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文安神色几变,“云霓你……”
郑云霓眯了眯眸子,“三月初七就要到了,二月中旬便该启程入京,还有不到一月时间,五叔知道厉害,我们等了这么多年,怎能在此时毁于一旦?”
郑文安面露难色,郑云霓回头看向灯火通明的正厅,撂下一句冷语,“四叔不该回来。”
她说完便走,郑文安站在原地片刻,终究还是转身向北面去。
厅内,郑文容道:“在下与三哥为双生之子,生来便觉不吉,母亲选了大哥留在府中,将在下送去了道观养大,而后每年选个不打眼的时候,让我回府小住半月,而我上一次回府,乃是十年前……”
郑文容目光忽而凄凉起来,“双生不吉之言许是真的,那次母亲令我多住了五日,只是五日而已,府上便出了事端。”
霍危楼狭眸,“是何事端?”
郑文容叹了口气,“云霓生了一场大病,口不能言,目不识人,好似呆傻,寻医无治,请来道士高僧,也只说她许是被邪祟沾身得了癔症,大嫂本就病了,那次之后病得更重,再也没好的时候。从那之后,我便再未回府过,五年之前,母亲带着几位兄长和嫂嫂前往道观清修,这才令我与大家相聚了一次。”
“你怎觉郑云霓生病与你有关?”
霍危楼问完,郑文容苦笑了一声,“云霓自小天资聪颖,说话亦早,她是自小便和二殿下定了亲的,虽无圣旨,可贵妃娘娘每年派人探问,婚事已是定局,母亲亦不敢对她轻忽了教导,她四岁开蒙,只一年便通读千字文,琴棋书画上更是天分极好,母亲还给她请了名师回来……”
“我回府小住之时,她已六岁,只因我教她作画,她便无故生了这样的病。不仅人痴痴傻傻,连话也不会说了,后来足足用了一年才慢慢好转,只是她对琴棋书画一道不再生有兴趣,再没了四岁时的灵气。幸而此后我再未回府,她倒也平顺长大了。”
郑文容似乎当真自责,“因此,适才见我,她神色激动,也算正常。”
霍危楼又道,“十年之前回府之时,他们会让你与郑云霓接触?”
郑文容想起旧事,唏嘘更甚,“一开始不,可云霓和旁人不同,旁人见我生的与三哥一模一样,只觉害怕,可云霓次次见到我,不但分得清楚,也并不怕我,更喜我讲些外面的新鲜事,再加上我在书画之上有些积累,她自己时常令我教她,她真的很聪明,才五六岁便能明白画中留白是何意……”
郑文容现在说起来,仍对那个惊才艳艳的小姑娘满是叹然,“在下的事,便是这般,此番回府,本是祭奠母亲,却不想府中生了这般多祸事,我知道,无人想我回来。”
霍危楼凝眸,“你可知府上为何在十五年前换了所有侍从?”
郑文容微愣,十五年前他也不过是个少年,那般久远之事,他实在是记不清了,“十五年前……我没什么印象了,我每次回来,也并不如何出门,很多时候,府中没几个人知道我回来,因此即便外面换下人我也难知晓。”
霍危楼又问:“你大哥,曾有一小妾产子而亡之事,你可知道?”
郑文容又是一愣,“我大哥……此事我亦不知,不过大哥为人忠正,我不知他何时纳妾过。”
“大夫人是何时疯的?”
郑文容不常在府中,不知道的事实在太多,可这件事,他倒是知晓,“是在生下云霓之后的那年,那年我回府小住,大嫂便不与我们一同用膳了,我问起,母亲才说大嫂病了。”
“可知因何而病?”
郑文容摇头,“我不知。”
侯府上下诡异之处太多,可唯一一个能知无不言者,却偏偏所知甚少。
霍危楼最后问道:“你的生辰在何时?你可知阴年阴时是何意?”
“我的生辰在建和三年四月初二亥时。”郑文容眉头微蹙,“阴年阴时?我不知阴年阴时……我若为阴年阴时所生,只怕我是活不下来的。”
郑文容苦笑一声,“双生子本就不吉,若还出生在阴年阴时,便当真是阴胎祸世了。”
第15章 一寸金15
“你可知,玉嬷嬷为何去了祠堂?”
郑文容面露茫然,似乎一时想不起玉嬷嬷是谁,霍危楼道:“你母亲从京城带来的侍婢,她是亲信,可却被罚守祠堂十五年。”
郑文容眼底微亮,“是她啊……她的确是母亲身边最亲信之人,最开始几年,我回府之事都是她来安排,后来便换了别的管事,母亲虽让我回府小住,也不过是为了弥补我一二,对外还是瞒的极紧,只是为何换人我并不知。”
“不过,这位嬷嬷我有印象,她自京城来,跟着母亲一起受过信阳侯府最好的教导,熟知侯门大家一切礼数规矩,母亲身边诸事皆是她来调度安排,身边下人也皆是她亲手调教,行事处世更是周全,从无错处。”
“当时父亲还在世,后宅非母亲一人,有她帮着母亲,母亲在后宅之中未受任何威胁,只是,她人颇为冷清刻板,对下亦严苛,那时我尚且年幼,每每见她,都觉有些害怕。”
一个和主子一样受过最好教导之人,一个做事滴水不漏之人,却在小妾产子这般大事之上生了错漏,使的一尸两命,这叫人如何相信?
