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跑车在路边停下,花瑶双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前面黑色油漆的铁门,精致又庄严,透着一股贵族的气派。
花瑶还记得,第一次踏入这门的情景,那是一个寒冬,天色灰蒙蒙,天上飘着小雪。
那时她才六岁,顶着寸头,小脸脏兮兮的。
花辰抬手扫去花瑶头顶上的雪,紧紧地抱着她,一声又一声地安慰,“瑶瑶,以后你就暂时住墨园里,哥哥有很重要的事情办,办好了,我就接你走。”
花瑶哭得眼睛肿肿,小手拽住花辰的手臂,“哥哥,你是不是也不要瑶瑶了?”
他们一身疲惫,长途跋涉,居无定所,从孤儿院逃出了三个月。
父母突然的离世,他们被用心不良的人扔在了荒山野岭,幸得好心人的救助,被送到了孤儿院,可是好景不长,用心歹毒的人还是发现两兄妹的踪迹,花辰偷听到,有人想要将他们绑架,彻底除掉。
于是,花辰带着花瑶逃跑了。
千里迢迢来到了墨园。
花辰总记得父亲说,辰儿,x市的墨叔叔是爸爸的战友,是可以依仗的人。
父亲说起陈年往事时,总是热泪盈眶,满腔热血,却不乏对墨园那位故交的赞美。
花辰小心翼翼地将一枚子弹放到花瑶的手中,交代着,“瑶瑶,不哭,墨叔叔是我们家的世交,不是坏人,你住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子弹是当初父亲替墨峰挡下的。
他们算是过命的交情。
“那哥哥呢?”花瑶呜呜地哭着,紧紧地抱着花辰,不让他走。
“不哭不哭,哥哥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花辰抹去花瑶脸上的泪,“有一件事,哥哥必须要去做,你等我一个星期,我一定回来的。”
花瑶还是控制不住地哭,小脸脏兮兮的,看来起像只小花猫。
一个星期。
她信了。
“瑶瑶,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是女生,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花辰严肃地说,“陌生的世界对女孩子没那么友好,哥哥不在身边时,你要保护好自己。”
墨园看起来气派又华丽。
可每一个看似光明的地方都藏着暗涌的深渊,他们遇到过太多了。
孤儿院的副院长,戴着一副金丝框眼睛,穿着洗到发黄的白衬衫,人模人样的,可是背后却干着把小女孩拉近房子侵害的勾当。
年幼丧失双亲的他们,经历太多了,亲戚的迫害,陌生人的欺凌,还有旁观者的冷漠。
这世界上,他们除了彼此,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值得信任的人。
花瑶总记得,那一个冬天好冷,她穿的小破棉衣根本就不耐冷,瑟瑟发抖地缩在墙角。
天全黑时,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开过来,女主人发现有个小孩快冻死了,大发慈悲地把花瑶抱进了屋里。
那时,花瑶以为是大难不死,很久以后,她才明白,这一座富丽堂皇的房子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将她的翅膀折断,牢牢地锁住。
花瑶还记得第一次遇到墨燃时,他已经是偏偏的少年郎,十三岁的年纪便染了一身贵气。
墨燃为人高冷寡淡,从小便有天人之姿,能力出众,更配上出挑的相貌,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他不喜欢她,甚至是讨厌。
娇贵的少年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高傲,对莫名闯进来的小乞丐的态度带着几分的蔑视。
花瑶脏兮兮的,狗啃一样的寸头,就是一个被人抛弃的流浪狗,卑劣又难训。
她拿出了信物,将一切的遭遇都告诉墨峰,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她很听话,对于哥哥只字不提,在墨家,她就是花辰。
那时,花辰紧紧地握住花瑶的手,一声又一声地告诫,“瑶瑶,用哥哥的身份,会活得简单一些。”
花瑶年纪轻轻不懂事,只是乖乖地点头,还叮嘱哥哥要早点来接她。
