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叔,你所经历的那些倾轧之事,在缘边四路中常见,在熙河路却极少有。”
“我向王经略提了你过去的勇武与谋略,王经略直呼可惜。”
“彝叔,在小弟看来,你这在京里过个什么劳什子的官,倒不如重回军中,直接投于王经略帐下,一定能得重用!”
低头吃火锅的明远能感到种建中的眼光在自己脸上转了转,随即又转开。
“嗐,你家族那里,种帅怕是早已后悔……你种家现在缘边四路中都有人,独独这熙河路没有;而且,就算是种家要出一个文臣,那也不一定非要是你,我看师中就不错嘛!”
种师中小朋友顿时抬起头,送给折可适一枚大大的白眼。
在种、折两人交谈的这一段时间里,种师中一直不安分,总是在种建中与明远两人之间钻来钻去,时不时拿走一碟食材,过了片刻又送了一只酱料碗过来。
总之明远面前堆满了酱料碗。
而他听种、折二人谈起西北的局势,心中也一直在思考,虽然手中筷子一直在动,可是他也几乎食不知味,完全不知自己在吃什么。
就这样,明远挟起一枚烫熟的不知是什么肉,在自己面前的酱料碟里蘸了蘸,然后送入口中——
他突然觉得一股辛辣直冲天灵盖,这种辣味过于刺激,令他瞬间就红了眼睛,眼泪迅速地涌出,根本不受控制。
明远这才意识到,有人在他面前塞了一碗“芥辣”3。
在宋穿之前,明远就知道自己穿越后是遇不上辣椒的。辣椒现在还好端端地在新大陆呆着。
但穿越之后,他才发现,“辣”这种味道照样存在。
中国伟大的民间美食家们正在用生姜、茱萸和芥菜等带有辛辣刺激味道的食材,调制出带有“辣味”的调料,用以刺激味蕾,从而达到开胃解腻的目的。
刚才他误蘸的那一碗,正是长庆楼为喜食辣味的食客们专门准备的蘸碟,而且是最辣的那种,功效几乎等同于他将芥末当成了抹茶冰淇淋。
因此明远此刻狼狈万状地抬起脸,红着眼睛,眼眶里已全是泪水。
糟糕了!——明远突然觉得药丸。
种师兄不会误会自己不希望他离开汴京,回归西军吧!
明远眨眨眼,努力没让泪水夺眶而出,却突然觉得手中多了一枚手巾。
他顺势用这手巾擦了脸,故意舒出一口气,叹道:“好辣!”
却见身边种建中正若无其事地与折可适交谈。折可适在热情建议种建中,过一阵子熙河经略使王韶上京诣阙的时候,种建中可以找机会去见一次王韶。
明远留意到种建中手边,原本放着手巾的位置,现在正空空的。
很显然,种建中留意到了明远的窘态,并且体贴地递上了自己的手巾。
只是……他究竟有没有误会——这明远就完全没概念了。
他们这一边是西军两人加横渠三人,坐在最边上的种师中与苏轼靠得很近。
苏轼显然很稀罕种师中这样聪明而又乖觉的少年,于是问他:“小老弟,你叫师中?”
“嗯!”
刚刚大吃大喝了一阵,现在停下来“中场休息”的种师中骄傲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你的名字随令兄,他的尊名叫做‘建中’,你随了一个‘中’字,所以叫‘师中’。”
“不,”种师中冲苏轼摇头,“我阿兄的名字随我!”
还是明远听说过的那个说辞。
席上众人听见了,纷纷笑起来,都说哪有这样的,显然是先有兄后有弟,先有“建中”,再有“师中”。
谁知种师中一本正经地摇摇头,说:“不,我阿兄说过的,以后他若是改名,就会随我的名字改。该叫……种师某。”
小朋友极其得意地望着兄长。
种建中也不反驳,眼里流露着宠溺的光,越过明远,伸手又去揉了揉种师中头上的软幞头。
明远却大吃一惊:“师中……师中你说什么,你说种师兄会改名?”
第115章 百万贯
看起来是种建中种师中这一对亲兄弟之间感情甚好, 因此两人之间有过约定。
二人出生时,尊长赐名。师中的名字便随了兄长的一个“中”字,这是无法改动的事实。但若是以后种建中万一改名, 就随弟弟的“师”字,取个名字叫“种师什么”。
这事未必会发生, 毕竟种建中名字用得好好的没有必要改。
但是种师中小朋友对于兄长的这个承诺却异常看重,所以他每每与人说起, 都说“阿兄的名字随我”,然后惹来众人嘲笑。
席间也正是如此。
苏轼被种师中的话逗得哈哈直乐,拈着颏下那点稀疏的胡子对种师中说:“确实, 你的名字比令兄好, 师……师有师从, 师学的意思, 寓意深远, 后面可以加任何一位先圣的代称……”
而此刻明远脑海中模模糊糊的那个概念变得越来越清晰——
“甚至不一定是哪位先圣, 令兄想要学佛, 便可改名叫‘师佛’,想要成道,便可改名叫‘师道’……”
通常情况下, 这宴席上人们都不会拿彼此的名姓开玩笑,尤其这日还是种建中的生辰。
但苏轼天性诙谐,加上又与种建中很熟,彼此都不介意对方开自己的玩笑,所以苏轼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苏轼完全没有想到, 明远竟然会当了真, 而且反问他:难道种建中要改名?