郑文容又道:“她去了祠堂吗?我已多年未去过祠堂了,或许……只有死后,才能进郑氏的祠堂吧……”
他话语中带三分凄凉,霍危楼看了眼外面夜色,“今夜先问到此处,你退下吧。”
郑文容正要行礼,又忍不住问:“侯爷,凶手可是府内之人?”
霍危楼眸色微凝,“不错。”
郑文容眸色一苦,叹了口气,长长作了一揖转身出了厅堂,他来时仙风道骨,此刻寒风扬起他的袖袍,虽仍有风骨,可到底重回红尘浊世,脚步又缓又沉。
贺成唏嘘道:“下官在青州为官数年,侯府也来了数次,还真不知三爷四爷竟是双生兄弟,多年来只听闻四爷身患病疾游历在外,却没想到是这般缘故。说起来,何至于此呢?侯府未在京城,即便有双生,不过是被议论一二,哪里就要如此使得母子分离了。”
福公公道:“贺大人有所不知,越是侯门世家,越是信此等言辞,安庆侯府虽久居青州,可仍一心想着重回京城呢,所以不论是老安庆侯还是老夫人,都不敢大意。”
贺成出身微寒,自然不知世家门道,听福公公这般说,不由虚心受教。
这时,一绣衣使入内道:“侯爷,郑五爷一炷香之前去了祠堂,现在都还未出来。”
这在霍危楼意料之中,“可能监听其言语?”
绣衣使摇头,“我们有人靠近,可屋内无声无息的。”
霍危楼一听此言,眉头扬了起来,无声无息?两个大活人在房内说话,即便难听请言词,可绣衣使们皆是练家子,又怎会连声息也不闻?
“看来郑氏的祠堂,也颇有文章。”
霍危楼磨了磨手上的黑玉扳指,站起身来,“继续盯着祠堂,郑文安离开之后亦派人看着。”说着看向那绣衣使,“看仔细些。”
绣衣使忙应了,霍危楼便吩咐贺成,“今夜仍守住府内要道,再调派些衙差来。”
贺成连声应下,“侯爷放心,已经加派人手了,那道长亦正在推算,多半明后日便有结果。”
到底要推算十五年的时辰,霍危楼并不催促,他本要出厅堂,可眼风一扫,却见薄若幽蹙眉沉思,也不知在想什么,便眸色微凝,贺成轻咳一声,“小薄——”
薄若幽一抬眸便见霍危楼望着她,只好道:“民女在想,是否是民女推算错了,今夜已排查过府内所有人,却无一与凶手相似。”
贺成见状艰涩道:“这……除了大夫人和玉嬷嬷府内人的确都在此了,她二人也不可能,凶手得有些攀爬身手才行。”
凶手能从邀月阁楼上以绳索坠下,又能翻墙跨院,自不可能是年过半百的老者和一个患有疯病路都难辨的妇人。贺成虽未责难薄若幽,却也很是不解,或许,薄若幽当真推算错了?凶手身量等特征是她验尸所得,一旦有错漏,排查方向一开始便错了。
“用人不疑。”
霍危楼也不多言,撂下这话便出了厅堂。
福公公笑道:“薄姑娘别怕,侯爷都不曾怀疑你,你不必自疑的,凶手既然敢犯案,且还是在侯爷在的境况下也不曾收手,自然有些本事。”
薄若幽看了眼霍危楼的背影,他走出厅堂,正在院中与绣衣使说着什么,从她的方向看去,只觉其背脊仿佛铁铸一般笔直硬挺,便有千钧之重,亦不改其巍然。
用人不疑。
这四字,亦力若千钧,令薄若幽心弦轻震。
薄若幽拢在袖中的手轻攥,面上却只生出一丝温婉笑意。
福公公便道:“天色不早了,薄姑娘先回去歇下,明日再议,急不来的,越是着急,便越会一团乱麻……”
薄若幽正犹豫,外面霍危楼似乎听见了屋内的话,指了个绣衣使,“送她回去。”顿了顿又道:“今夜守在她院外。”
薄若幽正想说不必,霍危楼已看了过来,“凶手行踪难定,极善隐藏之术,此番办差者不可为凶手所伤,尤其是你。”
尤其是你。
薄若幽心头一热,敛眸道:“是,那民女告退了。”
霍危楼点头,再转身同先前那绣衣使说话,言谈间,薄若幽似听到了“洛州”二字,洛州在青州西北,难道是福公公所言之公差?
