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想起来了。
对方也道:“偶失龙头望……”
原来这名年轻的士子,是明远在汴京时,庆贺蔡京与蔡卞兄弟考中之后,从遇仙正店出来时偶然遇到过的落榜失意士子。
当时明远是根本无心科举,而对方则是真的科场失意,而双方当时都有些酒意了,于是对视了一眼,一起合唱了半曲柳永的《鹤冲天·黄金榜上》。
当时明远有些微醺了,因此没有问过对方的姓名,但却记住了对方的长相。
两人再见,竟然都能把对方想起来,可见这记性都不赖。
愣住片刻之后,明远与对方同时大笑。
明远当即向对方通名:“我姓明,名远,字远之,京兆府人。”
对方则答道:“在下姓秦,单名一个‘观’字,字少游,高邮人氏。”
明远差点被呛住:“秦……秦……秦少游兄……”
眼前这人是秦观,竟然是秦观啊!
他竟然一年前就和秦少游秦淮海一起在大街上唱过卡拉ok?
啊哟喂他这“北宋名人收集器”的运气真不可谓不好!
明远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
“少游兄,他乡相遇,也是有缘,何妨坐下来与弟小酌一杯?”
然而秦观却回头,依旧带着几分怅惘地望着苏轼离去的方向。
明远心知肚明,当然勉力相邀。
“小弟在这附近的一间酒楼上,应当是预留了一间閤子……”
他到杭州的时日还不久,但史尚已经把这些基础工作都为他做好了。
秦观见苏轼转眼间就溜得人影都不见了,回过头,苦笑一声,道:“小弟怕只是自作多情罢了。”
他当下欣然应允:“那么就叨扰远之兄了。”
两人于是联袂进了那酒楼,临进閤子之前,明远拜托那酒博士,若是看见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也可能是两名,找到这里,就将人带到他的閤子里去。
在閤子里坐定之后,明远命人添了两副碗筷。
秦观一看,席间已摆了五个人用餐的器具,忍不住挠挠头,问:“远之兄……是有约吗?”
明远淡笑:“不过是些亲友罢了。”
他与秦观闲聊两句,得知对方去岁科举落榜之后,一口气咽不下,便回到家乡,重新准备科考,但又觉日日复习经义文章,无所事事,虚度岁月,于是便起心出来游历。
在杭州住了几日之后,秦观发现,一心仰慕的苏轼,竟然外出到杭州来做通判了。
秦观:!
明远马上很贴心地为秦观斟上一壶新酒,眼见他闷闷地饮了,便又斟上一杯。
他算算时间,觉得某人也快要到了,便故意问:“我方才见少游兄在高丽使者面前慷慨陈词,义正辞严。小弟实在是佩服。”
秦观却依旧很郁闷,道:“那里及得上苏眉公?”
明远听见閤子外面有沉重的脚步声、咳嗽声慢慢靠近,心道:来了!
“苏眉公才是临事刚健不屈,应对得体,既不坠我大宋之威,又敲打了那些见利忘义之人。”秦观继续说,这些话,足以证明他是一个铁杆的苏轼粉丝了。
于是明远继续问秦观:“少游兄,如果你有机会见苏眉公一面,你愿见吗?”
秦观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某可是连续递了三四次帖子,与苏公都无缘一面。今日在杭州驿之外,又是擦肩而过……”
他突然长叹一声,吟诵道:“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眉州。”
就在这时,閤子的门被猛地推开,苏轼自外跳进来,顽皮地笑道:“快!那‘万户侯’给我!”
第167章 千万贯
秦观万万没想到, 他一旦念诵出“惟愿一识苏眉州”,苏轼就真的出现在面前。
此刻的苏轼,身着便服, 已经换去了刚才出现在驿馆时的官袍,一副公事办完之后出门会友的打扮。
秦观又惊又喜,回头看见明远坐在一旁, 安然地摇着手中的折扇, 心中全明白了——明远是苏轼的朋友,刚才自己的失落与怅惘之情他全看在眼里,所以穿针引线, 刻意安排, 才有了现在自己与“偶像”的相见。
秦观喜不自胜,赶紧拜谢了明远,又从怀中掏出一大叠诗文,恭恭敬敬地递给苏轼,请苏轼点评。
苏轼也不客气,接过了那一大叠抄写工整的字纸, 一目十行, 迅速翻阅。其间苏轼表情严肃, 秦观与明远在旁,左看右看, 都猜不到苏轼会对秦观的诗文作何评价。
只不过, 明远是心中“大概有数”, 而秦观则是真正的忐忑不已,一颗心悬到嗓子眼。
毕竟苏轼是成名十几年的大才子, 而他秦观, 则是一名落第士子。
眼看着苏轼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秦观的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终于,苏轼放下手中的文稿,表情认真地抬起头,望着秦观,指着那些文稿问:
“这些,都是子游所做的?”
秦观点点头。
苏轼伸手拈了拈颏下稀稀疏疏的胡须,道:“某观君有屈、宋之才1。”
明远闻言,反应了片刻,才想明白苏轼在夸秦观有屈原、宋玉之才。
而秦观是真正呆住,呆了好久,突然起身在閤子里暴走,并且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我识得了苏眉公……屈宋之才……啊!”
