就想把这人的头给拧掉,上回也是这人乱传季卿语来了,如今也是他,他恶声叫这人:“闲得慌干活去。”
面上是不信的,但步子却往外走,他心说就是去看看粮草到了没,没想到还真在马车边看到了个清丽的身影——
顾青几个快步上前,想把这人提起来,可手却脏得紧,最后压着声音准备骂她。
谁知道他还没开口,季卿语看到他来,忽然笑了一下,叫他:“将军。”
顾青哑了声,最后只能黑着脸问:“谁让你来的?”
季卿语不答反说:“二土都来了。”
二土那是自己偷爬上马车,跟来的。
顾青发现后,气得把人抽了一顿,至今军营里的将士还记得镇圭那余音绕梁的哭声。
不过二土也没捣乱,安置难民的寺庙里不少稚童,都让二土管得服服帖帖的,每人一口一个小队长地叫着,不哭不闹,二土连药都盯着他们喝,还把自己从端午攒下来的饴糖分给他们。
旁边忙活的将士看到个顶漂亮的夫人,本是心念一动,可看到顾青黑着脸,那神色同那日冲镇圭时一模一样,像是要吃人,不由得在心里换上同情——这人不是对着季卿语,那就是真罗刹,哪个要是敢偷懒,那决计是军法伺候。
一时间,旁边来来往往的人都在心里嘀咕,不知道这么铁面无私的顾将军对着这么标致的人儿,能不能下得去手……
季卿语看顾青是真生气了,往前凑近了一步,小声同他解释:“崔家医馆的崔姑娘不在,只能我来了。”
这回季卿语还是给崔家医馆去信了,只是不巧,这回崔灿不在,并给她回信说,知她也会医术,何不自己去?
季卿语叫这句反问问得怔然,心念一动,想到先前已经把会医术的事情告诉顾青了,这人还送了她医书,既然如此,她如何又能不来。
顾青看着这小人儿刚到他胸口的个子,当真是小小一只,低声同他说话时,轻声细语,像在撒娇一样,顾青给她两句话说得没了脾气,按了按眉心:“整个宜州城是没有大夫了吗?”
“有的。”
这人如今胆子见长,惯会惹他生气。
“只请大夫是要花钱的。”季卿语煞有介事道,“家里没钱了。”
顾青一噎:“那是不是还得夸你勤俭持家?”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季卿语把他先前同她说过的话还给他。
顾青败给她了。
顾青蹲在地上,就这旁边河水把手洗干净,然后带着季卿语去安置。
季卿语没来时,顾青都是跟村民挤在破棚里,如今季卿语来,他只得到村长家管人借了一间屋子,顾青觉得已经算干净了,但想着是给季卿语住,又觉得勉强。
他原想按这人的头安慰,但被季卿语躲了一下。
顾青:“……”
季卿语:“……”
“做什么?都来这了,还嫌脏。”
季卿语不置可否。
顾青叹了一声,没再动手:“只能住这了。”
季卿语知道来这就是来吃苦的,没挑剔:“知道,将军快去忙吧,我自己可以。”
顾青撑着门口,伸出半个身子探出去,把镇玉叫来,让他跟着季卿语。
“你去哪,就叫镇玉跟着,他识字,就是负责后勤的,你让他领着你到庙里去,我叫那些来看病的到那处寻你,省得他们到处找你找不到。”
镇玉在门口听着,心里嘀咕,方才明明说的是担心夫人到处乱跑,找不着。
季卿语对他言听计从,下午就让镇玉领着她到庙里去,只她没想到,顾青也在。
她虽然带着幂离,但身段和气质是遮不住的,以至于来的时候,便有不少男子盯着她看,有胆子大的,甚至想上前同季卿语攀扯,可刚凑近,就被这可人儿后头的男子盯上了——
这人分明没什么表情,可只要你一靠近季卿语五步之内,他就盯上你了,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人心里发怵,叫人不寒而栗,后来渐渐的,村民都知道这位是顾将军的夫人,便没人敢造次,各个都尊着、敬着,老老实实来看病。
季卿语脚不沾地地忙了几日,她平日在府里,路都走不了几步,如今更是累得腰酸背痛,顾青也很忙,一边盯着她,一边还要去帮百姓盖房子、种田,以至于经常夜色深深,季卿语都没等到他回来。
这一日,直到外头蛙鸣声深了,安静的小院才传来脚步声。
顾青一身脏兮兮地回来,见季卿语还支着脑袋坐在案边,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这人醒着时不给碰:“怎么不睡?”
季卿语倏然醒过来,胸口起伏着,显得曲线更加的玲珑有致,在深夜里不动声色地勾人,她说:“外头人来人往的,不敢睡。”
顾青看她这两日都瘦了,这人安逸惯了,经不起折腾,有时候顾青会想,自己为何会喜欢这种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姑娘,如今算是明白了,大抵是喜欢她身上这种安逸。仿佛一看到她,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可以慢下来,等一等。
“等我。”
季卿语便帮他收拾衣裳,站在外头等他,原本等得都快睡着了,忽然想起什么——这里不比家里,想洗澡,还得额外烧水,得等好久,顾青这么进去洗了,要么洗的冷水,要么洗的她的洗澡水。
她站直了,等顾青出来:“将军用的什么水?”
顾青挑眉:“还能什么水?”
季卿语双颊微热,不知道怎么说:“……脏的呀。”
“什么都嫌脏。”顾青把人抱起来,“还嫌什么?”