凶手以死七为时,再有六日,便可能再生凶案,薄若幽知道,此案必定要在六日之内勘破,何况……霍危楼一定很急。
一路被送回客院,多了个绣衣使,哪怕走在灯影昏暗的小道上薄若幽也觉十分安心,夜色已深,侯府要道虽有守卫,可楼台庭院连绵阔达,凶手可能隐藏在任何黑暗之中。
回了客院,等的打瞌睡的春桃立刻迎了出来,洗漱用膳之后,春桃先忍不住道:“姑娘,今日奴婢在前院看到姑娘了,姑娘站在武昭侯身边,好生气派,听闻姑娘是帮着衙门办差的?姑娘好厉害!”
薄若幽看着春桃那张稚气的脸,没忍心说她是验尸体的,只是道:“那你想必也看到郑四爷了。”
春桃顿时变了脸色,“是啊,奴婢吓死了,还以为是三爷诈尸了,没想到四爷多年未曾回府,竟是因为他和三爷是双生子,姑娘知道吗,双生子是极不详的。”
“我知道的。”薄若幽没继续说下去,转而道:“今夜还看到了大夫人。”
春桃眸子一瞪,低声道,“是不是很吓人?大夫人的疯病得了许多年了,这些年一直用药,却不见好,而最奇怪的是……大夫人一看到府里的傻姑人就不疯了。”
还不等薄若幽问,春桃自己先说了,薄若幽便随意的道:“傻姑?”
春桃所有情绪都露在脸上,此刻眼底闪出一丝畏怕和厌恶,“姑娘没见过她吗?今日大家都在前院之时,她也在的,她脸上好大一块疤,说是大夫人捡到她的时候就有了。”
“大夫人何时捡到她的?”
春桃回想一瞬,“奴婢入府的晚,具体何时倒也不知,大概在六七年前?凭傻姑的模样,是不可能被留在侯府的,听说是有次老夫人带着大夫人去见一位高僧,想让高僧为大夫人治病,结果回来的路上,便捡到了在路边饿晕了的傻姑,大夫人发起疯来,谁都拦不住,大小姐都拦不住,非要带了傻姑回来,老夫人没法,只好将人带回来。”
“后来大夫人十分着紧傻姑,像对女儿似得,且傻姑在,大夫人疯病似好了大半,除了记不清东西之外,能说话,也能用膳喝药了,老夫人便做主将傻姑留下,大夫人不需要傻姑了,傻姑便做点奴婢的活计,若犯了病,便让傻姑跟在大夫人身边几日,您瞧瞧,这便是人的福分,府里不知多少人羡慕她……”
春桃滔滔不绝,说至此叹了口气,“不过她也可怜,脸毁了,人也呆呆傻傻的不会说话,连腿也给摔断了,要不是老夫人好心,可能就死了。”
薄若幽挑眉,“她的腿,是入府之后摔断的?”
春桃颔首,“是呀,好像就是两三年前吧,掉到了侯府东边一口枯井里,人差点都没了,在井底下好几天,当时大家都以为她跑了,后来还是一个家丁路过才将她救出来。腿摔断了,老夫人延医问药把她治好了。”
薄若幽有些叹息,想到郑云霓手背上的伤痕,再想到大夫人竟对一个傻姑颇多怜爱,只觉得哪里有些奇怪,然而要再问更久远之事,春桃却不知了,甚至连玉嬷嬷这号人都未曾听说过,薄若幽心知再问不出什么,便先歇下。
正要入梦之时,薄若幽模糊之间听到了几道遥遥而来的爆竹声,她脑海中滑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正月十五上元节到了。
这一夜薄若幽睡得很不踏实,天还未大亮便醒了,正觉头疼,却忽听院外响起了人声,她心中一动,连忙起身更衣出院门探看。
院门一开,薄若幽便惊呆了。
郑云霓正带着十多个下人往府门的方向去,而那十多个下人皆背着包袱抬着箱笼……这幅模样,竟是要私逃出府?
第16章 一寸金16
郑云霓当然未能走得了。
人还未至府门,便被绣衣使拦住,很快,被带到了前院之中。
霍危楼泰然坐于主位,面上并不见几分怒色,可只那一双寒眸就令人心惊胆战。
郑云霓下颌微扬:“侯爷,您应该知道,三月初七,是臣女与二殿下大婚之日,此乃陛下赐婚,若祖母未曾出事,这两日我也该同祖母一起入京城了。”
霍危楼磨砂着手上的黑玉扳指,面上神色难辨,郑云霓一咬牙,“府上虽然死了三人,可这些都与臣女无关,侯爷扣押下臣女,难道臣女有可能是凶手不成?”
霍危楼沉眸不语,福公公笑眯眯的安抚:“大小姐,三月初七的大婚,如今才正月十五,此去京城,走水路都只需半月,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郑云霓不敢冒犯霍危楼,却未将福公公看在眼底,“公公,皇室大婚,礼节繁复,可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