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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区。
矿区这场塌陷事故,牵动了整个东昌城无数人的心。
这座城依靠矿区而建,这么多年一直以矿为家,如今埋在里面生死未知的是他们的父兄、丈夫,亦或年纪尚小、刚刚上工不久的弟弟。
董玉秀带着制衣厂的几个女工,先买了两箱方便面和一大桶矿泉水,一路找到广场上去送给了雷家人。
东昌城里的震动要小一些,家属大院部分房屋损坏,市里组织人手在广场上搭建了地震棚,让大家转移到那边去暂避几日。雷家留在东昌城里的还剩下一老两少,雷奶奶这会儿正在两个孙子的搀扶下坐在地震棚里。地震那天老太太正在外面买菜,除了摔了一跤之外,没有什么影响,雷家两个男孩只有雷少骁胳膊上轻微擦伤。
董玉秀找到他们之后,把食物放下,略微探望了一下雷奶奶又急匆匆要走。
雷奶奶喊了她一声,问道:“玉秀啊,你这是要去哪里?也去矿上吗?”
董玉秀点点头,长时间未休息让她眼底浮现了一层青黑色,再加上皮肤本就苍白,更显得憔悴。她用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辆车,在得知白子慕安全之后,就决定改去矿上寻找大哥。
雷奶奶看看她,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只叹了一声道:“多注意安全呀。”
“哎。”
董玉秀走了之后,雷成竣也起身去给旁边的一家人帮忙搭建棚子,一旁的雷少骁瞧见要跟着,被大哥推回来叮嘱道:“你在这守着奶奶,哪儿也别去。”
雷少骁答应一声,又转回来陪着老太太。
这次地震来得突然,有些老人一辈子也没经历过一次,心里也是惶恐不安。
雷少骁轻声安抚,尽量哄老太太开心,他们带来的有几个搪瓷大茶缸,雷少骁就去隔壁借了一点热水,给老太太泡了一碗方便面。方便面在这个时候还是稀罕物,一块多一袋的价格,平时大多是家里小孩不好好吃饭了才买一包哄哄孩子。雷少骁泡好了面,端着递给老太太道:“奶奶,这面可金贵,平时也就东川和小碗儿能吃一回,咱们现在得了两箱,今天面条管饱。”
雷老太太被他逗笑了一声,接过来吃了两口,又开始叹气。
“奶奶,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在想那俩小的,也不知道他们在乡下怎么样。”
“您甭担心他们了,东川在哪儿都饿不着,有他一口吃的,子慕就能吃饱。”雷少骁哄着老人多吃一些,低声劝慰道:“而且刚才董姨不是说了吗,咱们全家都平安。”
雷老太太点点头,念了一声佛。
平安就好。
这个时候什么都不求,只求这一句就够了。
不多时,雷成竣回来了,他手上还多了一小卷绷带和纸包的药粉,给二弟胳膊上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叮嘱他道:“别沾水,这边胳膊也别使劲儿,要搬水或者做别的喊我一声。”
“知道了,哥。”
广场上有政府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一边走一边广播通知,因为房舍受损,工厂暂时停工,学校也延迟开学。
雷少骁坐在那听了一会,忽然笑道:“哥,你说老三现在要是知道,是不是暑假作业又要晚几天再写?”