苏轼想了想, 转头望望身边的小师中, 问:“师中刚才的意思,也是‘假如’吧?”
种师中一脸无辜,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刚才说的确实是这样:“假如”阿兄改名,就会跟着他种师中的名字改。
谁知明远却异常紧张地问:“在什么情况下会改名?”
席间众人都不解其意,种建中更是纳闷,不明白明远为什么会这么关心自己要不要改名。
苏轼拈着胡子说:“通常是需要避讳的时候就改……”
明远在心中默念:建中……他已经记不得之后有哪个皇帝的年号涉及这两个字,但是这两个字的寓意极好,被后来的皇帝挑中,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那么,与他相处了一年多的这位,真的是……
他看看种师中,又将视线转向种建中,整个人都傻了。
是啊,他多傻啊!
已知,历史上种师道与种师中两个是亲兄弟,而明远又问过种师中,得知种师中的兄长只有一位,就是眼前这位——
这么显而易见的结果……“改名”,他怎么就没想到呢!
果然还是一代名将啊!
他早知道的,这样的人,不可能籍籍无名地埋没一生,还是要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的啊!
一时间,明远望着种建中,竟良久没有移开眼光。而他甚至没注意到,这是自这次与种建中重会以后,他第一次抬头,正眼注视对方。
种建中面对明远的眼神,心中酸楚。
过去一旬,他在山阳镇将自己折腾的够呛,军器监里的事倒是全都理顺了,炭匠炼焦,铁匠打铁,一整套工序与流程都已成型,符合规格标准的铠甲源源不断地打造出来,产出是原先的四五倍,成本却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
但是他心里却一直是空落落的,唯一的念想就是今日,今日能够见到小远。
天晓得他迈上这长庆楼的楼板之前,心里有多紧张,不得不借助与折可适的随意攀谈,让自己放松。
折可适与他谈起重转武职,重归西军的事,种建中心里有些蠢蠢欲动,直到他看见了身边的人红了眼眶——
在那一刻他的心似乎都漏跳了一拍。
原来自己是真的被人在乎着的……
可后来看起来,好像只是师中恶作剧,往明远面前塞了一碟芥辣而已。
失望对于种建中并不陌生,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种失望。
谁知直到这一刻,他才换来了明远的正眼相待。隔着长庆楼里弥漫着的氤氲水汽,明远那对水光莹润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紧紧盯着自己。
可种建中此刻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引起了明远的注意——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少年时与弟弟师中说过的那句玩笑话吗?
那句玩笑话,是他在师中五六岁年纪时应承下的。后来师中一再重复,人人都当成是童言无忌,说说而已。种建中心中却将其当成了对弟弟的一个承诺——他不可能对这唯一的亲弟弟失言。
所以此刻他也坦然与明远对视。
只是这一对视,种建中便深陷其中,再也无法摆脱。
待众人将这当成是一个笑话说完以后,种建中与明远各自回过头去,一切如常般地继续饮宴,享用美味,但是他们心里都很清楚,对对方的认知自此又有不同。
一时间,席面散去。宾主们纷纷告辞。
种师中小朋友刚才在引用“冰壶珍”的间隙,偷喝了两杯稠酒,此刻酒意上头,红着一张小脸,就抱着踏雪的脖子不肯松手。
“踏雪——”
种师中伏在明远的马背上,喃喃地发问。
“你想我不?”
踏雪打个响鼻,顿了顿前蹄。
种建中则无奈地望着这个顽皮又大胆的弟弟。
“师兄请放心,将端孺交给我,我会好好照顾他。”
明远也很无奈——这小家伙的酒意明显是装的,种师中就只是想继续蹭他家温暖的卧室和舒服的床榻而已。
但如果揭穿……就不知道种师中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种建中望着弟弟,正要开口,身边折可适带着几分酒意问种建中:“彝叔,有你师弟在这里,就把端孺交给他好了。”
折可适一扯种建中的衣袖:“咱们兄弟两个好久都没见了,今晚就该抵足而眠,畅谈生平……”
种建中脸色一僵。
明远那里已经牵动踏雪的缰绳。只听他大声对种师中道:“端孺,握紧了缰绳,这就带你回去。”
语气非常生硬,可见被气得不轻。
装模作样伏在马背上的种师中:好也!可以去明师兄家里舒舒服服睡一晚了。
而被扬长而去的明远主仆甩下的种建中则沉着一张脸,望着身边的折可适。
这厮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大约是没见过大名鼎鼎的种十七被人“拿捏”成这样的。
种建中顿时一脚虚踢,踹开折可适,斥道:“滚回你的城南驿去,若是嫌筋骨痒了,就往校场走一遭,爷爷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