后来,长大后的花瑶才明白花辰话里的意思,可是……已经太晚了。
就这样,六岁的花瑶被关进了这一可怕的牢笼里,一关就是八年,花辰的一个星期约定,没有到来过。
花辰像是凭空消失一样,彻彻底底地从花瑶的世界消失了。
十岁时,墨燃发现她的秘密,知道她是女生了。
两人的关系早已破冰,花瑶很卑微,知道寄人篱下应当要有所付出,总是想尽办法讨好墨燃。
她也很奇怪,估计是对优秀的人有种仰望的心理,喜欢跟在他的身后转溜。
后来,墨燃有一次发高烧,花瑶一整夜陪在身边照顾,第二天他醒来时,发现她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地毯上,手脚冰凉,把自己冻感冒了。
墨燃老说花瑶笨,不机灵,功课也学不好,就喜欢倒腾那一把吉他。
在他的眼里,她注定是没有出息的。
可是,嘴上说着嫌弃,墨燃却慢慢打开心扉,对她的态度一天比一天好。
十二岁时,花瑶欢上那浑身带着光的墨燃。
不久后,墨燃发现了她的秘密,知道她是女生。
那时候的墨燃恍惚了许久,自己冷静发呆了一个星期,忽而抱住她,低声地说,“以后,你做我的墨太太吧。”
墨太太……
花瑶也曾以为,有一天,他会明媒正娶,娶她做墨太太。
可是,一切都变了。
黑暗、深渊、地狱、血腥……她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离开多年,再次来到熟悉的地方,花瑶的背脊涌上一抹颤栗,双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眼角开始发红,眸底的光像是淬了冰。
花瑶的眼角湿了,脑子里全是撕心裂肺的画面。
“墨燃,你父亲是帮凶,他间接杀了我父母。”
他们之间,是跨不过的血海深仇。
头一阵剧烈的痛,花瑶伸手捂住太阳穴,耳边传来了敲车窗的咚咚声。
她一转头,便看到林琛那一张阔别已久的脸,眼眶发红,显得狼狈至极。
车窗缓缓地落下,露出花瑶那清冷的脸。
“阿瑶……”
“在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最好别废话。”花瑶冷声打断,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上车。”
林琛快速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上车。
虽是离开多年,可门卫的大叔还认得花瑶,在小亭子里对她挥手。
门卫的陈叔是花瑶童年时期少数的温柔,他的脾气好,为人又老实,在花瑶被同龄孩子欺负和冷落时,他总会悄悄地给她递糖果。
渐渐地,花瑶喜欢吃糖的习惯就被养出来了。
采访时,有记者问她,为什么喜欢吃糖。
她笑着说,就喜欢甜的。
生活太苦了,需要一点糖来缓和。
花瑶降下车窗,陈叔走了过来,眼里闪着热泪,“花少,好久不见,陈叔可想你了。”
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总是亲切的。
“陈叔,许久不见,一切都吧。”花瑶回以一个感激的笑。
她的世界并非全是冷色调,形形色色中,不缺乏少许的温暖。
“都好都好。”陈叔抬手,抹了一下微湿的眼角,“花少,陈叔上个星期回了老家,带了些特产,等下给你拿点尝尝。小时候呀,你可喜欢吃那腌制的萝卜干了。”
花瑶的心微微一颤,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情绪差点没有绷住,默默地点了点头。
“行了,是不是要找少爷?”
陈叔知道一点花瑶和墨燃的矛盾,以为她不过是一气之下出走几天,不料却走了好几年,知道少爷和花少的关系最是要好。
他忍不住叨扰几句,“花少,其实少爷吧,人不过是比较内敛,有时候说得都是气话,你们关系一直很好,没有隔夜仇的……”
“陈叔。”花瑶忽而开口打断,轻声地说,“我今日是有事找墨燃,我……我先进去了。”
陈叔笑着挠头,一脸懊恼,“都是我,年纪大,耽误事情了。花少,你们有事好好商量。”
“谢陈叔。”花瑶露出了一抹平易近人的笑。
陈叔朝花瑶摆手。
十二年了,当初还处于壮年的陈叔,两鬓已经开始发白,脸上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已经那么久了吗?