季卿语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顶着她,抱着顾青的手就紧了,埋在他脖颈边:“……将军忙自己的事,不用盯着我。”
顾青不置可否,方才进来看到她第一眼就硬了,只这回用手捏她的后颈,微微用了力,抱着人去榻上,压着她到处乱蹭。
季卿语被他蹭得浑身都热了,这人却没再下一步,顾青在她耳边喘气:“蹭蹭就行,不做,没水洗……”
季卿语热着脸,由着他蹭,自己也被蹭得气喘吁吁,到最后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只知道临睡前,到处都湿哒哒的。
翌日醒来时,顾青已经不在了,季卿语收拾好,连忙赶到庙里去。
只这一日是没见到顾青了,季卿语忙到黄昏,才勉强有休息的机会,擦着汗去后厨用膳,只刚从墙角拐过去时,远远瞧见顾青蹲在台阶下,同镇圭讲话。
镇圭身上脏兮兮的,两个人都好不到哪去。
“哭什么?”顾青冷着一张脸,依旧是那副凶巴巴的模样。
镇圭本是眼底蓄着泪,被顾青这么一问,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哇哇地哭,顾青难得不着急,帮他拍掉身上的土,看起来是不小心摔了一跤。
镇圭哭了好久,哭累了,才边抽泣边说:“……二娘的药洒掉了。”
“掉了就掉了,哭什么?”顾青依旧是冷着声音,话声听着像训人,但声音小了许多,因为轻了声的缘故,似是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镇圭忍住眼泪。
顾青又问他:“伤着没?”
镇圭抹了把眼泪,把脸擦成花猫:“手疼。”
然后,顾青就捏着镇圭的两只手看起来,只翻了一下,就看到手臂内侧破皮了,镇圭看到自己流血,重新哭了起来,顾青睨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帮他吹了吹。
“哭什么?”
“叫二娘给看看,涂药就好。”
“不哭了。”
第46章 落月书灯
今年的中秋是在庑县过的。
季卿语难得体验了一把顾青当初那种不知时日几何的感觉, 晨光熹微时出,肩披月色而归,这一日忙到最后, 收拾东西将要离开时,被一群农户家的小娘子和老妇人围住,怀里抱着个小竹篮, 伸手往里头一摸,掏出个油皮纸抱着的热乎乎的东西,搁她手里:“中秋了,小娘子拿回去吃啊。”
“同顾将军一起吃咧。”
“趁热乎吃,是我们多谢你们哩。”
季卿语恍惚着把东西收下, 温热烫在手心, 但更炙热的烫在心底。换作平日,这般油乎乎的东西,她决计是不愿意拿的, 只这回倒是拿了个满怀。
顾青夜里回去时,看到季卿语梳洗完,一身白色的中衣,拿着条白裙衫看来看去,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他跑了一日,忙得脚不沾地,连口茶都吃不上, 只现在才喝上一杯热的,夏日的夜色里, 一杯下喉,浑身都舒畅起来了:“怎么了?”
季卿语把裙子转过来给他看, 白色的裙衫中间,染着一块淡黄的油渍:“……脏了。”
这不寻常,季卿语最喜欢干净了,顾青拧着眉,以为一日没看住,就叫人被欺负了:“怎么弄的?”
季卿语把用篮子装好的月饼拿出来给顾青看:“村里娘子们送的,拦都拦不住。”
顾青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看她抱一小篮子月饼都还要用两只手,当真是兔子力气,单手把月饼拿过来,见油纸都没拆过,便问:“那怎么不吃?”
“……不喜欢吃月饼。”
“不喜欢还拿?”
这人看起来都是惯会拒绝别人,季卿语道:“整个庑县都被洪水淹了,百姓们能吃上稀饭就不错了,正是挨饿的时候,便是这般了,还想得起来给我做个月饼,也不知道他们那里来的面粉……”
“前两日州府的官员带着银粮来了,据说是哪位父母官想着快到中秋了,所以还特意带了面粉,给各家发了一些。”顾青看这人还真是操不完的心。
季卿语高兴,她从前觉得学医很好,能治病救人,还能救自己;后来医书被烧,她又觉得学医不好,会叫爹爹生气,所以不敢声张;再后来到了庑县,虽然很累,但很开心,自己多年暗暗喜欢的东西,走到了日光底下,还被很多人喜欢。
这一边,季卿语在心里谢了别人的好意,便又开始替人担心起来,这三县的河坝决堤得不是时候,如今都快要秋日了,田没了,粮没了,有的房子被冲垮,这个中秋还不知能不能好过,这一个将来的冬日,还能不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只这些都好说,吃饭才是问题,如今各地粮仓都在调粮往这三地送,只僧多粥少,这是如何够吃的?就算有,总是不嫌多不是?
顾青拆了一饼月饼,递到季卿语嘴边,叫她咬了一口,然后自己三两口吃完。
“将军别吃我过嘴的东西!”
“我吃得还少?”顾青挑了眉,见她没什么反应,便问,“又在想什么呢?”
“……想着捐粮。”
顾青把她那衣裳拎起来,看着啥时候给她洗了:“不是说家中没钱了?”
先前捐了棉被和药草已经去了大把银子了,季卿语严肃起来,忽然想到,既然他家能捐,何不问问旁人?
季卿语又给王算娘和武令仪去了帖子,问他们愿不愿意捐银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