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雷伊说,“我们刚刚离开,那真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地方。”
两支队伍都停了下来,然后两名首领开始隔着一段距离交谈。
猞猁首领想要确认如今撒谢尔的市场是否仍然会像他们承诺的一样敞开,其中的武器等珍奇商品有无变动,并以此试探鹰人们的目的。前往慕撒大会的部落是一同离开的,最迟不会超过两日,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据说撒谢尔的使者用他们的武器击中了一头十分巨大的风鹰。
鹰族属于北方,属于兽人贵族,虽然他们据说并未加入上一次的战争,但如今他们的出现仍然给人不妙预感。
“在我们离开的时候,那座宏伟而明亮的殿堂中,那些让人看不过来的武器,还有其他精美奇妙的物品仍然在增加,”雷伊说,“撒谢尔在等待着有人将它们交换回去。”
猞猁首领用他的黄眼睛扫过他们的队伍,“似乎你们的收获颇丰。”
“不,我们只带走了这个。”雷伊将身侧一柄黑色外鞘的长剑抽出一掌的宽度,无暇的剑刃在阳光下反射寒光。
“足够了吗?”
“足够了。”雷伊说。
然后他们祝福了彼此的旅途,各自前进。
“我们把这些消息带回去,”一名鹰人在雷伊背后问,“那些大人物会如何反应呢?”
“谁知道。”矮小的斯提尔咕哝道,他的伤也用上了来自人类的药物,比他们自己带的好多了,艾尔甚至已经飞行无碍,“他们的念头总是和我们不一样。”
“如果撒谢尔能对拉塞尔达表达出多一点的恭敬……”又一名鹰人说。
“他们不会这么做。”雷伊说,“他们都不会。”
斯卡·梦魇如此高傲,并且许多人认为他有这样高傲的实力,尊敬来自于对力量的认可和敬畏,在战争中,元老院们没有能够展现这种力量,但他们还未尽全力,然而撒谢尔似乎也没有。在他们离开的那个地方,撒谢尔已经向他们展示得足够多,可是真正强大的,致命的力量仍然隐藏在群山之后,狼人们不会向他们展示,而他们也无法窥探。
“如果再来一次战争,撒谢尔仍然能取得胜利吗?”又有一名属下问。
“能。”雷伊的回答毫无迟疑。
“因为那些人类?”
“撒谢尔为了更强大而改变,并且确实因此变得强大了。”雷伊说,“而元老院不会轻易改变,他们还能承担一次战争失败的后果,而撒谢尔恐怕不能。”
“撒谢尔和人类的盟约会长久吗?”
“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雷伊说,狼人与人类同处一室,或者并肩而行都不一定意味着什么,然而他们能够一同在烈日下进行繁重的劳动,没有强迫,相互合作,这才是闻所未闻。
“如果战火再度点燃,我们还能够拒绝加入吗?”
“我们要将此行的见闻带回部落,让更有智慧和力量的人决定这件事吧。”雷伊说,“如果双方都不能对彼此妥协,那么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然后他就不再说话,带领队伍继续向漫漫前路而行。
撒谢尔的使者队伍之中,只有一支人数极少的小队被分往山林海边。撒希尔与撒希尔两个兄弟部落当年的盟誓何其隆重,然而那群流亡的人类,准确地说,是那位从天而降的“远东术师”,使这段关系不知不觉而又极其迅速地被更直接的利益所取代——但谁又能够拒绝那些条件呢,只要他对自己和部落的未来怀有一丝期待?