雷成竣唇角微微扬起一点。
他们心里挂念家中年幼的弟弟们,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不远处,董家的地震棚里。
董姥姥看着手边放着的两箱方便面和一桶矿泉水,一边抹眼泪,一边赶紧拆开一袋给董天硕吃。
董天硕受到惊吓,从昨天开始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闻到面饼的香味也缓过来一些,吃得狼吞虎咽,可吃了两口含着满口的碎方便面又咧嘴哭道:“奶奶,我想我妈——”
地震的那天,董姥姥在家中缝补衣服,她们家的房子老旧,经不起几下墙壁就大片龟裂,情况十分危急。吴金凤在院中本在晒衣服,看到之后立刻尖叫着冲进去扯着儿子衣领拽出来,而后不管在院中哇哇大哭的儿子,又再次冲进去背着董姥姥出来——她自己或许都不知道为何这样做,危难时刻,全凭本能。她力气大,但也吓得腿软,背着董姥姥刚走到院中就摔倒在地,地震不过片刻,等一切平稳之后,董家那老房子摇摇晃晃,竟然挺住了,并没有倒塌。
吴金凤松了口气。
但紧跟着西边矿区传来一阵山崩地裂的轰鸣声,像是炸山,又像是什么陷落。
吴金凤看着那边愣了好一会,立刻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冲矿区那边跑去——从那之后,再未回来。
董姥姥一个人带着董天硕一起去广场,听从安排住进了地震棚,她这一天一夜担惊受怕,可她一个老太太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抱着孙子低声哭泣。
若不是董玉秀送一些吃的过来,她们祖孙俩连饭都吃不上了。
董天硕还在哭喊着要找父母,董姥姥抬手给他擦了擦眼泪,自己眼中却止不住泪水,只能搂抱着他哄道:“没事啊,天硕不哭了,你爸妈一定没事儿,咱们全家人都平平安安的,一定没事……”
她像是念给小孙子听,也像是念给自己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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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玉秀制衣厂的生意刚起步,但在地震发生后,她第一时间调动人手,把厂子库房里剩下的大批帆布和牛仔布都拿出来制作成了简易帐篷,送去了市里供调度赈灾使用。尽管是夏天,震后的雨水落下还是让人感到一阵寒意,牛仔布帐篷厚实,足以挡风,再覆上一层塑料膜就是简单的防雨棚,为不少人家解决了大困难。
董玉秀又让金穗把厂子里囤积的一些较厚的衣物拿出来,免费提供给广场上有小孩的家庭使用。
金穗带人去设立了救助点,她找了一张三条腿的破损木桌,缺口部分拿砖块先垫齐,又找了几张报纸围拢一圈,在报纸上用墨水写了“东昌制衣厂赠衣处”几个大字,给大家分发衣服。
那些还带着吊牌的崭新衣服送到人们手里的时候,不少人都不敢置信,连声追问:“这、这真的是免费给的吗?”
金穗嘴唇干得起皮,点头道:“对,同志你赶紧给孩子穿上吧,你家孩子这么小,当心身上衣服被雨打湿着凉!”
对方连声感谢道谢,弯腰先给孩子换上。
也有人坚持要给钱的,金穗没要,只对他道:“这是我们董老板说的,她说大家如今都有难处,互相帮扶一把,一定能扛过去!您要是真想帮忙,就帮我去宣传一下,问问谁家还有孩子没有,家里有小孩儿、老人的优先领取衣服!”
不少人听了眼眶泛红,互相在广场上通知起来,不少人在提起的时候也会特意多说上“东昌制衣厂”几个字,这个小制衣厂此刻已经在他们心里扎根,不少人心里默念,若是生活恢复正常,他们一定要去东昌制衣厂买上几件衣服。
也有极个别青壮年来冒领衣服,周围群众不等金穗开口,就对那人怒目而视,一人一句就把那人臊地自己灰溜溜走了。
而此刻的董玉秀,带了一些帐篷和衣物正坐车前往矿区。
她从昨天夜里就没怎么合眼,眼睛里此刻已有了红血丝。制衣厂地势空旷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但她心里还有惦念的人——她的哥哥董玉海,至今还没有任何消息。
董玉秀去找了矿区救灾的负责人,把带来的物资交给了对方,登记的时候也只草草填写了“东昌制衣厂”几个字,她心急如焚,问了对方道:“同志,我想问一下,万荣矿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救出人来了吗?”
“你是——”
“我是董玉海的妹妹,我叫董玉秀。”
对方摇摇头,递给她一杯水道:“还没有消息,大家都在等,现在已经去省里请了救援小组的人来,而且雷厂长也回来了,一定能救出来。”
董玉秀带来的物资特别及时,因为降雨的关系,温度下降了许多,这些帐篷和衣物给矿上帮了大忙。
矿上有位主管过来见了她,亲自说了感谢。
董玉秀也只摇头道:“只是一些衣物,天气降温,我也只能做到这些小事。同志,如果您有我哥哥的消息,请务必通知我和我的家人……”
对方问了她要找的人名字之后,忽然“啊”了一声,道:“董玉海的家人?”
“对对!您有我哥的消息了吗?”