明远与苏轼相视而笑。
——苏轼这一夸,可真是把年轻人给高兴坏了。
两人都是安然坐着,坐看秦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重新入席。
片刻后,种师中也回来了。
他身后还带着一名与他同龄的少年。这少年身材敦实,脸庞晒得很黑,相貌看起来很朴实,但是一对漆黑的眸子十分灵活。
明远认得这名少年,正是刚才在运河畔抢救了杭州驿厨房那口大铁锅的勇武少年。
种师中刚才溜出去,就是去结交这个小友去的。
明远也觉得种师中到了能够自行打理社会关系的年纪,因此放任他去交友。
秦观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当即三言两语将那少年刚刚的“壮举”形容了一番,听得苏轼也是连连点头。
种师中便一挺小胸脯,大声说:“各位,这是我邀来的新朋友,姓宗名泽。宗兄,这是杭州通判苏轼苏子瞻公,这位是我师兄明远,这位是……”
种师中忙着为宗泽通名。明远则望着宗泽那张表情严肃的小脸发呆。
他听见宗泽的姓名之后,脑子里立即响起三声:“过河!过河!过河!”2
最近他“捞”北宋名人的运气真的很不错啊!今天借高丽使臣的事,一下就捞来俩!
宗泽则有些惊疑地看看明远,挪开眼光,再偷偷看看,最后悄悄拉着种师中的衣袖问:“端孺,我脸上是不是弄脏了哪里?令师兄为什么……总是看我。”
种师中看了明远一眼,噗嗤一笑,安慰这位新朋友:“没事……只是我师兄见你骨骼清奇……”
明远恰好也于此时收回眼光,招呼酒楼中的酒博士:“上菜吧!”
一时间酒楼的各色佳肴如流水般地送上。虽然不如汴京几家正店里的菜品那样精致细巧,但胜在都是本地所产的新鲜材料,天然鲜美,只需稍加烹调便是绝顶美味。
苏轼本是老饕,偏又才思敏捷,妙语如珠,一边吃一边评价,逗得席上笑声连连。
连秦观都有些侧目: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苏眉公。
一时间五人填饱了肚子,明远让酒楼送上消食的香薷饮。众人一边喝饮子一边聊天,这才谈起刚才在杭州驿跟前发生的一幕。
他们五人,无一例外,可全都是亲历者。
秦观叹了一口气,道:“那些押伴可真是可恶啊!”
苏轼拈着胡须不说话。
明远则是唇角微勾,露出几分讥讽,笑道:“背后的高丽使臣,也没有安什么好心思。借这些押伴作威作福,在我朝中造势……”
苏轼显然也是这个观点,摇头叹息着道:“高丽是第一次来朝贡,在这些事上也难免多用了些心思。”
此前一直坐在种师中身旁埋头大吃的宗泽突然抬头,望着苏轼与明远,问:“高丽来贡,岂不是总比亲附辽人要好?”
高丽因为地理原因,此前一直亲附辽人,向辽国上贡。到如今却改弦易张,想要搭上大宋这条船。
閤子里三个大人都有些吃惊,没想到宗泽小小年纪竟然懂这些。
明远顿时将手中的“1127”牌折扇一张,道:“那也未必。”
见苏轼与秦观的眼光都投过来,明远便继续道:“高丽国中,想必也有意欲亲附辽人的一派,和亲附我大宋的一派。这两派在政治角力。”
“此次高丽下决心派出使臣,可能是亲宋一派稍占上风,因此高丽国主下决心投石问路,想要尝试在大宋这里是否能够得到想要的好处罢了。”
“甚至也可能是亲宋一派想要打击亲辽一派,因此派出使臣。”
“届时如果辽国震怒,怪罪高丽,亲辽一派的势力遭到打击,高丽亲宋一派许是能得到更大的政治利益。”
历史上在大国之间玩这种小把戏的国家多得很,只是“长袖善舞”真的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更多的恐怕是“玩火自焚”。
明远说完,苏轼秦观都觉得有道理。而种师中与宗泽两个小朋友也都点头表示听懂了。
苏轼还在叹气,道:“确实如此,从那高丽人递来的公文,上面但书甲子,不写年号。也不知是因为高丽人当真不通礼仪,还是存了试探之心,故意为之。”
在座之人听说高丽人的公文上只写了用干支纪年法所纪的“辛亥年”,而没有写上当今官家的年号“熙宁四年”,都感气愤,觉得这高丽使臣此举实在是蔑视了整个大宋。
年轻气盛的种师中和宗泽都认为,一步都不能相让,应当挥起大笤帚,马上把这些高丽使臣都赶回去——还想去汴京?想得美!
明远一听,心中一动,赶紧问苏轼:“子瞻公打算如何处置?”
苏轼将手一摊,道:“自然是退回公文,并郑重告知。两国邦交,不是儿戏。对方若真是存了试探之意。那这等邦交往来,不要也罢。”
明远却转了转眼珠,对苏轼道:“子瞻公且不要着急退回高丽使臣的公文,请尽量扣下一两天。我试试来打探一下高丽使臣这次的态度。”
他这话一说出口,苏轼与秦观立即明白了明远的意思。
而两个小朋友却依旧在饭桌上抗议。
却见明远笑眯眯地说:“有一句话圣贤大约从没说过,但是多数时候很管用:‘能够不用武力就办成的事,就不要用武力。”
其实他心中想的那句话是:“靠欺骗可以取胜时,绝不要靠武力。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