布拉兰带走的那批人回来了一部分,他们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宣扬起河岸部落的各种事迹比撒谢尔自己还要诚恳热情,而撒希尔今年产盐的数量和质量大大提高,都是得益于曾经被他们赶走又回返的人类,这一事实在周边部落之中早已众所周知,那些人类住在海岸边,武器齐全,身强体壮,已经形成了一个秩序井然的小聚落。这两批人能够提供撒谢尔这支数人小队任何需要的帮助,但实际上,这么一点儿的人已经足够完成他们的责任,因为撒希尔之外的林间部落对撒谢尔的信任和向往简直令人吃惊。
他们很快把把最强壮和聪明的孩子送来,一同送来的还有皮毛,宝石和各种山中珍物,几乎是所有他们能拿出的好东西,使者们接受了这一切,并且回馈给他们武器,药物还有钢币,这种交换使双方都感到满意。经过几天的忙碌,他们集中起一支比当初参与慕撒大会更庞大的队伍,只要穿过火山山脉,那些在大河上穿行的巨大船只将载着他们完成接下来的旅途。
撒希尔的族长站在山岭上,看着脚下的队伍如一条巨大的长蛇,蜿蜒着游过林间。组成这支队伍的大多是未成年的兽人们,女孩在其中占了相当一部分,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是第一次真正离开部落,年轻的面孔上带着不安和期待,脚步不一,东张西望,而他们同族的勇士行走在队伍外侧,佩着武器,行囊旁插着火把,不时督促。
撒希尔的族长将目光投向前方,领头的黑发男人身影已经被林叶遮挡,他看向更远处,视线越过丛密森林背后,越过模糊的火山之巅,山巅之上的云层。
云层之下,大地之上,在西方,在偏北的草泽之地,两支规模更甚于此的队伍如深色的水流蔓延,路途上,许多细小的队伍向他们汇聚,或者独自前进——向着同一个目的地。
聚居地和撒谢尔原住地上的一切仍在如常运转。
那些曾经的少年军们在军营中的训练效果,由于另一支对照队伍的存在,已经进步到了“勉强能听懂人话”的程度。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地中,不服输总是少年人们的天性,在又一轮的竞争过后,汗水淋漓的兽人少年们对疲惫不堪的学生们露出了得胜的笑容,而他们的教导员,那些不是皱着眉头就面无表情的人类宣布了一个消息。
“你们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训练并没有加重,实际上是减轻了一些,因为他们要把所剩不多的精力留到晚上,留给“课程”。
那些人类开始教他们语言和文字。
这种改变让兽人少年们有些不知所措,兽人帝国更崇尚肉体的力量,这是生存最直接和最可靠的保障,没有其他东西能替代。部落联盟没有跨过最关键的障碍,如帝都元老院的权力一般,他们的文字也不健全,并且只有属于极少数的特权人物们才会使用——这一点在真正的人类地界也没有什么不同。来到这片土地上,在还是俘虏的日子里,他们已经被动学会了不少人类的词汇,否则他们很难给那些陌生的事物拼凑出一个合适的称呼,他们能够感觉到这里属于真正的文明的力量,但在此之前,他们差不多从未想过自己能够了解它,甚至进入它。
“你们留在这里的时间不会太长。”教导员对围坐在长桌边的兽人少年们说,食堂已经兼作教室,被少年们自己擦洗得干干净净,灯火通明,分成一块一块区域,教导员们在其中来回走动,让声音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我们会再训练你们一段日子,然后,你们会经历不同的考验,而结果将决定你们去往何方。”
“这并不是另一段奴役生活的开始。”另一名教导员对他的队员说,“你们十分清楚,为什么我们不将你们视为战士的备选。”
第296章 我愿意为他去死
“你们原本几乎一无所有,除了自己的命。你们学习如何杀掉对手,踏上战争的路途,是用自己的命换来食物和住处,因为如果你们连杀人都不能,就会沦为连牲畜都不如的奴隶。你们大多会在成年之后,衰弱之前死去,因为你们必须拿起武器,因为你们本身就是武器。受伤和病痛轻易就夺走人的性命,只有极少的,少得不超过指头数量的人,能够一直活下去——”教导员举起一只手,张开手掌,然后慢慢收紧,“凭借他们的强壮,勇猛,狡猾,残忍和好运气,获得一点财富和地位,力量更强,运气更好的,甚至能为某些大人卖命。”
皮质鞋跟踏着坚硬地面的声音随着话音在安静的食堂中传递,“这是你们熟悉的,也曾经是你们应有的一生。”
“想要充足的食物,温暖的住处,不受人威胁的生活,在这里,不需要卖命就能获得;想要强大的,远远超过一个人能达到的力量,也在这里,就在我们手中。如果教导你们我们战斗的方法,让你们拿起那些毁灭的武器,那么,你们将为何而战?”