“这个没有,但是我这里有你们家一个人,从昨天就来了,怎么劝都不听,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吧,我们也很同情,但是……唉。”
董玉秀跟着对方去了,她这么多年再一次回到矿上,和记忆里给父亲送饭时候的样子不同,矿区此刻一片狼藉,倒塌的工程井架,还有地陷坑的裂纹,一直自西蔓延了两个矿井区域,整个矿区面目全非。
万荣矿附近有救援队的人在忙碌,不少工人也被调度过来帮忙做挖掘工作。
在一帮男人中,有一道女人的身影。
吴金凤憔悴了许多,一夜之间添了零星白发,满手黑灰,身上也被煤渣弄脏。她额上、面颊上都有汗流过的痕迹,双目定定看着前方,指甲劈了也不吭声,只一味向下挖着。
带董玉秀来的主管低声道:“她昨天就来了,到了之后不哭不闹,但也什么都不说,就在这干活。”
董玉秀点点头,哑声道:“我知道了,谢谢您。”
吴金凤还在卖力挖着,忽然有一瓶水递到了面前,她愣愣抬起头就看到了董玉秀。
不用多说什么,只一眼就已理解对方。
两个人分了一瓶水,过去的恩怨在这一刻消散了许多。
她们在这个时候,担心的都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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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矿区在2号井下挖掘出一批遇难人员。
方老书记救人遇难。
雷柏良临危受命,没有在最难的时刻离开,留在矿区陪同救护队员们一同继续争分夺秒救人。
凌晨两点钟,经过全力搜救,成功于2号矿井救出被困人员35名,发现1名遇难者。
凌晨六点,井下搜救和地面钻孔搜寻同时进行,并于次日中午救出被困工人20人,发现5名遇难者。
傍晚时分,再次发现数名被困矿工,随即通过钻孔投送了食品、药物、矿灯等物品,但此次救助并不顺利,2号井钻孔底部泥水淤积严重,被困人员取用食品等物资困难,联络断断续续,几经波折,救助队通过全身式安全带方式将被困井下220米处7名矿工全部救出。
而此时,距离地震已过去四天。
四天,还剩下41人。
其中有14人是董玉海领队的小组,震发当日在万荣矿当值;另外27人则是相邻坍塌的2号矿井作业人员。
万荣矿是最早坍塌的矿井,救还可能十分渺茫。
“雷厂长,不能再耽搁了,这两个矿采空区相邻,地面陷落之后坍塌区域发生变化,互相影响度也高,必须要选一个!”救援队的负责人声音嘶哑。
雷柏良看着图纸,眉头拧地死紧,手指缓缓划过一个点:“若是从这里开孔救人——”
救援队负责人道:“这里不能开孔,这里要是一开,怕是会引发次震……”
正说着,地面忽然震动起来,紧跟着就是揉眼可见的黄色烟柱从井口喷出,矿区救援的队员和工人们耳中听到一阵刺耳尖啸声,地面仿若被巨兽踩踏过产生阵阵颤抖波纹,紧接着又是一声“轰隆”巨响,西南方向出现巨大陷落坑!
救援指挥部也受到波及,临时搭建的棚子震动不止,桌上放着的纸笔散落一地,数分钟后才稳定下来。
救援队的负责人出去探查,带回来的消息喜忧掺半。
救援队负责人:“万荣矿2号位的矿柱还在支撑,并未发生持续坍塌,但我们昨天夜里强行打通的救援巷道被损坏,井内出水量急剧增大,已经不具备井下安全救援的条件。”他声音低沉,带了一丝痛苦,“雷厂长,只能选一个。”
14人和27人。
只能选一个。
雷柏良闭了闭眼,哑声道:“封堵万荣矿相通平巷,救2号井。”
救援第四日,指挥部决定暂停万荣矿井下救援,全面转入2号井救援。
第五日凌晨,天空泛白时,2号井传来好消息。
井下共有失联矿工29人,在经过数小时营救之后,终于将全部人员救出。
雷柏良带人匆匆赶去那边,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个浑身煤灰的工人,他们双目被毛巾覆盖,身上也覆盖了厚衣,有医护人员正在一旁救助。雷柏良找了一圈,终于在一个瘦得有些脱相的人身上辨认出几分原先的样貌,走过去问道:“董玉海?”
被毛巾覆盖着双目的男人听到,微微抬头,他脸上的毛巾差点掉落,很快又被一旁的医护人员捂住:“同志,你在井下太长时间,眼睛不能受强光刺激,一定要注意!”
一身脏污狼狈的男人喉结滚动几下,发出一点嘶哑声音。
雷柏良靠近他,低声道:“董玉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