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没有继续旁观宫黎将整只玻璃球定型,而是手持那枚铜杖,靠近那只滚烫的石臼,将里面还剩的一点玻璃料捣了捣,让它沾在铜杖的一头。
宫黎一眼瞥见,明远这穿得周周正正的小郎君,也不怕热,站在窑炉跟前,用一根铜杖捣着石臼里剩下的玻璃料,当场吓了一大跳。
“明郎君,小心,小心被烫——”
听说了父亲的经历,宫黎已经认定明远是自己的半个金主了,哪能亲眼看着金主大人被烫?
手中的铜板和未完全冷却的玻璃料全部被宫黎撂下,玻璃匠人咋咋呼呼地来“抢救”明远。
他却见到明远举起手中的铜杖,将上面沾着的粘稠玻璃料重新送入窑炉里烧过。
已经有些暗淡的玻璃料重新变得色泽红亮。明远看看差不多了,就将铜杖的另一头送至口边,鼓起腮帮子,往里面用力吹了一口气。
铜杖另一头的玻璃料顿时鼓了起来。
赶来“抢救”的宫黎一时间目瞪口呆,定在原地,一步都迈不出去。
明远举起手中的铜杖,看看另一头的玻璃料鼓起了一个小泡泡。
切,才这点肺活量!
最近的拉弓和扎马步真是白练了。
他毫不留情地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一转手腕,已经再次将铜杖的另一头送进窑炉里。
少顷,明远再次将铜杖拿出来,这时宫黎已经大致看出了一些门道,在旁跃跃欲试。
明远又吹了一口气,奇迹般地将铜杖另一头的玻璃料吹成了一个小小的“玻璃泡”。形状犹嫌不够圆,明远便再次将铜杖放进窑炉,一面加热,一面让铜杖转动。
那枚鼓起的玻璃泡便自动变得圆润。
这时宫黎如同一个第一次见到大象的小孩,呆呆地站在一旁,看明远操作;他又像是一个突然偷窥见了天书的修道者,险些当场就手舞足蹈地庆祝起来。
“要不,你来试试——”
明远将铜杖递给宫黎,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这种任务,还是交给专业人士吧。他身上这件茧绸的外裳,已经被窑炉里飘出的火星烫出好几个小洞了。
下次再来这作坊要1127变件工作服。
宫黎接过明远手中的铜杖,凑至口边,用力鼓出一口气。
果然,铜杖另一头的玻璃泡又大了一圈,并且终于显现出明亮而透明的光泽。
这名有志于改良“玻璃”的年轻工匠见过他人用压模法制玻璃器,也自创了“滚球”法制那浑圆剔透的玻璃球。但他还从来没想过,竟然还能用“吹制”的办法制玻璃。
宫黎一面小心翼翼地吹气,一面控制手中的铜杖,不时转动,以确保那个玻璃泡始终保持滚圆的形状。
待到他觉得形状差不多了,便从窑炉中取出冷却。
终于,玻璃泡冷却至不会再软化的程度。宫黎按照明远的指点,取来一枚锋锐的小刀,沿着玻璃泡的“瓶颈”,轻轻地划了一圈,随后用一幅麻布包住圆形的玻璃泡,然后轻轻地一掰。
只听“啪”一声脆响,玻璃泡完好无损地从铜杖的终端被掰了下来,边缘整整齐齐。或许还略有些毛糙,但只要轻轻打磨,这就是一只完美的“玻璃泡”。
宫黎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做出这么一件器皿,呆看了半天,傻笑一阵,手舞足蹈一阵。
而明远挥袖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心想:这都要感谢某旅游胜地专门请玻璃匠人展示古法吹制玻璃器皿。
没吃过猪肉但看过猪跑——现在看起来这也是有用的。
第80章 百万贯
经过这一次“试验”, 宫黎对明远佩服得心服口服。
“枉我独自摸索了这么多年,也不及明郎君站在窑炉前的灵光一现。”
明远:嗐, 我也只是见过猪跑而已。
于是他将在本时空看来的“古法”制玻璃技巧都向宫黎大致描述了一番。
比如, 刚刚吹制成型的玻璃器皿上,沾上少许玻璃液,稍许拉制,便能成为安装在器皿上的把手;
又比如, 用两个铁环扣在吹制出玻璃球上, 再将其相对拉远, 就能拉制出一道长长的玻璃管。
宫黎这里工具齐备,当场又烧了一炉玻璃料, 当着明远的面照做, 不仅制出带一对透明把手的玻璃器, 长而笔直的透明玻璃管也制了出来。
明远便让宫黎趁热将玻璃管放在早先那片巨大铜板上,然后用一把铁剪将这枚圆形管状的玻璃从中间剪开。
只听“噗”的一声轻响, 原本是圆管状的玻璃自动展开, 成为平整的一叶, 铺在那幅铜板上1。
在这过程中, 偶尔有火星溅出,溅在宫黎身上那件两裆上, 瞬间便烧出一个个小洞, 偶尔也有一两点溅在宫黎手臂的皮肤上, 烫出小小的燎泡。
但宫黎丝毫不察,只是继续贪婪地望着眼前的玻璃慢慢冷却, 成为纯净通透的平板。
他口中一直在喃喃默念, 似乎在自我总结刚才明远教导的工序要领, 又似乎在提醒自己, 第一次“试验”中存在哪些问题,下回又该如何避免。
至此,宫黎不再像以前那样悲观了。
但他还是转过头来问明远:“明郎君……您真的以为,玻璃……将来能够胜过瓷器和玉器吗?”