教导员们俯视着这些少年们。
“在你们学会我们的语言,使用我们的文字,知道我们做过什么,是如何来到今天之前,我们不会听你们的任何回答。”他们说,“你们用一生的好运来到了这里,有人认为你们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他也给了你们选择。”
凭借自己获得的金手指和本身的能力,在最初的危险期过去后,云深在这个世界想要获得胜过绝大多数人的优越生活毫无困难,他的性格里没有明显的进攻性和侵略性,即使没有共同语言,凭借沉稳和耐心,他也不难与陌生人相处。
但如果回到开始的时候,他最先遇见的不是范天澜,而是别的什么人,他今天要做的事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只是道路可能更曲折,要面临的局面也会和现在不一样。
世事莫测,人的一生要经历无数岔路口,但有些东西是很难改变的,那是伴随着一个人成长,完全融入了他的性格和行为,决定了那些重大选择,最终构成所谓“命运”的事物。在原来的世界,云深平常地生活和工作着,来到这个世界,他也是一样地生活和工作着,平静地,专注地,像攀登一道漫长无止境的阶梯,他步步向上。
在前段时间的那次会议上,他说:“我们的武器在战争中起了关键作用,通过运用自然的原理,我们制造出这些武器,面对数量远胜于我们的敌人,形成了绝对的优势。这种武器优势目前来看,一段时间内很难被我们的对手超越,这段时间……”他略一停顿,“可能会超过百年。”
在座的许多年轻人脸上都露出了有点惊讶又十分高兴的表情,作为聚居地目前生产力量的枝干,他们知道胜利的理由,却是第一次知道差距原来如此巨大——在保守到了极致的估算中。这场战后首次召开的集体会议将所有部门的负责人都聚集在这里,没有对胜利的嘉奖和对失误的评判,云深阐述的是一个早已开始准备,却因为种种原因被一直搁置的议题。
“现在,限制我们发展的首先是人口,然后是资源。”云深继续说道,“为了这两点,我们一定会走出去,但在走向更广大的世界之前,我们需要解决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极其重要,非常关键,在将来,我们也许会遭遇更多更强大的敌人,只要我们沿着正确的道路走下去,任何敌人都不能成为我们的阻碍。”
药师在记录,斯卡用笔杆一下一下扣着面前的笔记本,塔克拉十指交握放在桌面,指缝里夹着一支铅笔,他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云深,嘴角带着微笑,范天澜仍在坐在他的对面,眼神微垂一瞬,然后又抬起,回到云深身上。这间会议室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云深身上,在他说话的时候,连狼人们都不敢要求身边的成员为自己解说。
“我们必将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一个完全崭新的政权。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建立了一定基础的工业。”云深这次停顿的时间长一些,这两个名词很少出现在交流之中,即使是这种场合也不常使用,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身后的黑板,拿起粉笔,“工业,是采集原料,并把它们加工成产品的工作和过程,越过纯人力,越过风,流水等自然力量的阶段,通过使用电力和蒸汽动力,我们生产的能力,已经远远胜过世界的其他地区,这一点,在日后将有更多事实证明。虽然在很多时候,我们只能使用机器制造,而非创造。”
他在黑板上逐一写下关键字,在沙沙声响中,流水般的字迹倒映在众人眼中。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云深暂停了板书,转过身来,他没有解释这句话,只是继续说道:“在这里,在我们用工厂,机器,在我们用组,队,部构所建造的这个集体中,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已经完全不同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区。在决定向外宣示我们的存在之前,我们必须问这些问题——”
“我们现在的目的是什么,我们将来的目的又是什么?我们将用什么方法达成这些目的?”
会议结束,各级队长纷纷收起本子,一边和身边的人小声讨论一边离开,很快会议室里就剩下寥寥数人。
云深和玄侯到一旁的办公室去讨论发电厂最近的状况了,斯卡对着笔记本沉思,上面满满的字迹全是药师写的,塔克拉和范天澜对他视而不见地……整理会议室。
出众的个人天赋在这方面也是一样地好用,两人的动作都很快,在整理和打扫即将结束时,塔克拉握住一根掸子的根部,从下到上,感受丰密的羽毛滑过手心的触感,问道:“你的想法是?”
他等待了片刻,转过头,发现范天澜已经放好东西,准备跨出门了。
“喂。”他叫道。
范天澜面无表情地回头,“什么?”