花瑶将车子往院子里驶过去,沿路两旁的一草一木都没有变过,和四年前是一模一样的,墨燃故意将院子装扮成过去的模样。
感动谁呢。
花瑶将车子停下来,伸手解安全带,“你确定顾晴在这里么?”
“确定。”林琛的脸上没有血色,眼眶发红,嘴角还染着血,像是被揍过,“我一路跟过来,可是进不去。”
他的语气里是无奈,是憋屈,是无能为力。
林琛出身普通的家庭,没有显赫的背后势力,所以在对抗这种大家族下,他哪怕是发了疯,哪怕是成了魔,可他是孤立无援的。
他发现,在家族利益的尔虞我诈下,想要全心全意地保护一个人,太难了。
“别在我跟前装深情,感动不了我。”花瑶快速地推开车门,“林琛,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别出现在我的跟前。”
林琛的双手用力地握成拳头,咯咯作响,咬紧牙关将所有的苦闷都往嘴里咽。
他用力地推开车门,跟着花瑶走进去。
花瑶将指纹按在电子锁上,原想着不会有反应了,直到听到“嘀”一声,她依旧有点恍惚。
她的指纹,没有被删除。
花瑶绝望地闭上眼睛,双唇紧紧地抿着,将所有的苦涩与难堪全部藏起来,可是无边的思绪却将她拖入回忆的漩涡之中。
记忆中,大门的门锁坏了,换上新锁时,便会录入开锁指纹。
那时候的花瑶,一身小西装,眨着大眼睛看着墨燃。
“墨哥哥,指纹锁耶,我是不是不能录进去。”
墨燃笑着摸她的头,轻声地说,“怎么就不能?”
花瑶笑得眉眼弯弯,小梨涡深深,像是被灌了蜜糖,半秒后却露出了难掩的失落,无力地说,“我不是墨家人,你的堂兄妹都说我是……我是寄人篱下的,没有资格和你有一样的待遇。”
墨燃眉眼里的柔色微敛,对堂兄妹们生出了几分厌恶,看着花瑶失落的模样,他迅速地拉着她的手按在电子锁的录入系统上,“乖乖,以后就是我墨家的人。”
乖乖。
他叫她乖乖。
那是她的乳名,她只告诉了他。
那一天,墨燃轻轻地把她拥在怀里,温柔地哄,“乖乖,我想看你穿裙子,一定像个小公主。”
“墨哥哥,我的男孩子头,穿裙子肯定很难看的。”花瑶垂头丧气,面露难色,“我答应了哥哥,不告诉任何人我是女孩子的。”
她也曾是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喜欢粉粉的公主裙,喜欢闪闪的小皇冠,谁愿意在最是臭美的年纪把自己装成一个男孩子。
墨燃揉着花瑶的短发,“乖乖,十八岁过后,为墨哥哥留一头长发吧。”
花瑶笑得杏眼弯成了可爱的月牙形,乖乖地点头说好。
十八岁。
呵,真是讽刺。
花瑶愣愣地收回手指,指尖的动作有点僵硬,轻轻地在黑色的裤子上蹭了一蹭。
她早就过了十八岁,还是一头短发。
当年的豪言壮语,当年的山盟海誓,到头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墨燃呐,我也曾以为我们会这样一辈子的。
可是,梦幻的水晶球已经被砸得稀碎,我们的梦,早就应该醒了,只是迟早的问题。
“阿瑶,你没事吧?”林琛看着脸色难看的花瑶,着急地问。
他想要往里走,可又不敢逾越,心里着急得七上八下的。
花瑶抬手帅气地撩了一下头发,快步走了进去。
还没有走到玄关处,清晰的玻璃落地的脆响传过来,伴随的是顾晴一声的尖叫。
“晴儿——”
林琛脸色大变,顾不上一切,发疯似的往里跑。
空气中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花瑶皱着眉头,硬生生地将想要作呕的冲动咽回去。
“抓住他!”