明远想了想答道:“与瓷器各有所长,但完胜玉器。”
他说得简短,没有解释为什么,但口气十分笃定,根本不容置疑。
宫黎倒吸一口气:竟然完胜玉器?!
“但这有两个前提,”明远就像是把话说满了往回找补。
“第一是,你能将制玻璃的成本降下来。”
宫黎一呆,思考片刻,回答说:“成本要低过瓷器,现下还不大容易……但是低过玉器,咱是怎样都能做到的。”
明远顿时扬起嘴角:这宫小乙果然是天性乐观。
“第二是,世人要能意识到‘透明’的好处。”
宫黎顿时又眉心紧皱,开始发愁。
毕竟这是困扰了宫家父子多年的难题。
明远却伸手指指宫黎刚刚制出的那枚带把手玻璃球,说:“用它做灯笼外面的灯罩会怎样?”
宫黎的眉头就像是装了弹簧一般,嘣地一声摊平了,拍着前额说:“对对……”
明远又转回头去看看这院里的房屋,果然见屋舍的门窗狭小。有一扇窗户糊着些过期的《汴梁日报》,其余都只胡乱塞了些秸秆稻草之类,用来挡风和遮蔽视线。
这个时空只有大户人家才有往窗户上糊窗纸的习惯。
“如果,把你刚刚做出来的这种‘平板玻璃’,安在窗户上呢?”
明远悠悠地问。
宫黎呆若木鸡,片刻后,他大叫一声,直接坐倒在地面上。
如果窗上不再糊纸……而是装上这些完全透明的玻璃……
坐在屋内,不用开窗,也能看见窗外的景致;
屋外的光线能透进来,白天时候屋里不会再阴暗不用再点灯。
宫黎做梦也没想到,明远的三言两语,竟如一盏明灯,给他指出了这样的方向。
他一时间双膝发软,几乎想要向明远跪下。
“您是鲁……”
他刚开始想说鲁班,后来一想鲁班是木匠祖师爷,应该不会管玻璃,想要改口吧,一时又想不起玻璃究竟是哪位祖师爷管。
“您就是财神爷降世吧?!”
实在找不着合适的祖师爷给明远脸上贴金,宫黎赶紧把财神爷拉了出来凑数。
明远摇摇头:“不,黎哥,玻璃能有这样的前景,全是你的缘故。”
明远非常清醒,他只是个看过猪跑的普通人,他给宫黎带来的那些都只是些“概念”。要他自己上手,保证拉胯。
这件事能成功,是因为宫黎的坚持不懈,用无数遍的尝试验证了制玻璃的配方。
没有这个配方,明远带来的那些“概念”,就永远只是虚空的“概念”而已。
劳动人民的智慧才是真正的伟大啊!
此刻明远心头,就只有这一句感慨。
宫黎听明远竟然将功劳全算在自己头上,一时心头百感交集,脑海中迅速闪过他当初是如何与父亲意见不合,自己如何离家出走,又是如何历经千辛万苦,才试出了无色玻璃的配方,却又始终无人肯接纳……
过去吃的那些苦,竟然在今日,终于开成了花。
此时此刻,就算是平日再散漫惫懒的“乐子人”,宫黎也忍不住双目含泪。
明远却笑着说:“黎哥,我要建的玻璃作坊缺个首席工匠,我猜你是愿意来的?”
宫黎二话不说,来到明远面前,长长一揖,爽快地喊了一声:“东家!”
明远一笑:“太好了!”
“但我得把你那些‘黑历史’,都解决了才行!”
宫黎:……啥叫黑历史?
*
在明远拍板决定聘用宫黎的那一刹那,他就有意让宫黎把过去用假古董骗人的旧账都还清,用的是他自己预支给宫黎的一部分薪水。
宫黎苦苦回想,他究竟用各种玻璃珠骗过多少人,但有名有姓又能想起来的只有那么几位。
宫六终于看到儿子“浪子回头”,哪儿能错过这个机会?便亲自陪着宫黎,一家一家上门道歉,并且自讨腰包倒贴上一部分,双倍赔偿。
那些昔日被宫黎骗过的人,多半早就忘记假古董的事儿了,现在得知真相虽然恼怒,但是看在宫家父子态度诚恳,愿意双倍赔还当初买假古董的钱,便也消了那口气,接受了宫家父子的道歉。
而宫黎制作的那些“假古董”,因为太过逼真,还是被那些人家当做是稀罕物事收藏着。
等到这些有名有姓的人家一一都拜访过,问题就又来了:那些寻访不到,或是已经离开汴京的“受骗者”该怎么办?还有……像假道士那样惯会骗人的黑心商贩,难道也要把银两补偿给那人吗?
最后是明远给宫黎支了个招儿:把他用来赔偿他人的钱财,连同从那假道人那里收下的两锭银子,一同送去“福田院”。
“福田院”是开封府设来扶助老、疾、孤、穷、丐者的地方,开国之初已有,如今已分东、南、西、北四院,每院可收养300人2。
宫黎将这笔钱送去“福田院”,约定了每月“福田院”可以从中用去5贯钱。若是之后还有人找到宫黎,宫黎就用“福田院”还未花去的钱从中赔偿。
明远预支给宫黎的钱能够让“福田院”花上三年。若是三年过去,还无人来找宫黎算账,那就算是他为过去的过错偿还完债务了。
当然,宫黎从“假道士”那儿骗来的两锭白银,也全部无偿捐给了“福田院”,当是能让这样的扶贫机构多安置一名贫苦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