塔克拉斜着眼看他,“你知道我的问题。”
“那不是问题。”范天澜说。
斯卡看了他们一眼。
塔克拉笑了一声,“不,你知道。实际上,你早就知道他会做什么。”
他勾着鸡毛掸子上的吊绳转了一圈,在掌心敲了敲,才说道:“他不想成为王。”
“废话。”范天澜说。
“他也不会让其他人成为王,皇帝,领主,或者随便怎么称呼的玩意。”塔克拉说,“他织了一张巨大的网,每个人都在其中,没有一个是多余;食物充足,不会饥饿;住所坚固,无忧寒暑;很少争斗,没有流血,比起过去,简直像做梦,这张网会一直蔓延,无人能够破坏——我曾经觉得这有点无聊。”
他抬眼看向沉默的范天澜。
人人各司其职,工作,学习,日复一日,规律,稳定,无论做什么,无论去哪儿,都有人给他们方向,在一个安定的环境之中,被强大的力量包围着,无需担忧任何事,生老病死各得其所。对许多人来说,对这个世界的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想要而永远得不到的生活。
塔克拉并不讨厌这种生活,云深说他只是性格有点儿独特,所以他不属于那种脑子出了问题,放着安宁富足不要,反而去追求混乱和死亡的人。他只是……觉得在山间奔涌的水流还未形成汹涌浩荡的激流,就已经汇入了一座巨大的湖泊,湖水宁静深邃,波澜不兴。
他们还在前进,只是前路已经没有值得期待的障碍。如果这就是那个人想要达到的目的,也许这实现得太快了。
“我已经不会觉得无聊了。”他说。
接着他笑了起来,“我非常喜欢他的温柔……我更喜欢现在的他。”
他没有等待范天澜的回应,他也不太需要他的回应,他看着范天澜,轻声说:“他的意志会成为唯一的王冠……他要创造一个真实的谎言。为了这个谎言,我愿意为他去死。”
范天澜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好吧。”
斯卡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当我是死人吗?”
塔克拉笑了一声,范天澜转过脸来,两个人都认真然而毫无诚意地道了一声歉,各自离开。
玄侯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也向斯卡道别,斯卡绷着脸没有回应,云深听完了他的抱怨,微笑着说:“完全掌握这些文字和语言,就不会有这个问题了。”
斯卡哼了一声,讽刺道:“你是他们两个的母亲吗,如此宠爱?”
云深的语气依然温和,“药师也很宠爱你啊。”
“……”斯卡卡住了。
两人并肩而行,在前往下一个工作地点的路上,斯卡问:“你已经决定了答案,无论他们的回答是什么都不会改变,为什么还要问他们问题?”
“我的老师,”云深说,“从来不会直接将答案告诉我。而且我决定的并不是答案,只是一个必然要被选择的方向。”
“那有何区别?”斯卡问,“既然一切最终都要按你的意志前进?”
“因为只有人会主动创造。”云深说,“有些问题很容易得到答案,比如询问一个人最想要的是什么。但如果他能够得到满足,这个回答是会不断改变的,在满足了食物,睡眠和安全的需要之后,人们会自然而然追求别的东西。人只有主动要去做任何事的时候,才会产生真正的热情。”
“人都是善变的,唯有对私利的执着不变,无论兽人还是人类,只有在面对灾难的时候才会团结,只有在维护自己利益的时候才会专注。我相信你信任的必然会堕落,你要建设的必然会被瓜分。”斯卡说,“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存在教导了你,但我知道,这个世界不会出现出现第二个类似的人。他人会服从你的意志,却不会遵循你的道路。就算是你最信任和宠爱的人,难道你不知道他们的期望也和你完全不一样?”
“我知道。”云深说。
斯卡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云深微微一笑,“那又如何呢?”
事关聚居地未来发展的关键会议还要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进行下去,这些会议对现在在这里的所有人,对兽人帝国,乃至对这个世界的影响还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来显现,但至少反应在塔克拉身上,他工作的态度显然是比以前积极得多了。
让学生们成为这些兽人少年老师的决定是集体作出的,但在具体的方式上,他和同事,还有学生们自己选出的代表讨论了两次,学生还大胆地利用场所的便利询问了术师的意见。
然后一屋子的人互相看着。
塔克拉把笔往桌上一扔,“他是对的。就这样吧。”
兽人少年们很快迎来了他们的第一课,因为教导员的提前告知,在见到那名领头的黑发少女和她身后的众多学生时,围坐在长桌边的少年们只是不自在地挪动着,没有人吭声。
月兰登上临时的讲台,黑褐色的眼睛看着下方的众人,她的声音平静,眼神更是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