大厅里一阵响动,接着是拳打脚踢的响声。
林琛一人难敌四手,三两下就被打倒在地上,像战败的犬,屈辱地被脚踩在地上,嘴角流着血,却不吭一声,只是紧紧地盯着已经一身是血的顾晴。
“晴……”
顾晴被虐打过一番,手脚有勒痕,手背上被刺穿,鲜血将淡黄色的裙子染红,她的脚踝处还插着一把刀子,可见森森的白骨。
在极度的痛苦中,她呜呜地叫着,看着匍匐在地的林琛,眼里落出了眼泪。
墨燃喜欢纯白的地毯,鲜血在地毯上开出一大片妖娆瑰丽的红花,沾染着死亡的气息,凄冷,孤寂,又毛骨悚然。
“林、林琛,你……”你怎么来了。
顾晴说不出话来,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来得正好。”
墨燃轻轻地弹了一下指间燃烧香烟,嗓音淬着万古的寒冰,语气冷酷又无情,“那就让你的前任看着你的牙齿被一颗一颗拔下来。”
林琛被两个训练有素的保镖压制在地上,眸底里全是绝望,一边挣扎着,一边喊,“墨少墨少,求求你不要,我、我……我可以代替她,求你!”
顾晴看着狼狈挣扎的林琛,他一身的清贵与尊严早就被摔得破碎不堪,眼里的泪哗哗地流,“阿……阿琛……”
“你替她?”墨燃站了起来,踱步到林琛的跟前,缓缓地蹲下来,“凭什么?”
香烟的烟灰落到林琛的手背上,一股灼热的痛,他却咬牙不啃声。
“你们不是前任么?你这么拼,图什么?”墨燃问得漫不经心。
人为刀俎,他们为鱼肉,他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
林琛抬着头,脸上已经浮现出青一块紫一块,面容尤为地狰狞,可眸底却是一片坚定,目光炯炯地说,“墨燃,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
墨燃向来沉着稳重,面对这样的挑衅,面色不改,“触碰到我底线的,不论男女,都要千倍奉还。”
“墨燃!”林琛激动又绝望地呀呀,可挣扎不了,只能伸手抓住墨燃的裤腿,“你放过她,我……我来承受,无论什么,都可以的……”
他卑微地求着。
“林琛,我没打算动你,是你自己送上门的,既然来了,就乖乖看着,别惹我生气。”墨燃一脚踩在林琛的手背上,“别碰我。”
林琛痛得叫一声,松开了墨燃的裤腿。
“顾晴,你犯的是死罪,注定是要被扒皮拆骨的。”墨燃的嗓音很沉,让人听着生出一股彻底的透心寒,“别碰我的小花,碰者必死……”
一转身,墨燃对上了花瑶面无表情的脸,还有空洞洞的目光。
空气中凝着一股死寂,就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清晰可见。
墨燃愣住了,以为是在做梦,久久不能反应过来。
“花、花少……”
为首的两个黑衣人率先有所动作,弯身想要把地上的林琛和顾晴拖走。
花瑶看着满地的血色,想到了有毒的红罂粟,开成一片花海,耀眼,迷人,可却带着剧毒,诱人上瘾,将人拉入深渊。
像嗜血,一开始新鲜,成瘾后会发狂,甚至疯癫。
大气都不敢出的宁静中,花瑶将目光移开,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顾晴和卑微狼狈的林琛,削薄的唇微动,“放了他们。”
没有人敢有反应,如同静止了。
花瑶垂眼,长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冷光乍现,重金属的嗓音里透着一股愤怒,“墨燃,我不想说第二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